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少年的时候正赶上了还外债和“六二压”的非常时期，一家人的生活难以为继，所以就选择他招赘到了周村倒插门，也算是一条活路吧。在农村，十来岁的孩子就可以放羊了，叔叔自然没能绕过这个坎儿。老话说，世上有三苦，当兵放羊铁匠铺。叔叔一生就经历了其中两样。

 

他放羊的时候半前晌出发，怀揣一点点窝窝头，便被生活撵到了天苍苍野茫茫的大山上，渴了就喝点山上的清泉水。夏天的日头毒，晒得蚂蚱躲在草丛里喘气；冬天朔风怒号，刮得灌木直不起腰。可是，我的叔叔却一年三百六十天“不拾闲”，他要把羊儿赶出去找补饱肚子。有的羊不听话，跑丢了，五更半夜也得把它找回来；有的羊产了羔，有多腥臊也得把小羊羔儿抱回家；散乱的羊群冲进路边的地里，吃了几嘴人家的庄稼，那就只好等人家找上门来挨骂了。虽然生活很艰辛，但天生了个乐天性格的他居然还能唱起来，在蓝天草地之间，余音绕树九匝，久久不散，真是难得。

 

叔叔早熟而聪慧，心灵手巧，手艺的活儿对他来说，只是瞅一瞅和想一想的问题。倒插门到了他的新家后，他便受教于赶大车的老丈人，先学会了赶大车。两人在下工后还得支起炉灶打铁赚点外快，来支撑家庭的用度。在那个两面挡风墙，一顶破屋檐的小作坊里，酷暑闷热，大锤翻飞，他汗如雨下，气喘吁吁，铁屑红亮，溅在了他的脸上身上，也不敢停留，怕担误了火候，也怕新父亲的白眼。铁锤一轮就是三十多年，直到把四个孩子都供出了大学，方才告一段落。可是，你看他的手，十根指头已经永远地定格成了半握锤柄的模样，再也伸不直了。这就是劳动给他发的纪念奖章！

 

上世纪九十年代，叔叔完成了把他那边的父母养老送终的任务，这时他已年过知天命，再也做不动地里累人的庄稼活儿了。那时农业的机械化还没有实现，他很“纳恨”的赌气苦干，犁翻挑担，使他的膝关节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岁月在他脸上雕出了饱经风霜的道道皱纹，并涂抹上了黎黑的粉底，深入皮下，以至于在此后的十来年城市茶炉工生涯中，都没有细发的起色和颜色的改变。我去茶炉房看望叔叔的时候，他说添下火就可以和我到宿舍里坐一会儿啦。攀爬扁豆钢板和槽钢焊成的楼梯时，他用弯曲的手指紧抓着钢筋护栏，弓腰伸背，艰难而缓慢地交替迈动着双腿。很显然，向上的力量有一多半来自于自己的手臂，嘴里还不自觉地哼了一声，然后大概意识到了我在旁边，想掩饰一下，便迅速收敛了嘴角的一丝苦笑。唉，我的叔叔呀，我又不是外人！

 

根据当时招赘的条件，我们两家人之间是不可以相互走动的，可血脉相连的亲情哪能是一句苍白冷冰的契约就可以束缚的。70岁那年，叔叔独自回到了他的第二故乡周村。四个子女虽都在晋城有家，但他却更喜欢农村的生活。一来，不适闲的他可以做做简单的木工泥瓦和地里的活儿，再则，看到了泥土山川就让他的心里舒畅，还有知根知底厚道的邻居们可以聊聊天，这都是千金难买的养老秘方啊。同时，他难舍的亲情会隔一年半载回来看望看望我住在邻村的姑姑，享一享补一补值得追忆的似水年华，岂不是一大幸事！

 

去年，叔叔回家给爷爷奶奶烧纸了，他带给姐姐和姑姑的礼物是四把小椅子。他没有学过木工，可在我们看来，做工的精致和俊秀，并不比专业的木工差。可以想见，古稀之年的叔叔，还在用原始的斧锯刨凿，拖着伤残的身子在艰难地工作着的背影，那是多么地感人。这还不算，他非要到姑姑的地里去帮她收拾。两位年龄加起来140多岁的老人，他坐在小椅子上磕玉米茬，弄完一堆后屏住气，慢慢地起身喘息匀了，再拖着小椅子走向另一堆；她把没有土渣的茬拾到箩头里，担出地外，好迎接一有墒情就可以种谷的劳动画面，看着十分令人感动。

 

先去给我们的父母上坟，11点钟是祖坟里爷爷奶奶等同族人共祭的典礼时分。我们在父母坟头的荆枝上挂满了纸钱，然后就是跪下来磕头。我们都劝叔叔不要磕头了，但他执意说要给他的哥哥嫂嫂磕个头，并且说有我在他身边，还怕站不起来！磕完头，我依叔叔的示意，站在他面前，将我的胳膊平铺展开给他，他便借用我胳膊的力量缓缓地站了起来，喘着粗气，皱脸抽搐。我不敢用力，仿佛面对的是一只古老的青花瓷，只敢细致呵扶，哪敢任性粗心。11点钟，我们来到了祖坟上，此时宗族里的人几乎都到齐了。坟头上堆满了种地的懒人砍下来的树枝。我和姐姐费了九牛二虎老半天的劲，才将它们请出了坟地。接着开始挂纸。早亡的小叔叔身旁的坟头从去年起开始绝了户，生性善良的姐姐索性也给他们的坟头挂了几张纸，让和谐温馨也在另一个世界里宣贯一下吧。叔叔在老坟前声情并茂地向阴间的爷爷奶奶们汇报了我们大家的情况，并祝福他们，而且申明不孝，以三鞠躬代替了三磕头。有的人在窃笑，因为他们根本不明白他的膝盖有多疼。这只是他从来就很坚强的一种障眼之法吧，但无论如何，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其实，我真想为他写篇大传。

 

当天夜里，叔叔说准备睡吧。叔叔让我给他找一根三尺长的小棍子。一时我们都莫名其妙，但还是现锯了一根光滑的拖布把交给他。原来，他是要用棍子帮助自己把裤子脱下来。我要帮他，可他有自己的道理，不让我插手。“我早些年膝盖就不能打弯了，能天长日久地让他们帮着我脱？”随着他用棍子一点点地往下扎，棉裤从僵直的腿上褪了下来。然后，他终于完成一件大任务可以不加掩饰地呻吟着说：“哎，年轻的时候受罪太多了。就我这把小骨头也要担160斤的担子呢，只有160斤才能顶一个工分嘛，就值一毛二分钱。”再闲聊了几句，叔叔就响起了鼾声，很响亮很惬意的那种，仿佛他对自己完成了今年的这次烧纸大事很满意似的。继而，浅睡眠缓冲过来的时候，疼痛便又占据了上风，虽然他用坚强的意志忍着，但还是免不了要哼哼唧唧七八声，才能翻过一个身来再慢慢睡去。这一晚我没有合上眼睛，我不得不认真审视生命的真谛。晚年能过上有质量的生活，才是一种真幸福啊，这需要年轻的时候就做好储备。

 

今年5月份，姑父高血压偏瘫了。叔叔得到了消息，立即赶回来探望。姑父的身材高大肥硕，叔叔却纤细精瘦。姑姑也70岁的人了，她一个人自然侍弄不了一位生活不能自理的大男人，又不能长时间依赖都需要工作的两个女儿。这样，姑姑叔叔姊妹俩，便颤颤巍巍地担当起了侍候姑父的重任，按时给他翻身，喂食，夜晚灵醒地入睡，倾听和检查姑父的情况，好给他及时地接屎接尿。2个月过去了，我回去看望姑父，老人家痴痴地对着我笑，精神很好。旁边的叔叔，两只本来就大的眼睛仿佛要从脸上滚下来。哦，他精瘦的脸和身子骨累得虚脱了，一阵风儿过，应该能把他吹走的。

 

叔叔早已壮士暮年，可他仍然十分自信地说，我活过80岁是没有问题的。究其原因，我想是乐观豁达和勤劳善良的本性，赋予了他天使一般的灵魂和赐福，才修来了这等好福气。情难抑，细思量，哪里是叔叔不会休息，不想休息，分明是对家庭强烈的责任心，对故乡情真意切的兄妹情、父子情魂牵梦绕着他的灵魂啊，才使他视休息为荒废，而甘愿做一个生命不息，劳作不止的当代行者呀！我深深为有这样一位叔叔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