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新帖(28)
2006-7-22
吕底亚戒指:正义、信息、合作
《理想国》中,柏拉图借格劳孔[I]之口讲述了吕底亚戒指的故事。
吕底亚人的祖先是个牧羊人。一天放羊的时候,忽然一阵暴风雨,接着发生地震,地壳裂开,出现一个深渊。牧羊人走进深渊,发现里面有一匹巨大的铜马,马身上有一个窗口。牧羊人从窗口看进去,发现里面有一具尸体,手上戴着一个金戒指。牧羊人将其取下戴在自己手上。与同伴们在一起的时候,牧羊人发现,当他将戒指的宝石一面朝向自己,别人就看不到他的存在;而将宝石一面朝向外面,别人又可以看见他。后来牧羊人凭借戒指的隐身功能,在国王身边谋到一个职务,并同王后合谋,杀掉国王,夺取了王位。[II]
柏拉图是在讨论正义与利益关系时提到这个故事的。在柏拉图看来,人天然是自私自利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III]现实地看,个人施行正义对他人和社会有利,而对自己不利;施行不正义则对他人和社会不利,而对自己有利。色拉叙马霍斯对苏格拉底的抗辩将这一观点发挥得淋漓尽致,“正义不是别的,就是强者的利益。”[IV]就施行正义对利益的影响而言,“正义的人跟不正义的人相比,总是处处吃亏。……正义者和不正义者合伙经营,到分红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正义的人多分到一点,他总是少分到一点。……交税的时候,两个人收入相等,总是正义的人交得多,不正义的人交得少。等到有钱可拿,总是正义的人分文不得,不正义的人来个一扫而空。……最不正义的人就是最快乐的人;不愿意为非作歹的人也就是最吃亏苦恼的人。极端的不正义就是大窃国者的暴政,把别人的东西,不论是神圣的还是普通人的,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肆无忌惮巧取豪夺。平常人犯了错误,查出来以后,不但要受罚,而且名誉扫地,被人家认为大逆不道,当作强盗、拐子、诈骗犯、扒手。但是那些不仅掠夺人民的钱财,而且剥夺人民的身体和自由的人,不但没有恶名,反而被认为有福。……一般人之所以谴责不正义,并不是怕做不正义的事,而是怕吃不正义的亏。……不正义的事只要干得大,是比正义更有力,更如意,更气派。”[V]强者的一切行为,存在就是合理,强者主导一切社会行为规范。于是,正义似乎仅仅是弱者的道德诉求,其目的不是要求正义,而是避免不正义。这样一个世界,正义丧失,道德沦丧,必然陷入混乱。这可能是一个现实的世界,但不是柏拉图理想的世界。柏拉图的思想体系强调合作,正是基于分工的交换体系构成了城邦。如果一个城邦完全没有正义的立足点,到处充满奉行不正义的人们的尔虞我诈,强取豪夺,这样的城邦永远只能是无法成长的“猪的城邦”[VI]。其实这就是“霍布斯丛林”。正如霍布斯认识到自然状态的危险和洛克认识到自然状态的不方便一样,柏拉图也认识到了自然状态下的不正义和不合作的对城邦成长的危害。柏拉图认识到,虽然施行不正义能给人带来利益,人们也要承受他人施行不正义带来的损害。也就是说,人们之间奉行不正义只会虚耗社会资源却不能使社会福利得到任何增进。这样,经过长期的交往或博弈之后,“两种味道都尝到之后,那些不能专尝甜头不吃苦头的人,觉得最好大家成立契约:既不要得不正义之惠,也吃不正义之亏。打这时起,他们中间从开始订法律立契约。他们把守法践约叫合法的、正义的。”[VII]于是,合作展开了,秩序出现了。在这里,柏拉图的契约思想与霍布斯和洛克的社会契约论有着相同的逻辑。
人们为寻求合作和正义建立契约或法律,但是,由于人们认知能力的有限,甚至存在契约参与者出于机会主义考虑而故意隐瞒信息的问题,契约或法律本身不可能是完善的,这为人们在契约或法律实施过程中的机会主义留下了缺口。关键的问题还在于,人天然是自利的,尤其是在一个供给短缺的社会,利益矛盾会强化人们的机会主义行为倾向。这时,契约或法律的有效性取决于信息在社会群体中的分部状态。如果信息分布是不均匀的,有的人占有更多的甚至是垄断了信息,契约或法律的约束作用就将大大降低,机会主义必将大行其道。“吕底亚戒指”的故事实际上阐明了行为者完全垄断自身行为信息情况下的极端机会主义行为产生的必然性。一个佩戴吕底亚戒指的人,当他将宝石面朝向自己的时候,就完全垄断了关于自己行为的一切信息,这时,在自利动机推动下,他可以采取任意的机会主义行为而不受到契约、法律甚至道德的约束,因为他的行为是无法观察的,所以,他的机会主义或者不正义行为也是无法识别从而无法惩处的。在信息完全垄断的情况下,由于机会主义的巨大收益和几乎不存在机会成本,对人们实施机会主义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力。即使是一个天生“正义”的人也无法摆脱这种诱惑。“假定有两只这样的戒指,正义的人和不正义的人各戴一只,在这种情况下,可以想象,没有一个人能够坚定不移,继续做正义的事,也不会有一个人能克制住不拿别人的财物,如果他能够在市场里不用害怕,要什么就随便拿什么,能随意穿门越户,能随意调戏妇女,能随意杀人劫狱,总之能象全能的神一样,随心所欲行动的话,到这时候,两个人的行为就会一模一样。……在任何场合,一个人只要能干坏事,他总会去干的。”[VIII]合作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条件,人们通过契约或法律建立了合作。但自利是人类面对利益关系时最本质的冲动,在客观的契约或法律不完善的情况下,由于信息分布的不均匀甚至存在行为者对自身信息的完全垄断,自利必然推动机会主义的无限膨胀,于是社会进一步陷入混乱。通过苏格拉底之口,柏拉图一再申明他对正义前景的信心。但苏格拉底面对色拉叙马霍斯的慷慨陈辞的穷于应付和对格劳孔的苦苦追问的闪烁其辞,表明了柏拉图对现实的正义状况的忧心忡忡。
让我们将假设推进一步:假设所有的人都有一只吕底亚戒指。在人手一只吕底亚戒指的条件下,人人都成为自己行为信息的完全的垄断者,每个人掌握自身行为信息而他人对其行为毫不知觉,他本人也对他人行为信息豪不知觉。这时,正义可能出现吗?合作可以实现吗?既然人都是自利的,人都有机会主义行为倾向,在他人无法获得自身行为的一切信息的情况下,人们的不正义行为无法被识别从而不会受到惩处,因此人们必然有着强烈的进行非正义行为的动机。但是,在人手一只吕底亚戒指的情况下,人们之间的信息分布是均匀的:所有人都垄断了自身信息而对他人信息的拥有量为零。这可能导致人们在从事不正义行为过程中的合作。卡尔维诺的《黑羊》寓言对此提供了一个解释。在卡尔维诺的故事中,一个国家里所有的人都是贼。每天晚上,人们都手持万能钥匙和遮光灯笼出门,到邻居家里行窃。当早上他们提着偷来的东西回到家里,总能发现自己家也失窃了。每个人都从别人家里偷东西,别人又再从别人家里偷。他们就这样幸福地居住在一起。没有不幸的人,没有富人和穷人。在这个故事中,人们行为的正义与否是无关紧要的。关键的问题在于,由于人们之间的信息分布是均匀的,人们能够准确预知他人的行为,这促使人们采取一致性的行为,从而产生了默契或合作。均衡的打破始自一个另类[IX]的到来。一个诚实的人,他晚上出门但他不偷窃,于是他一天天穷下去,直到一无所有。于是,后来到他家偷窃的人一无所获;于是均衡打破,贫富分化产生了;于是,为维护富人财产的国家机构产生了。最后,诚实的人饿死了。
诚实或正义死了!假设人手一只吕底亚戒指,随着人的利己心推动下的机会主义的无限膨胀,即使人们之间可能合作,也是罪恶的合作,正义必然死亡。这是柏拉图无法容忍的。柏拉图希望建立一个正义之光普照大地的有序的理想城邦。在这样的城邦里,人们依据天赋进行分工。自由民从事经济活动,战士保家卫国,而作为正义、德性、节制、美德化身的哲学家则成为国王。为了保证城邦的和谐有序,国家对整个社会经济生活进行严格的管理和控制,财产公有,职业世袭,消费控制,计划生育……
为了对整个社会经济生活实施有效的控制,为了理想国的和谐有序的运转,柏拉图期待着一只吕底亚戒指,它佩戴在作为国王的哲学家手上。不仅是为了隐藏自身的信息,而是为了获得借以控制整个城邦的社会经济信息。
[I] 柏拉图同父异母的兄弟。
[II]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P47
[III]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P47
[IV]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P18
[V]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P26—27
[VI]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P63
[VII] 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P46
[VIII]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P47—48
[IX] 寓言标题“黑羊”,指白羊中的黑羊,即另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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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柏拉图与《黑羊》是不相干的。假设人手一只吕底亚戒指,那么信息分布状况与《黑羊》是一致的。就柏拉图来说,他强调人的自利及自利动机推动下的机会主义。信息的均匀分布并不意味着信息的公开,实际上,人手一只吕底亚戒指,信息依然是垄断的,任何人对他人的信息仍然是零。于是机会主义行为失去有效监督和惩处。于是可能出现的就是非正义的合作。当然,通过重复博弈,人们也可能选择正义的合作,但这不符合柏拉图的“人性恶”的出发点。 柏拉图是个精英主义者。在他看来,有的人是天生正义并能克服诱惑施行正义的,那就是哲学家。而有的人天然就是机会主义的。所以,这个世界需要控制。关于吕底亚戒指,还可以引申一点:近代和现代的计划主义者实际上是柏拉图控制思想的传人。他们以为计划者具有超出一般人的智慧,具有获取并处理一切社会经济活动信息的能力,因此,他们认为计划是必须并可行的,加上对普洛大众的理性的怀疑,他们以为这个世界是需要被精英控制的。这里自然存在诸多的逻辑的困境。为什么计划者就是全知全能的?计划者的个人利益到那里去了?其行为动机何在?
事实上柏拉图与《黑羊》是不相干的。假设人手一只吕底亚戒指,那么信息分布状况与《黑羊》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