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半个世纪前叫喊过的“土豪”一词，如今又被孩子们在键盘上敲得火起来了，而且杀入英语家族，将收入《牛津词典》。这词儿新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尚待专家们确定，但考其类群，我想中国应该古已有之。《世说新语》里的石崇之辈可能太高档了一点，《金瓶梅》里西门庆之流又可能太专业了一点，我看《红楼梦》里薛蟠，倒挺有时下孩子们所叫嚷的“土豪”范儿。
薛蟠其实就是一“土豪”，他家是金陵富商，“护官符”里说，“丰年好大雪， 珍珠如土金如铁”，正是“土豪”的典型特征。薛家祖上本来是当官的，是甚么“紫薇舍人薛公”之后，到了官二代以后，基本上都走了商人一行，成了“土豪”。不过毕竟有祖上荫着，他们是在户部挂了名的，领着内府帑银行商，也就是官商，所以家资百万，巨富无比。薛蟠的叔伯，也就是薛蝌、宝琴的父亲，好像还是搞外贸的，到过什么满是奇珍异宝的爪哇国，可见薛家确实是财通四海，货达三江。
说薛蟠是“土豪”，还因为他娶了个地道的“土豪”家女儿做妻子。那婆娘名叫夏金桂，出身在经营桂花的豪商之家。“金桂”这名字是因为她家有“几十顷地种着桂花”，有“桂花夏家” 的浑号。这经营桂花，虽说比不得房地产轰轰烈烈，但属于垄断经营，“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供奉”，于是财源滚滚，也同样暴富流油。这“土豪”家的千金夏金桂，自然“土”得撒泼打滚，是一顶呱呱的愚妇蠢婆娘。她与薛蟠配为“吼狮”，正好衬托了薛蟠的“土豪”范儿。
薛蟠的“土豪”范儿，并非因为他出身“乡土”，而在于他人品作派的土俗。这纨绔子弟性情奢侈，言语傲慢，喜欢胡作非为却胸无点墨。他小时候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薛蟠虽然有钱有势，能进入贾府、和京城公子哥儿们混在一起，支文调武，附庸风雅，却经常大出洋相。他把“唐寅”读成“庚黄”，他哼的曲子是什么“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他对出的“薛蟠体”诗句是什么“女儿乐……”、什么“”绣房里钻出个大马猴”， 庸俗不堪，遭人耻笑。曹雪芹描摹的这副模样，岂不是典型的“土豪”范儿吗？
薛蟠的“土豪”范儿，当然主要是 他本人那副德行“豪”得可以。这个“呆霸王”目无王法，骄横跋扈，倚财仗势，欺男霸女。他强行买处为妾，竟喝令家丁打死冯渊；他猥琐不堪，居然对黛玉垂涎三尺。他男女双修，见在贾府家学里娃儿们嫩，就假说上学去勾搭学生。在赖大家的酒席上，他碰到柳湘莲，又动了勾引之意，结果被柳湘莲骗到北门外的苇子坑打了个半死。贾蓉带人去找时，只见他“面目肿破，浑身上下滚得似个泥母猪一般”。 《红楼梦》后四十回里还说，薛蟠在去南边置货时，途经一小酒店喝酒，因堂倌换酒迟了些，就一时性起，拿起酒碗照他打去，一下子就把堂倌打死了。这次薛蟠被判了死罪，可是贾、薛两家托人贿赂，二爷薛蝌带着些银两前去发案地，找刀笔先生写辩词，把打斗致死改成了误伤。他们打通了知县翻案，结果又被放出来了。这“土豪”的范儿还真是了得！
那么，薛蟠这呆子为什么能“土”而“豪”之呢？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家不但有钱，而且还有个好舅父。他的舅父，也就是王子腾，乃是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裔，初任京营节度使，后擢九省统制，奉旨查边，旋升九省都检点。“护官符”里说，"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可见其权势了得。薛蟠正是依仗他才得以杀人越货而免受法律制裁，尽显“土豪”本色的。所以连江湖侠士柳湘莲痛打了他一顿，后来又出手救他一命，对他说：“土豪，我们做盆友吧。”
《红楼梦》里薛蟠，看似 戏笔丑角，游离于家族斗争和人物悲剧之外，其实是整个封建社会大舞台上的重要角色，不可或缺。曹雪芹的巨著囊括了豪门权贵、公子王孙、金钗玉叶，在着笔薛宝钗之际，顺便把这个“土豪”也勾连进来，不但活跃了戏氛，也更显见社会的真实，这正是书记历史的大手笔所为。他把薛蟠写得入木三分唯妙唯俏，正好让现今的某些“土豪”对照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