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遐思


古道遐思

 

唐正鹏

 

秋夜洒在床前的月光是李白不舍的乡情;梦中巍巍岷峨寄托着苏轼对故乡的思恋;小小的邮票、窄窄的船票和浅浅的海湾,融入了余光中胸中那股浓浓的乡愁。而我与故乡和对故乡的眷恋,却与古道相关。那条用青石板铺砌的、连接着故乡的古驿道,总能把我带入甜恬的梦乡,那些古老的传说、代代相传的故事,足以让我穿越时空,自由自在地放飞思绪,细细地去感悟故乡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于是,乡情便如穿行在林壑之中的古道一般,变得曲曲弯弯、跌跌宕宕和飘飘渺渺了。

与祖辈们一样,十里青石路上的溪沟山泉,峰峦峡谷,连同一路铺砌的每一块石板,都镌刻在记忆的深处,难以忘怀。行走古道,寂然凝虑,它犹如一颗苍劲古老的大树,古老的传说与代代相传的故事,似缠绕古树的垂垂藤葛,古老的村庄和生生不息的山野村人,如古树生发的枝叶花果,长相依伴,不离不弃,共同编串着古道的文化与历史,诠释着古道的深邃和悠远,赋予了古道特殊的韵味和意义。

说起古道的来历与用途,就连古镇老人们也说不清楚。坐在古镇铺市的茶馆里,你便可以得出很多答案——

“高山坪那条清一色的石板路,是去古城凤凰的官道,民国时期凤凰县有位军官带着家眷和好多‘良子’,就是从哪里回家的。”一位八旬的老者说,“我亲眼所见!”

“不是,不是!那兴那么短?是通往四川的驿道,古时官差骑马送公文才走这条路哩!”有人对老者的观点补充说。

更有人不服气:“呵呵,你们都听说过甘肃那边有一条‘丝绸之路’吗?我们这条岩板路或许就是古时通往西域的南方‘丝绸之路’!”此人一语既出,满座皆惊……

听到这些话儿,弄得我满头雾水。直到有一天,省里的朋友告诉我,从浦市到高山坪村的那条青石路据省文物局的专家考证,是明代洪武至万历年间修建的驿道,距今约640440年的历史。这时我才明白,古镇老人们口口相传的关于古道的年代和用途不是空穴来风。

省里的专家说,高山坪古驿道东起全国历史文化名镇泸溪县浦市镇,西连湘西自治州凤凰县、吉首市乾州古城,长达三十多公里。湘西四大名镇之首的浦市镇居于沅江中游,是古海上丝绸之路的转运中心。在陆路交通较为落后的古代,浦市因物产丰富和特殊的水运优势,成为湘西地区的物资集散中心。当时啊,湘西山高路险,水路交通主要依靠沅江,陆路运输则主要依靠这条连通中西部的古驿道。明清时期,大量军用民用物资经这里运达目的地。古驿道是这一时期经济、军事及各种历史事物的重要见证。

是啊!千百年来,在古道上行走的有明、清两代持戟弄枪的大队兵勇,有在铺市痛丧王妃、身死四川大渡河的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和他的将士,也有“衣锦还乡”的吉首、凤凰的民国时期的官员和名士,还有那深藏在寨人心底、与古道相关的许许多多的故事与传说。

高山坪原本不叫高山坪,因为这里每到秋天漫山遍野开满了野菊花,加之村子边还有一个满是石菊花的菊花洞,所以叫菊村。从菊村到古镇浦市刚好十华里,行走在这段古驿道上,村子里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第一个讲给你说听的就是瞭冲古道旁那十个土坑的故事。瞭冲不远,沿古道前行一华里再翻过一座山便到了。站在山脚下放眼远眺,溪沟山峦、云岚雾霞尽收眼底,一道花草与树林掩映的清溪与悠悠古道相伴而行,顺着山谷伸向遥远的地方,这也许就是“瞭冲”地名的由来了。行走其间,真个是客路青山排闼出,溪水潺潺入耳来。此时此刻,心底里自然多了几分幽曲和恬静。

下得坡来,古道右下方那块宽二丈长约十来丈的草坪上,一字排开的十条小土坑虽已长满杂草,但却隐约可见。据村里的老人说,这些土坑既非水冲也非人工开挖的,却与这个村里至今还流传着的一个神秘故事相关。

传说最早来到这里的唐姓先民曾经是元末明初一位五品文官,因为得罪了朝中权臣,于是将家产悉数变卖,带着他的五个儿子举家从安徽迁到这个坐落在代朝山下的菊村避难,过上了与世隔绝的日子。

岁月更替,春秋代序,转眼几十年过去了,老人们相继过世,子孙们凭着先辈留下的财富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繁衍生息。可是长房的孙子自认家底殷实,整日里游手好闲、吃喝嫖赌,几年光景便耗光了家资,还欠下了一屁股两篱笆的赌债,时常被债主逼得东躲西藏。有一天,在好事者的撺掇下,夜间潜入太爷爷住过的祖屋,想找点值钱的东西变卖。说来也怪,虽说没找到什么值钱的物件,倒是在一个陈旧的文书匣子里发现了一张发黄的纸条,打开一看,但见纸上写着:“一里一缸,十里十缸;若是冇得,打死金和尚。” 这位长房孙子看着纸条,心中一阵狂喜——这下老子要发大财了!

清秋的夜晚,凉风习习,皓月当空。清辉轻笼下的小山村没了白天的喧嚣,除了偶尔传来几声狗叫之外,一切都是那么的安然与静谧。这位唐家长房孙子叫起他的堂客,带上铁锹和背篓,轻声掩门而出,沿着十里青石路寻宝去了。夫妻俩每走一华里便刨开一个土坑,看看有没有银子。就这样边走边挖,边挖边填,一直挖到浦市,结果呢,空空如也,一无所获。看看天色已亮,两口子只好带着失望与沮丧往回走。回到家里,这位长房孙子对他堂客说:“狗日的金和尚不是个东西,居然把我老祖宗留下的十缸银子全偷走了!老子今天就上代朝山庙里找他算账去!” 于是,便手操木棍上了山进了庙,冲着正在诵经的金姓和尚大声喝道:“和尚,还我银子来!”此时的金和尚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施主唉,我一个云游僧人来此不久,啥时候偷得你银子了哦!”唐家长房孙子见和尚不认账,一怒之下,挥棒将和尚打死了。

犯下命案的唐家长房孙子很快被拘押到七十华里开外的泸溪县衙大堂。县官可不是个一般的主儿,问过案情,尤其是见了当事人当堂呈上的那张与财宝有关的纸条,心里盘算起了自己的小九九儿。第二天,这位县官大人以实地查勘案发现场为由,涉水跋山往菊村进发。说来也怪,一路来遇水乘舟,逢路坐轿的县太爷,到了古镇浦市后,便留下那顶豪华的八抬大轿和其他随从,亲率三五个心腹亲信沿着十里古道步行去菊村。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到了瞭冲,路旁草坪里那十棵李树郁郁葱葱地映入了他们的眼帘,这位心里早就有数的县太爷下令心腹们砍李掘银,树倒银出。随即又带着心腹随从直奔唐家祖屋,拿走了供奉在堂前那尊浑身落满的烟尘如来金佛。十缸白花花的银子直看得这位县官老爷眼里直冒绿光,怀里揣着金佛更让他乐得心花怒放,飘飘欲仙了。因为得了这笔浮财,当即给唐家长房孙子写了张“厚葬金和尚,判杂役一年”的判词,而后扬长而去。后来听人说,这位县官还就此事作了首诗,诗云:“挖遍十里不见缸,十缸元宝李底藏;堂前金佛无人识,冤死古庙金和尚。”

这件事对菊村人触动很大,尤其是唐姓家族,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召集族人定下家训,以此为戒,训诫子孙们远离赌嫖,耕读持家。据说,不知传了多少代的《唐氏族谱》中有首“好儿莫思爹田地,好女不要娘嫁妆;勤俭耕读家业兴,一生平安福寿康。”的诗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离开瞭冲,前行三华里有一座跨度不到一丈的圆拱小石桥。有人说这座桥建于唐代,也有人说它造于明朝,究竟什么时候建的我们无法知道,反正听七十年代初期就年过八旬的老人说,他们爷爷的爷爷都是走这座桥去浦市赶集的。小桥暂且不提,重要的是桥头那座小小的石砌土地庙。据说这里的“土地爷”很灵验,有求必应,在菊村人的心中是最“敬”最“畏”的,因此,这座土地庙里从未断过香火。“文革”期间,这座土地庙被拆除,土地神像被人们砸毁,庙基上仅剩下一块长条石。有一年秋天,村里人肩挑背负去浦市送公粮,有位妇女坐在这块条石上歇了歇,回家后便肚疼不已,卧床不起,一命呜呼。有人说,这女人是被“土地老儿”取了“魂”才死的。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便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于是乎,打那时起消停不过几年的香火又重新燃起,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来此焚香祭拜,一时间红旗招展,香烟缭绕,其香火之旺无处可比。

其实,这种现象和故事无论真假虚实,在今天看来就是迷信,说得好听点是宗教。但如果我们能以一种包容的心态从历史的角度去审视,迷信和宗教这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往往是发现一个地域、一个族群文化渊源和特质的关键之所在。人类在幼稚的蒙昧时代,自然界各种灾难对人的生存构成威胁,而面对种种灾难,人们往往无法解释,也无法逃脱,更无法借助外部力量消解,只好从内在意识的深处寻找某种神秘的力量与之对抗,于是便产生了宗教与迷信。但宗教与迷信有质的区别,迷信是人对事物的一种痴迷信任状态,更是一种深沉而不可逆转的盲从,无任何理智和理性的成分,带有明显的内在和外在的功利性。宗教则是人类来自于心理深层的本能与欲望,是一种超现实、超自然的精神力量,往往与人类的理性思维和独特的情感体验相关,追求的是一种与生存意识和生命真谛相关的理想境界。因地域、民族、族群不同而异,它常常给这些地域、民族、族群烙上深深的历史文化印记,时代传承,永不消亡。菊村人时代相传的祭祀习俗何尝不是如此!

菊村人自古至今就有天地人鬼同祭的习俗,也就是逢年过节既祭“斋堂”里的“玉皇大帝”等天神,也祭主宰山林土地的土地神,更忘不了祭祀已经离世的列祖列宗等人鬼,而区别于湘西很多少数民族地区多数只祭列祖列宗。菊村乃至浦市这个地域的老人常说,人要敬畏“天神”、“地示”、“人鬼”,而且对“魂”“魄”与“人”“鬼”的解释更奇特。他们说“魂”就是阳气,“魄”和离开肉体,肉身腐烂,魂无所依附,就变成了“鬼”。最初,我以为这只不过是老人们无事时摆的“龙门阵”而已。后来,我在读《春秋左传·昭七年》中,发现有一句话:“人生始化曰魄。”孔颖达疏解为:“人之生也始变化为形,形之灵者名之曰魄也。既生魄矣,魄內自有阳气之神者名之曰魂也。魂魄神灵之名本从形气而有。”之后,我才明白,人们代代相传的谈资,还真的出自中华文化的典籍之中。加之,这个地域的祭祀习俗中很少见到“傩祭”这种形式,这无疑给我们透露了一个很重要的历史文化信息——与古道相关的菊村,乃至整个浦市地区,他们的先祖们并非土著,也许他们就是从古代中原某个地方沿古道而来的;这里的文化尽管经过成百上千年的交流融汇,但总能让人找寻到中原文化特质的遗存,其渊源与中原文化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扬金坪”是古道上离古镇浦市最近最出名的一个景点。这里四座环而不连的青山,簇拥着一块约百十来亩的小盆地,发源于菊村那条四季长流的小溪纵贯其中,一直注入沿江。穿境而过的古道上,还有一座菊村唐姓合族建于民国元年(公元1911年)的百年老凉亭。盛夏时节,这里凉风习习,流水潺潺,来往于古道的人们,总要在这儿驻足歇息,或天南地北扯上一阵子“龙门阵”,或背依亭柱悠闲自在地打个小盹儿,享受这份因风动水流而带来的凉爽与惬意,然后,收起行囊,或回家或远行,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和随意。

在这座百年老凉亭里,过往行人常常聊起“扬金坪”地名由来,这里除了“扬金坪”这个叫法外,还有“杨戬坪”、“杨家坪”和“瑶人坪”三个名字。传说唐太宗李世民曾打此经过,见此地百姓穷困潦倒,在此“扬金惠民”,此地因而得名“扬金坪”。关于“杨戬坪”的来由,说是与古代神话中“二郎神”杨戬有关。初看起来,似乎有那么回事,但只要稍加思忖,便知道这纯属今人的附会和杜撰,滑稽可笑。至于为何叫作“杨家坪”,顾名思义,必与杨姓人居住地有关,然而,事实上这块百十来亩的地方自古至今并没住过什么人家,无根无据,亦不足信。如果把“瑶人坪”这个名字与菊村传说以及相关的地理风物联系起来,倒是让人倍感神秘、神奇和浪漫。

古人选取栖居或者墓葬之地,“风水”优劣好坏当是首选,因为只有这样家族才会兴旺,子孙方可发达。就“扬金坪”这个地方而言,菊村人的先祖们早就有了定论:龙凤狮象守水口,荣华富贵到顶头。在旧时的风先生们看来,前有昂头飞龙,后为卧地神象,右边行走雄狮,左侧展翅彩凤,穿行其间的山溪流水四季不枯,远观细思,风动水流,形神兼备,倒还真是块鲜为人见的“风水宝地”了。传说古时候瑶人最先来到这方宝地,初到时这里并非平地,眼前一口深不见底大水潭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为了铺一条通往菊村的路,瑶人中有一位身高八丈、巨臂如椽的大力士,找来一根十来丈长的扁担,从龙山上挑石填潭,只用了十天就将此潭填平了,当他最后挑起两块巨石准备填埋离扬金坪一华里的蜂子岩水潭,行至狮山脚下时,只听“嚓啦”一声巨响,挑石的扁担断为两截,两块巨石滚落在坪中,这位巨人一气之下,将断掉的扁担砍向狮山陡峭的崖壁上。如今,凉亭的前后各有一块一般大小的巨石,狮山崖壁上的那道光滑的砍削痕迹仍清晰可见。因此,从这个似假还真的神奇传说来判断,加之菊村至今尚存的“瑶人坟”、“瑶人地”和菊花洞外高高崖壁上留存的“瑶人韭菜”。“瑶人坪”也许是这里真实的名字。

过了扬金坪,爬上龙头山那七十二级石阶,便到了古驿道的尽头——古镇浦市了。站在龙头山上,遥望古道,思绪万千,悠悠古道犹如历史长河里的一条古老的纤绳,一头拴着菊村人的苦难与蒙昧,一头牵着菊村人的幸福与文明。更如一曲传唱千年的不老歌谣,一首记录菊村、浦市乃至湘西南部独特历史与神秘文化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