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色空之间的蝙蝠
昨晚畅游森林,大约零点过后方才睡去,而凌晨三点多就又亮灯起床了,上早课了。提不起神是一定的了,匆匆忙忙赶到见行堂,凌晨的空气也是静悄悄的,有点凉。站在那里的色身,只是证明他在那里,跟着大家行尸走肉般地做着规定动作,至于口中念的什么,根本听不明白,虽然翻出了早晚课念诵集,也找不到哪一页,干脆转手给了未带书的师兄,自己徒具躯壳地映衬着,双手合十,滥竽充数,里面兀自养神了。
早斋时,见对面并排端坐的师兄们一个个屏气凝神,我感觉都和我一样困得不行,吃完饭要去睡会儿。等待斋饭大概总是需要20分钟,相当于用斋时间的一半,但是你可不要以为这是浪费时间,这是通过吃饭来修心。偌大的斋堂,数百人,没有声响,耳边响着一种佛乐,旋律有点像郭德纲相声里面学过的一段,只是这里的师父的唱诵更加严肃纯净,而没有郭德纲的油滑气,除此而外,你不得不佩服,郭的学功还是很棒的。
正回味间,忽然眯眼看见对面一只蟑螂,从一位年长六旬的师兄的右臂爬到紧邻的一位年轻师兄的左膀,小小生灵在实现它的跨越。所谓“越”人无数,那也能成精了。这么多师兄一个紧挨一个坐着,一动不动,给它搭起了稳固的桥梁,只要在行堂完成、大家动筷子之前,它的前途都是一路平坦的。没有人哄它。你会感到不卫生吧?是的,的确如此。可是,如果是一只鸟呢?如果你的肩膀上栖息着一只灵巧的小鸟,你一定不觉得非要轰走不可。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的无分别心。佛弟子应当如此,对于众生不加分别,并不抖动宽大的袍袖,使其跌落;无喜无嗔,任其来去。
当然,这并不是说,斋堂里出现蟑螂是值得鼓励的。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我们对于已经形成的业果,就顺其自然吧!应该做的是在因上努力,保持斋堂的干净,整洁,多做工作,不让产生蟑螂的因缘出现,则以后也会逐渐减少,以至于无。这是我的观想。
午斋时,坐等行堂,忽然大事不妙,不知是何因缘,工作人员带进一行人,看似一家人,一老生一老旦,一小生二青衣。按说平时男众女众是分开过堂的,但或许为不致一家人失去照应,便都坐在一起,老生小生隔我们一排背对而坐,而老旦二青衣则并排与其家人对面,也就是我们的对面,亦即本小生对面。
登时如早间那只蟑螂爬进我心,奇痒难搔。阿弥陀佛!几天不见美女,忽然出现,竟然有一点点心猿意马,你知道,这里当然不是没有女众,只是,那气质那脸庞,实在无懈可击,时不时总想多看两眼……阿弥陀佛!上午刚受的八关斋戒呀!午斋很丰盛:山楂月饼,米饭馒头,萝卜黄豆,苹果,还有什么粉丝汤……可是我想哭,就像受戒拜忏时想哭一样。无始劫来,轮转不息,可是因为你?
下午,两段《广论》诵过,学诚师父开示,每次师父开示,都有摄像机全程录像,而同时通过电脑和投影仪,会将师父的影像投射到左右的两块大屏幕上,师父的面色温和,眼光深邃,深不可测,但是说法之时,可以看见时时闪烁的智慧之光。今天讲的中心是:牧牛图。有几个步骤,也就是修行的几个境界。用一些具体的事例来说明佛法修行的次第,本来是极其常见的。我以前看南怀瑾的书看到过,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创新之处。但是感觉周围人都很赞叹,对于佛教徒的知识含量,仿佛不怎么让人能跟佛陀五明的印象吻合,但是这样也未必不是好事,接受的信息少了,反而心倒可以更容易安定。只是他们只认可某一位师父所传达的信息,除此之外一概不接受,那么当然,师父永远都是渊博而值得尊敬的。
但是这是因为学生的故步自封,才显示出老师的博大精深,这其实很难说是一件多么值得赞叹的事。当然,同样的,另一方面,多闻也未必就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孔子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或许在这里可以给予我们一些平衡。
听的内容没有太多特别,这次听师父开示却有了特别的经验。不知道是眼睛酸涩还是有了感应,我在看着两边的银幕,我坐左边,所以一直是看左边的这块,看着看着,忽然感觉有白光从师父的后背轮廓扩展出来!我从来很反感佛教徒用一些捕风捉影的神秘事件附会佛教人事,以显示佛法无边,可是这次确实为我亲眼所见,当然,也可能是心理暗示。
那天出坡,李质师兄也很谨慎地说过,在中秋节的时候来听师父开示,有一种体验,就是他感到一道白光,从师父身上射出,映照在他自己的身上。我当时说,会不会是阳光?他说当时背光,不太可能。我说那就是心理暗示了。当时李质师兄有点不快,因为这等于是我没有相信他说的真实性,而的确,以我的了解,我们都不是喜欢拿这些东西来哗众取宠的人。我当时就想:如果你能给我也来一次,我就信了。
当时安立了这样一个心。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或者还是心理暗示,我总感觉,投影幕布上面,师父的背后轮廓有一道白光,我揉揉眼,摘掉眼镜擦了擦再戴上,依然如故。我于是转到右边那一块,因为是稍微侧面一点,感觉师父的面色没有原来的白,师父还在讲,笑颜频频,身体和头部有着细微的动作,自然那银幕上也是随之动作,只是我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居然师父的脸慢慢呈现的是我在网上看过的宣化上人的脸!其他部分,光头,黄色袈裟,自然也毫无例外,最不可思议的是,那是一种动态下的谈笑,也在惟妙惟肖地呈现着宣化上人的音容笑貌!
我当时忍着没有出声,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十几分钟。之后一切正常。下来之后,问身边的小帅虎张师兄,他笑笑说,没有这样的感应。或许是视觉疲劳,或许是心理暗示?
或许是……
不想了。
后来和李质师兄聊到,他说:那是你跟师父相应了。
晚上讨论时,看见大家都是问一些在相信了六道轮回极乐地狱的基础上,问的一些问题,我却非常反感这样的不求甚解盲听盲信。而积攒多日的问题乃至七年之惑都酝酿着,准备在这个晚上一并解决。但是,这天晚上,我犯了一个策略性的错误,就是在介绍自己的时候,先把自己的老底揭了:
我想问一个问题,因为我学佛七年,却至今仍未皈依,我不知道在坐的诸位有没有和我一样的情况?
这句话说完,我始料未及的是,数百人开始在潜移默化地排斥我,如果说大家的修养不至于讥讽的话。
这样好比是我由主场变成了客场,我由一个六百个佛弟子和合一体精进修行的气场,瞬间变成了六百人对我的潜意识的排斥。我非常之尴尬,本来我就并不是一个适宜在大庭广众之下侃侃而谈的人,心理会受外界的影响很大,若是相信大家跟我是一致的,都是鼓励和支持我的,我的表达可能会顺畅一些,而弄成这样的场面,我已经无法收拾,于是嘴上开始磕磕绊绊,但是我还是坚持说下去,而为了显示我并非一个不学无术的混饭吃混门票的人,我又强调了我七年来的动力:
我对佛法的信心来自于《华严经》对无尽宇宙的细致描绘,至今为止,没有一个科学家可以做到如此,让人赞叹!我的信心来自于《佛说入胎经》中对每一周的胎儿在妈妈肚子里面的情况的详尽介绍,这个也跟现代医学的观察结果惊人吻合!我的信心还来自于《楞严经》对色相和妄心的斥破,还有《百法明门论》以及众多唯识宗经典对事物的分析……
这样一大串的貌似敬仰佛法的言论,因为有了前面的铺垫,让人感觉是欲擒故纵的不怀好意,也似有炫耀之意,连师父都忍不住发话说:
晚上时间比较紧,请直接说你的问题。
哦,我之所以没有皈依,就是因为一个大疑问:究竟有没有六道轮回,还只是方便说?
其实,我下面还准备了一堆的铺垫,以让问题不那么傻:我从《印度哲学史》知道,三世因果,六道轮回的观念,其实并不是源自佛教,而是印度的诸多教派都有的,而有些宗教如婆罗门教还在佛教之前,佛教提出这一观念,只是借用,而不是发现,更不是原则。那么前面我们讲到的皈依的原因,是对于三恶道之苦的怖畏和相信三宝能跟救拔,那就不是究竟的。
但是,这些话,都没有机会说了。这让我的问题看起来简单而且低级。只见师父面色沉静,一脸虔诚,虽然低垂眼帘,但是看得出目光坚定,他一字一字地说:
作为一个佛教徒,我当然深信六道轮回,地狱、极乐、六道轮回是真实存在的。
是的,他这么回答对他而言的确没有错,可是对我而言,等于没有回答。我知道,这个问题不该提问,今天晚上不对机。
深信,才会皈依;还是皈依了,自然就会深信。其实不重要,如果是事实,那么无论是不是佛教徒,都应该是事实,事实之所以是事实,就因为它独立于主观,而客观存在。
这是我这个时候的认识。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蝙蝠,就是从这个晚上开始的。蝙蝠,有翅膀,却不是鸟;有爪牙,却不是兽。徘徊于鸟类和兽类之间,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阵营。我,在同事和朋友眼中,是佛教徒,是固执的素食主义者,是谨小慎微、为善去恶的修心者;在这里,在真正皈依过的人这里,在全盘接受所有佛教理论的虔诚信徒这里,我是一个冥顽不灵的顽固分子,是一个胆敢质疑佛教基本常识的大逆不道的叛教者,甚至是一个白吃白住的蹭饭吃的可恶的混子,是一个无药可救的愚痴凡夫。
我究竟是哪一个?我到底是谁?
散场时,有位戴黑边眼镜的师兄从后面绕到我前面,对我暗伸大拇指,我不知何意,忙摆手拒绝,眼光询问,等出了佛堂,他又凑近小声说:我学五年,也没皈依。
我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