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丁峡谷


个人视力直觉的感性世界范围与我们现在考察的21世纪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制度变迁相比,太狭窄和渺小。与此相关,如果我们使用日常生活中日历钟表的时间参照系,也无法认识和把握上述历史变迁。长波论使用的时间参照系是经济运行20-30年左右的接合态势(conjuncture),世界霸权周期论使用的时空参照系的跨度既长又广。而要讨论作为社会形态的资本主义之兴亡,则需使用马克思建立在唯物史观之上的世界历史时代的尺度。这是一个关于超级宏大叙事的时空参照系。

马克思的“社会形态”或者“经济的社会形态”范畴的形成,是使用世界历史的时代尺度,对人类社会发展宏大历史阶段进行高度抽象概括的产物,抓住了各个时代的主导性社会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作用及反作用的稳定结构。它的时间跨度既大大超出了经济长波周期,也远超出了霸权周期。其特征是:在共时性方面,将所指时代的典型社会内部和世界范围中,与占主导地位社会形态并存的、非主导性的其他社会形态都舍象了;在历时性方面,主导社会形态的特征是其典型社会的发展总过程中处于全盛时期所充分展现的性质,它在兴起和衰落这两个时期展现的发展变化也被舍象了,即舍象了马克思所说的“社会革命时代”的特征。在偶然性上对世界极其丰富多彩的具体历史演变过程进行如此诸多的舍象后,高度抽象出来的标志世界历史时代演变的社会形态范畴,在辩证逻辑上直接反映了人类社会发展一般规律的普遍性和必然性。但迄今为止的人类社会还生活在“必然王国”中,历史发展必然性的逻辑过程只是蕴含和体现在具体道路的偶然性中,不能把共性等同于个性。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代表世界历史时代演变的几种社会形态,其具有代表性的典型地区或国家,从来没有始终如一地集中分布在同一个地缘位置上,说明世界历史时代的中心地区在不断转换,社会形态的更替不是主导型国家单因自主演化的结果。实际上,取代前一个主导性社会形态的后一个主导性社会形态的典型国家、地区或民族,最初往往是从前一时代非主导性社会形态所分布的非中心地区的地缘位置中生长起来的,进而在“社会革命时代”成为历史突变舞台上的主角。反过来说,广义地看,既然一个时代的主导型国家(典型社会)曾经在前一时代的地缘位置上屈居非主导性社会形态的历史地位,那么,它们不是都经历了一定程度的跨越式发展吗?马克思科学发展观的核心是以社会形态为分析单位的世界历史时代发展论;对社会形态更替过程的分析形成了关于社会性质发生质变或飞跃的社会革命理论,这是马克思不断革命论的关键所在。不仅人类社会性质的发展是非连续的,有“五种社会形态”的演变;而且,其跳跃之间断点的历史地缘位置也在不断转换,也是非连续的,必然出现上述广义的跨越式发展。

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所使用的“世界历史时代”这样一个时空参照系,与前述日常生活日历钟表、长波的态势及霸权兴衰的时空参照体系均不同,后者是个别和特殊,前者是寓于后者叠加中的一般。理论研究需要认真对待和解决这两大类时空参照体系转换问题反对简单化和贴标签,既不能用关于时代特征的概括取代对具体问题的分析,也不能只看树木不见森林。在这方面,马克思关于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研究是一个典范。它探索的是社会革命时代社会形态变革的具体路径。

在马克思看来,于俄国公社的基础上跨越整个资本主义的历史时期,直接向共产主义过渡,这种可能性不是俄国公社内部自我发展的结果。马克思强调,俄国公社保留到现在,有了一个与其他公社当初存在时完全不同的历史环境。它与世界资本主义并存,因此可以创造新的历史条件来吸收现代西方文明的一切积极成果,在俄国民主革命及时爆发的条件下,在尚未遭受严重破坏的土地集体占有制的基础上,利用西方现成的物质条件,大规模地进行共同劳动,从而整体跨越资本主义制度。马克思和恩格斯当时提出的跨越条件是很苛刻的:如果俄国发生了革命,那么这个落后农业大国的民主主义革命作为信号反馈到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引致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无产阶级革命,后者革命胜利后,通过无私的援助资本主义已经创造的优秀成果赠与俄国,这是俄国能跨越资本主义所必须具备的物质基础关于跨越的彻底性,马克思和恩格斯当时讲了“三个一”:落后国家要跨越“卡夫丁峡谷”,必须“占有资本主义制度所创造的一切积极的成果”;避免“遭受资本主义制度所带来的一切灾难性的波折”;“使它一下子越过整个资本主义时期”。尽管马克思给查苏利奇的正式复信中没有出现“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这样的文字表述,但在他与恩格斯合著的1882年《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中,仍十分严肃和正式地把上述基本思想完整地表达出来了。

马克思1881年关于俄国农村公社命运两种可能前途的瞻望,到1894年恩格斯为《俄国社会问题》写跋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在这13年间,无论是资本主义的发展还是农村公社的解体都在俄国迅速发展,“俄国进入了资本主义时代”,“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奠定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部基础”。由于必需的新的历史环境未形成大气候,资本主义仍在全球发展,从自由竞争上升到垄断,在历史惯性的作用下,19世纪下半叶的俄国终究未能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列宁于1895 年至 1899 年写成的《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一书,对俄国1861年废除农奴制改革后资本主义在俄国的发展过程,做了系统的马克思主义的分析和论证。

但这一具体跨越实践的失败并不表明,社会制度在世界范围的历史变迁是非跨越式的。处于原始社会末期的日耳曼部落侵入衰败的西罗马帝国,它们跨越了奴隶制社会形态,西欧封建制度的建立是欧洲民族大迁徙洪流沉淀硬化的结晶。中世纪的欧洲在历史上被称为“黑暗时代”,在世界范围内与同时代亚洲的中央集权大国相比,其历史地缘位置属于发展比较缓慢的落后地区。大航海时代的地理大发现为世界市场的初步形成和欧洲殖民主义的全球征讨开辟了道路,血腥的资本积累使西欧资本主义的发展取代东方文明,成为世界历史进程真正启动的中心。美国的土著居民印第安人同样处于原始社会氏族公社的末期,欧洲殖民主义及其种族灭绝政策使美国资本主义的兴起跨越了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在社会革命时代,有了如“民族大迁徙”、“十字军东征”、“地理大发现”、“世界市场”等这样的世界文明或区域文明碰撞和交融的奇特历史大环境,“落后”赶超“先进”,“跨越”反成“秩序”,岂能不具有历史发展的普遍性?

《共产党宣言》在1848年欧洲资产阶级革命爆发的前夜,就明确提出了“资产阶级革命只能是无产阶级革命的直接序幕”的光辉论断,中间不为万里长城所隔断。从这一意义上说,1848年欧洲反对封建专制的资产阶级革命,也可视为无产阶级及被压迫人民跨越资本主义制度“卡夫丁峡谷”的第一次社会革命的尝试。1870年法国产业革命基本完成,标志着资本主义制度在法国的确立,资产阶级正处在上升阶段,1871年巴黎公社武装起义是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统治的第一次总演习,更可视为在广义上试图跨越资本主义制度“卡夫丁峡谷”的又一次伟大尝试。只是在20世纪进入了帝国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的时代,随着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瓜分世界领土战争的全面爆发,在其全球统治国际链条的薄弱环节和焦点地区,资本主义不发达或很不发达的农业国通过如俄国十月革命和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终于摧毁了跨越“卡夫丁峡谷”的最大障碍,先后诞生了一批不发达的社会主义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