老宽亏大发了(小说)
文/潘国尧
才做了两年多镇委书记的老宽年关临近那几天见人就说四个字:我亏大了!像祥林嫂说正在剥毛豆的故事一样,见人就说亏大了。镇上很多人不理解,宽书记平时也没做什么生意,何来盈亏之说?!
不过知晓老宽履历的人会理解他的这番说词。
老宽也没读过太多的书,在镇上中学初中毕业后就开始混,靠能说会道和老爹在另一个乡里做农科员的人脉,后来就在镇人武部混了个差役,就是每年民兵集中训练到各村去传个信贴个告示拉个横幅之类的活。或者每年部队上来人在镇上招新兵,他负责向“首长”推荐镇上那些富家子弟去混太平兵。一来二去的,人武部的领导最后还真离不开他这个小镇“活字典”和“活地图”了,不久老宽(那会儿还都叫他小宽)就被镇里推荐去读县委党校了。小宽实在认不了多少字,但是党校的老师中有好几个都是本镇读大学读“出山”的,小宽就三天两头往老师家送些鱼干红薯干啥的土特产,最后每张试卷都混到了及格分,然后毫不费力地混到一张大专文凭,再后来就顺利地混到了编制内。
这一路下来,他爹把一辈子的积蓄都搭进去了,小宽就在爹那里发誓要“把撒出去的钱都收回来”。小宽混到编制内的三年后,县委组织部放风说要在35岁左右的乡镇干部中提拔一批年富力强的知识型干部。小宽那会儿刚好35岁,又有党校大专毕业文凭,完全符合这次提拔的硬杠子。但是已经退休在家的小宽老爹明白,这年头光靠硬杠子是摆不平的,还得有软杠子,这软杠子就是银子。其实历朝来都是这个理,明朝快坍台那会儿,县太爷都可以直接用银子换。
关键时刻,小宽老爹牵头在整个家族中募得10万元,给县长和组织部长等各送了几张银行卡,就这样,小宽就顺利地当上了这个镇的镇长。
这事小宽自是不会胡嘞嘞的,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小宽买官,十万管够”的顺口溜一时间在圈内乃至镇上四处传颂开来。因为做上了镇长,小宽就开始端起来了,起初还有镇政府那些不着调的老资格干部叫他“小宽”或者“小宽镇长”,但是后来吃了一些暗亏后大家都学乖了,见面都叫他“老宽镇长”,甚至有人“错叫”他“宽书记”的,每当碰到这样的主,老宽镇长总会摆摆手,压低了声音说:可不能这么叫,还早着呢。
老宽做镇长两年后,原来的书记调到县里去了,老宽就顺理成章地做了真正的一把手。自从做了书记后,老宽人财物一把抓,几个当年叫过他“小宽镇长”的家伙都被打发到了七站八所做副职去了,而提前叫过他“宽书记”的那几位则被安置到了副镇长或者几个关键科室的一把手了。当然,这些家伙为了官升一级,银子是使了不少的。乡下不比县城里,一般送礼的人理直气壮,收礼的则冠冕堂皇。但是“门背后拉屎天亮了总要被发现”。老宽由镇长转任书记的第二个年头,那一年的农历十二月廿一日一大早,代表县委组织部的一个科长进了宽书记的办公室,也不落几句客套,兹拉一下拉开公文包,从里面抖出一张文件念道:根据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宽XX同志调任县城建局副局长、党委委员,同时免去XX镇党委书记的职务和镇人大主席的资格,即日起宽XX同志办理职务移交手续并前去新单位履任。
科长念完文件后就回去了,宽书记甚至来不及给他倒杯水喝。
科长走后老宽就一屁股赖在那张他用来午睡兼会客的长沙发上起不来了,期间电话铃声不断,老宽都懒得起身去接,就连中午都没去食堂吃饭,还是食堂师傅做了个炒面端上来的。不过炒面里都没放他最喜欢吃的河虾,看来连食堂几个老家伙都知道他要滚球了的消息了。
这一天老宽书记是怎么过来的他自己都不知道,直到下班前,镇长来催老宽办移交,他才很不情愿地交出了印章和一串钥匙。然后,老宽就挨个去办公室串门告别,他自己都不记得说了些什么,但是七所八站的公务员们都真切地听到了老宽说的那4个字: 我亏大了。
老宽书记没法不觉得亏,再过10天就要过年了,按往年惯例,一些镇上的头面人物年关前总要接受一些来历不明的进贡,企业稍大点,关系稍铁点,平时稍被关心点的老板,在大年三十晚之前的几天时间里总要请书记啊镇长啊吃顿饭,实在轮不到共进酒饭的也要去书记镇长的办公室坐一坐,然后兹拉拉开公文包取出一个红包,“给孩子的压岁钱”,容你都没法找理由回绝!
老宽书记平日里好结交镇上几个办企业的或者做大生意的老板,反正书记大人在饭馆里签字就能吃饭,所以这些老板也很乐意跟书记打交道,顺便还能带走几包好香烟。当然县上有些什么项目下来,镇上几家银行、信用社的领导需要贷款拉场子的,税务工商派出所等七站八所需要给面子优惠办事的,老宽书记总也不会亏待了这些个弟兄们,该出手时就出手,这一年中,前前后后的忙是帮了不少的。
自打当上这个镇的镇长后,宽书记就享受到了年底前的红包待遇,少则3000,多则5000、8000,而自打接替前任书记真正任小镇一把手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去年年关给孩子的“压岁钱”红包变得很厚了。去年除夕那天一大早,宽书记清楚地记得,一个平时他关心得最多的小老板给了他整整两万的红包。在即将过去的这一年中,这个小老板曾经多次得到了老宽书记更大的帮助……原本盘算着这回怎么着也得让他出个三万五万的,但是节骨眼上却要去“履新”了!
办完移交,老宽书记从抽屉里找出去年的红包记录本,熟门熟路地找到折了角的那一页,在划了一道黑杠的地方有这样几个字:合计37笔共15.3万元整。这些钱书记都存在一张连老婆都不知道的存单上,前年的这张存单数字是22笔共6.7万,按照前年和去年翻着个增长的行情,今年怎么说也不会少于三十万!
但是,节骨眼上,老宽书记“即日起”就要去县城建局做那个副局长去了。
想到这里,老宽的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
老宽今年已经快40岁了,已过了有提拔可能的年纪了,本来指望着在这个位居全县第4顺位的大镇里再呆个两三年,弄个百把万块钱,这样下来后还能弄辆私家车开开,或许还有点余钱让孩子到国外去混两年。但现在是都完了,副局长算个球?千副不如一正,这是老宽平时开会时公开教育和威慑部下时常说的一句话。
老宽的老家其实并不是这个镇上的,自打他老爹被调到这个镇下辖的乡农科站做领导后,他就一直跟在老爹的身边在这个镇上混。老宽的老家是在县里最穷的那个乡里的一个小山村,就是老宽后来做了镇长后,那个小山村还是比较穷,他是村里现在在外面混得最有脸面的一个“人物”。老宽做上镇长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家的那个小山村和镇上最富的一个村“结对子”,村里那条盘山公路就是由“结对子”的富裕村和镇上的几家银行共同花了几十万块钱给糊弄起来的。至今,这条马路上平常进进出出的小车就一辆,那就是老宽镇政府的这辆帕萨特座驾。如果他下来后没小车坐了,那他回老家会觉得很没面子的。所以他想无论如何要在在位期间攒下一辆车。
现在看来,这辆车八成是弄不来了,想到这里,老宽书记的眼泪又下来了。
组织部科长念过文件走后,老宽书记躺在沙发上一个接着一个的打手机发短信,向他的那些铁杆朋友们诉说着他的“亏大了”的情况。傍晚的时候,得悉他就要调走的镇上弟兄们都知道了这个事,大伙联合在镇上最豪华的一个酒楼里为他送行,席间,书记一遍又一遍地流泪,诉说着那四个字。那晚老宽书记喝醉了,怎么回的家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这一年除夕前的十来天里,老宽书记果然没有收到任何一个红包!这似乎验证了自己的那四个字,又似乎控诉着某种现实。
第二年的四月,就是老宽副局长在新单位“履任”还不到两个月的时候,他因为“经济问题”被双规了。又过了几个月,老宽要被押到邻县的一个劳改所接受长达3年的劳动改造,临行前,镇上只有一个平时他很少照顾的小老板来送他,给他送了几条好烟,说这个可能里面用得着,小老板还让老宽书记在里面安心呆几年,“三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出来后我来接你,我公司里给你留着一个位置的!”小老板把前书记送到警车前最后安慰说。
老宽隐约记得这个小老板多年前也是从“山上”下来的,因为坐过牢,名声不太好,镇上没有一个单位愿意接收他,哪怕是负责扫大街的环卫所招临时工都不要他。走投无路之时,这个山上下来的家伙买了两条好烟和两瓶好酒直接来镇政府找老宽书记,因为当年镇上民兵集训时,这家伙也没少帮过小宽的忙。碍于老熟人的面子,老宽就给他在镇小商品市场里谋了一个摊位,至于以后这家伙是怎么慢慢发的家,老宽也始终不知道。
老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几年前无意中帮过忙的一个混混,竟然成了唯一一个来送他远行的老板,在警车上,老宽感慨地对押送他的法警说:这年头,还是山上呆过的人靠谱啊!
法警说,那你就在那好好地呆着吧。
老宽点点头说,这回是真的亏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