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软饭”的冒险家


 “吃软饭”冒险家

——里奥纳德·包乐史《苦涩的结合》

2017-11-28

最近读美国历史学家彭慕兰和史蒂夫·托皮克合著的《贸易打造世界——社会、文化与世界经济》(彭慕兰,托皮克著,黄中宪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这是有关世界经济史的有趣的小品文集。它讨论的主题与卜正民的《维米尔的帽子——十七世纪和全球化的黎明》(卜正民著,黄中宪译,湖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颇为类似,都讲的是贸易在推动世界形成中的作用。这个主题,因为孟德斯鸠“贸易使习俗温润”从而推动和平的实现的洞见而让我一直感觉意味深长。卜正民的讨论主要集中于十七世纪西方与中国的关系,西方商业冒险家与中国的贸易中发现和扩张着世界;彭慕兰及其同事的讨论主要涉及世界市场形成过程中各种社会、文化因素的影响。彭慕兰及其同事的这本书用九十个小故事来讨论“贸易打造世界”这一主题,读来趣味盎然。彭慕兰主要研究亚洲尤其是中国的经济史,而托皮克主要研究拉美的经济史。他们之间可能存在分工,感觉彭慕兰写的部分要比托皮克流畅、生动而深入。

《贸易打造世界》中的一个小故事“女人怎么做买卖”,讲到十七十八世纪欧洲商人尤其是荷兰商人与亚洲女人的关系,很有意思。彭慕兰说,十七世纪之后,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亚洲尤其是东印度群岛大肆扩张,荷兰商人在东亚及东南亚活动频繁,生意兴隆。他们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婚姻。荷兰女人不愿意到亚洲来,因为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和习俗。荷兰政府为推动贸易的发展,曾经有过从国内运送女性孤儿和乞丐到东印度公司在亚洲的总部巴达维亚(今雅加达)的举措,但效果似乎不是很好。这些“低素质人口”的到来可能败坏了东印度公司的形象,还制造了一些混乱。后来,更多东印度公司年轻的职员选择与当地女子结合。如果碰到的是欧洲人(之前控制亚洲贸易的葡萄牙人)与亚洲人的混血,情况要好一些。这样的混血女子至少掌握一门西方的语言,而且她们熟悉当地的风俗和文化。彭慕兰说,与东印度公司职员结合的混血女子,大多有经商的才能,这与当地文化有关。在亚洲很多地方,男尊女卑的观念很要命,而且认为经商是卑贱的职业。经商有很多获得利润的机会,男人尤其是地位高的男人却不屑于从事。于是,女人就填补了这个空缺。在亚洲的很多贸易城市,人们训练女子从小识字和计算,就是为了让他们将来成为商人。东印度公司成员与亚洲女子的结合,也是一笔“优势互补”的生意。东印度公司职员握有一定的实权,而亚洲女子则有经商的才能,又有当地的人脉,这样组成的家庭有“合伙企业”的性质。在巴达维亚的东印度公司的荷兰职员,大多寿命不长。一来是不适应当地的闷热的气候,二来是过度的放纵损害了身体。很多荷兰男人不到中年就离世了,这样就在巴达维亚留下一小群富有的寡妇。有的女子在其一生中结婚三四次不成问题。这群富有寡妇,成为新到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年轻职员觊觎的对象。这些年轻人远渡重洋来到东方,目的也不过是发家致富;与这种富有的寡妇结婚,是实现发财梦想的捷径。这些野心家,只是将婚姻作为发财的手段,根本不在乎婚姻本身。当时荷兰的法律,对这些野心家非常有利。法律规定,男人对女人有监护权,对家庭财产包括女人出嫁带过来的财产有支配权。这样的欧洲探险家就成为“吃软饭”的家伙。他们先是利用女人的财产过上富裕的生活,接着利用法律的漏洞将女人的财产转移到自己账户上,最后解除婚姻,回到欧洲安享晚年。彭慕兰讲的这段历史,让我想起前些年读过的荷兰历史学家里奥纳德·包乐史的《苦涩的结合——十七世纪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一出离婚戏剧》(里奥纳德·包乐史著,杨立新,冷杉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

 

这个故事中的“冒险家”叫做约翰·彼特。他原本是荷兰本土的律师,三十多快四十了,生了一大堆孩子,事业没起色,生活不宽裕。作为律师的彼特在荷兰名声并不好,他脾气古怪,行事鲁莽,喜欢钻营,很难与人合作。说他是行业内的老鼠屎有些过头,但说他不受欢迎却是事实。不过,彼特一向意志坚定,雄心勃勃敢想敢干,他认准了的事就会排除万难去完成。眼看在荷兰混下去不会有什么出息,彼特就打算前往巴达维亚碰碰运气。费了一番周折,托了关系,走了后门,彼特被录用为荷兰东印度公司驻巴达维亚的正义法庭的律师。1674年底,约翰·彼特带着怀孕的妻子和五个孩子,乘船前往巴达维亚。这是一段历经艰险的漫长旅程,是一场生与死的残酷考验。由于恶劣的气候,恶劣的环境,还没到岸,彼特的妻子难产了,随后去世。彼特也患上重病,差点死去。在海上漂泊快十个月之后,他们终于抵达巴达维亚。

接着介绍一下我们的女主人公柯尼莉亚。她就是彭慕兰所说的那种会做生意的混血的亚洲女人。柯尼莉亚的人生很坎坷,她经历过很多波折和磨难。不过最大的磨难是彼特带来的。柯尼莉亚的父亲范·尼恩鲁德曾经是东印度公司的职员,后来成为驻日本的高级商人。在日本期间,尼恩鲁德与一个日本官妓结合,有了柯尼莉亚。作为东印度公司的高级商人,尼恩鲁德利用职务之便,大发横财。在他有了两个女儿,并积累了大笔财富之后,他准备离开亚洲回到家乡。但是,行李都已经打点完毕,就在准备出发前几天,尼恩鲁德暴病身亡。随之,尼恩鲁德的财产被东印度公司查封并没收,因为这些财产来路不明,只能是利用职权非法交易所得。柯尼莉亚和他同父异母的姐妹作为“公司的子女”被送到巴达维亚,由公司抚养。到手的财产凭空消失,这对柯尼莉亚是个深刻的教训。长成之后,柯尼莉亚成为有经商才能的女子,后来她与东印度公司的年轻职员彼得·克诺尔结婚。克诺尔是巴达维亚东印度公司的会计,后来成为公司的第二大商人和第一大商人。克诺尔和柯尼莉亚的结合,也是一桩“优势互补”好买卖。克诺尔利用东印度公司职员的特权,可以找到各种商业机会,可以给自己的交易带来各种方便;柯尼莉亚利用自己的经商才能,利用自己在当地广泛的社交关系,抓住各种机会灵活腾挪。他们成为巴达维亚最富有的家庭,成为上流社会耀眼的明星,他们的朋友控制着巴达维亚政治和经济的权力。但是,好景不长,结婚二十年后,克诺尔暴病身亡。有了当初父亲去世时候财产被充公的教训,这一次,柯尼莉亚想尽各种办法,一定要将财产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在应对公司或政府方面,柯尼莉亚成功了,但在应对随后而来的冒险家彼特的贪婪时,她陷入了困境。

彼特来到巴达维亚的时候,举目无亲,两手空空。他在正义法庭的工作,月薪只有一百荷兰盾,要靠这点钱养活自己和五个孩子,谈何容易。不过,善于捕捉机会的彼特得到了好消息——柯尼莉亚还在守寡。美好的前景展现在眼前!要是能够与柯尼莉亚结婚,可以省去几十年的奋斗。在他这个年龄,实际上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用来奋斗了。彼特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他总是在制造麻烦。不过,彼特意志坚定,毅力强大。致富的捷径就在眼前,为此他愿意作出牺牲。那些勾引寡妇的勾当就不要叙说了,即使没有这样的天分,彼特也会在短期内硬生生地掌握它。总之,柯尼莉亚被彼特说服,答应了他的求婚。在事后来看,柯尼莉亚真的昏了头,她怎么会上了彼特的贼船呢?她是个上流社会的成功人士,与她交往的都是政界和商界的头面人物;她有着可以享受一生的无尽财富,还有一个儿子;而且,她已经四十多,在那个时代,应该属于老年人了。还有,她比彼特年长将近十岁。彼特看上柯尼莉亚可以理解,她有的是钱,她就是财富的象征。对于柯尼莉亚来说,彼特有什么吸引力呢?彼特年轻,有活力,这可能是柯尼莉亚所需要的;彼特是法律专业人士,在东印度公司工作,这对柯尼莉亚的生意可能会有帮助。还有,彼特有五个未成年的孩子,看起来很可怜,很需要帮助……总之,柯尼莉亚接受了彼特,他们走了婚姻的殿堂。

因为有父亲财产被没收的教训,柯尼莉亚必须为自己的万贯家产作出安排,即使走进新的婚姻,她也要保持对财产的控制。她提出的一切条件,彼特都应承下来。可是,承诺是一回事儿,履行又是一回事儿,而荷兰的法律又是一会儿事儿。婚后不久,柯尼莉亚要作一项投资,需要彼特的认同,彼特开始刁难和阻挠了。按照荷兰的法律,丈夫是妻子的监护人,是家庭财产包括妻子的一切财产的管理者。没有丈夫的“批准”,柯尼莉亚不能操作自己的财产。随后,柯尼莉亚发现彼特在转移自己的财产。进一步,彼特的尾巴愈加清楚的露出来了。他侮辱柯尼莉亚,嘲笑她,甚至殴打她,还离间柯尼莉亚与仆人的关系,阻挠柯尼莉亚与朋友的往来。柯尼莉亚的儿子在自己家里待不下去,柯尼莉亚被经常被赶出家门。因为新教徒不能离婚,柯尼莉亚申请分居,但得不到教会的支持。他起诉彼特转移她的财产,要求法庭禁止他的非法行为。彼特在法庭工作,他熟悉法律,了解法律的漏洞,柯尼莉亚诉讼请求得不到支持。彼特更加肆无忌惮。他盗窃柯尼莉亚的财产,转换为钻石,偷运回荷兰。柯尼莉亚得到消息,向荷兰的东印度公司总部举报彼特。当时公司的政策,禁止走私钻石。当彼特的钻石到了阿姆斯特丹,即刻被扣押。彼特也受到惩罚,他被公司认定为“无用的职员”,被免职。

彼特是那样一个顽强而坚定的人,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挽回败局。彼特回到荷兰,展开拯救自己的财产从而拯救自己人生的行动。经过不懈努力,又是托关系和走后门,加上各种威胁和狡辩,彼特走私钻石的罪过被赦免,他再次得到任用,作为东印度公司正义法庭的律师回到巴达维亚。彼特似乎换了一个人,表现得安分守己,像个绅士一样。不过,这只是一种假象。为了盗窃柯尼莉亚的财产,彼特需要进一步运作,因而需要伪装。一年之后,时机再次成熟,狼的尾巴再次露出来。彼特故伎重演,转移财产,辱骂并殴打柯尼莉亚,将柯尼莉亚母子赶出家门。柯尼莉亚再次请求教会和法庭以及东印度公司驻巴达维亚最高当局的援助,一次次的调查和调解,都没有效果。彼特已经孤注一掷,他像疯狗一样四处乱咬,教会、法庭及最高当局都拿他没有办法。彼特之所以四处乱咬,绝不是发疯的表现。他知道,如果在巴达维亚解决不了争端,就会将案件移送到荷兰本土处理,那时候他就稳操胜算了。他在巴达维亚四处出击,到处树敌,就是要将案件转移到荷兰本土处理。在那边,他更有把握操控。果然,彼特如愿了。十几年来因为处理彼特和柯尼莉亚的婚姻和财产案件,东印度公司驻巴达维亚最高当局已经焦头烂额,于是决定将案件交由荷兰本土法庭审理。

十几年过去了,因为当初不慎失足,柯尼莉亚在陷阱中越陷越深,不可自拔。为了保住自己的财产,也为了解脱,柯尼莉亚决定去荷兰。柯尼莉亚唯一的儿子陪同他前往。几个月的航程历经艰险,曾经有一段时间,柯尼莉亚差点重病身亡。幸亏有儿子的细心照料,柯尼莉亚渡过了难关。可是,她唯一的儿子却没有能够到达荷兰,途中因重病而去世。柯尼莉亚忧心忡忡,就算可以保住财产,她与彼特的这场“苦涩的结合”已经给她带来了重大的损失。荷兰的财产法本来就是为彼特这样的冒险家和投机客制定的,法庭审理的最终结果,柯尼莉亚赢得了道义上的同情,但失去了一部分财产。柯尼莉亚没有参加最后的宣判,她在此之前已经去世。

从1675年到达巴达维亚,到1691年法庭宣判他获得柯尼莉亚的财产,彼特终于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一切。这个冒险家,既没有经营商业,也没有经营种植园,还没有做海盗,但他获得了巨额财富。同那些商人或者奴隶主或者政客或者海盗相比,彼特作了一项风险不高,受益巨大的投资。他可能失去了道义,但却收获了财富。道义本来就不值钱,而财富却可以改变人生。回到了荷兰的彼特,利用从柯尼莉亚那里偷窃而来的财富,置办了豪宅,购买了田产,成为乡间的富豪。利用偷窃而来的财富,彼特还曾经两度担任过市长。利用他的财富和社会地位,彼特还为他的子女及其后代作了不错的人生安排。享受着柯尼莉亚那里偷窃来的财富,彼特又活了二十几年。他活了七十五岁,在他那个时代算是长寿了。而柯尼莉亚死的时候,才六十多岁。彼特从柯尼莉亚那里偷走的,不仅是她的财产,还有她的寿命。

 

初次阅读《苦涩的结合》,内心一直翻腾着愤慨。这是一个“农夫和蛇”的故事,柯尼莉亚就是那不设防的农夫,而彼特就是那阴险毒辣的蛇。彭慕兰显然不是这样感性地阅读“苦涩的结合”故事的。我将这本书读成一个故事,而彭慕兰将其读成一段历史,关于特定社会和文化及法律和政治背景下“贸易打造世界”的历史。受彭慕兰的影响,进一步的阅读使我对这个故事也有了一些不同的理解。

其实,对柯尼莉亚的同情和对彼特的愤慨都显得有些多余。这个故事发生的背景,是资本的原始积累;资本原始积累的故事,本来就是这样残酷而无情,就是这样贪婪而卑劣的。我们从这本书中只看到了彼特的贪婪,却没有看到柯尼莉亚的冷酷。在以财富为人生最高追求的那个时代,贪婪和残酷是最真实的人性;每一个金币或者硬币,都来自商人的冒险,来自政客的狡诈,来自教会的虚伪,最终来自穷人的辛劳。每一枚金币或银币,都渗透着血汗,也渗透着罪恶。柯尼莉亚财富来自她的机敏和干练,来自她丈夫的权力操作,最终来自穷人的辛苦劳作。同样的辛劳,穷人们只能勉强度日,而柯尼莉亚们则终身享受奢华的生活。柯尼莉亚有着豪华的住宅,有着四驾的大马车,还有着四十多个仆人。柯尼莉亚以自己的经商天赋而致富,彼特以自己的厚颜无耻而致富,他们都在追求财富的积累,只不过手段不同而已。彼特与柯尼莉亚之间历时十几年的争夺,不过是财富的再分配而已。就贪婪和冷酷而言,柯尼莉亚与彼特没有本质的区别。道义或者非道义,不过是人们在不同伦理背景下的不同情绪反应而已。在资本原始积累的时代,贩卖黑奴,抢劫贸易船队,毒打劳工,在“道义”上都没有什么问题。为了削弱葡萄牙和西班牙在远洋贸易中的霸主地位,荷兰人将劫掠看成是维护国家利益,增加国家实力的途径;在美洲的殖民活动,伴随着对原住民的大肆屠杀,这也可以看成是传递上帝福音的需要。就此而言,彼特的贪婪和无耻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这种贪婪所导致的对生命的轻贱还是让人痛心。为了到亚洲冒险,彼特携带妻儿同行,他的妻子可是有孕在身。就在环境恶劣的航行中,他的妻子诞下一个死婴,难产而死。柯尼莉亚为了保住财产,身患重病还冒险乘船前往荷兰,他的儿子病死在途中,而自己也在判决下达之前去世。生命的价值是否取决于财富,或者是否值得付出生命的代价去获得财富,这似乎是个问题。在彼特的晚年,他儿子阿诺特给他的信中,也对此提出怀疑——追求财富的结果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虚空。彼特当然不愿意认同阿诺特的怀疑,如果这样的话,他一生的努力就白费了。

阿诺特已经有了稳定的收入和生活,不过这一切都是他父亲的贪婪和无耻带来的。阿诺特说这样的话未免太轻松了。如果没有他父亲的那些贪婪和无耻,他可能会更加贪婪和无耻一些。他父亲不“吃软饭”,他吃饭可能也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