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格双轨制的由来真相
莫干山主报告起草人徐景安答本报问
今天,提及「莫干山会议」也许并不广为人所知,但是,打破计划价格坚冰的决策正是发端于此次会议。1984年9月3日至10日,在浙江省德清县莫干山,召开了第一次全国中青年经济科学工作者讨论会,是次会议被认为是「中国经济改革思想史的开创性事件」。2011年11月26日,第四届「中国经济理论创新奖」授予了以华生研究组(华生、何家成、蒋跃等)、田源、张维迎为主要贡献人的「价格双轨制理论」。不过,作为莫干山会议的主要组织者和主报告的起草人
徐景安由王岐山专门点将
香港商报:您作为莫干山会议的主要组织者和主报告起草人,却未获得此次针对「价格双轨制理论」作出贡献的经济学者的奖项,您有什么想法?
徐景安:这个获奖消息是别人告诉我的,我上网查了一下,华生在获奖致词中说:「那次会议实际上最主要的组织者,应该说是王岐山,包括做出贡献的整个报告执笔人徐景安,印象特别深的是专门点将,总报告由他来执笔,我们当时是学生,他是国家体改委处长。」据介绍,这个奖是经过民主程序评选出来的,但不知为什么将「价格双轨制」讨论的主要参与者都一个不落地列上,而唯独把作为「主要组织者」和「总报告执笔者」的我遗漏了?
香港商报:华生说,「您是被『专门点将』来起草总报告的?」
徐景安:我当时是国家体改委宏观规划司处长。1984年3月,由《经济学周报》、《世界经济导报》等单位筹备发起中青年经济工作者讨论会,代表人选按论文水平确定,从1300篇论文中确定会议代表124人。会议筹备工作由张钢等人负责。张钢找王岐山商量,王岐山说:「徐景安了解情况,找他参加。」张钢找到我,我觉得,这是好事啊,我就参与了。后来,张钢负责会务,我负责学术。会议讨论分为7个专题,价格问题是我定的,会议期间,我一直在这个组,最后作为会议成果报告之一:《价格改革的两种思路》,报告之二:《与价格改革相关的若干问题》都是由我执笔起草的。事实上,价格组从题目确定、讨论主持到报告起草都是我负责的。
香港商报:您当时为什么这么关注价格问题?
徐景安:农村承包,企业改革,都讲利益。有利就干,无利不干,这是很自然的。价格问题就越来越突出了。比如玻璃,按面积计算价格,那就大量生产薄玻璃;按重量计算价格,就大量生产厚玻璃。由于能源、原材料等基础工业价格太低,加工工业品价格太高,结果基础工业越来越跟不上加工工业的发展。国务院开了很多次会议,讨论价格改革问题。小调解决不了问题,大调经济承受不了。我工作就在中南海,非常了解当时改革的焦点就是价格问题。
香港商报:价格改革难度很大,十分复杂,众说纷纭。莫干山会议上价格改革就吵了七天七夜。您写的主报告《价格改革的两种思路》也就3300多字,把这么复杂的问题说清楚了,并且得到认同,成为国家价格改革的方针。十分佩服您的功力,您能讲讲其中的原因吗?
徐景安:华生说的对,「价格双轨制是集体智慧的结晶」。张维迎的功劳在于把「放」的思路引入了价格改革之中。在莫干山会议此前的价格改革的方案中,只是「调」,无非大调、中调与小调。维迎「放」的主张,即价格由供求关系决定,今天看这不过是市场经济的ABC,但当时具有革命性意义。田源是「调」派,虽然也主张「与市场调节要求相适应,继续有选择地、适当提高或放开一部分计划外产品价格」,但主要还是「调」。华生他们提出了「先改后调,改中有调」的思路,主张「利用工业品自销比例扩大、价格松动这一不可逆转的改革趋势」,「进一步扩大工业品进入市场的比重」,「到几种主要物资市价统一、平稳、下跌,就可以开始分步调价」。
应该说,他们各有侧重,但都没有形成可操作的思路,这可以理解,他们还都是研究生。而我十分了解经济的实际运行与价格改革的难点,提出具有操作性的思路和方案是我的强项。我的主报告《价格改革的两种思路》提出:考虑到由国家计划供应和统一分配的能源、原材料比重太大,煤炭占50%、钢材占70%,建议除重点建设项目、重点生产企业外,由计划分配改为市场供应。将供求基本平衡的机械、轻工、纺织的价格放开,所需的原料也由计划价改为市场价;随着一个个行业的放开,统配煤、钢材的比重就会缩小,这时较大幅度地提高能源、原材料价格就不会对整个国民经济产生很大冲击。采取这种做法,就把价格改革这个十分复杂、难以决策的大系统,分解为一个个行业、一类类产品的小系统,改革起来容易预测、决断和施行。
9月20日张劲夫就在这份报告上批示:「中青年经济工作者讨论会上,提出的价格改革的两种思路,极有参考价值。」10月10日国务院领导批示:「价格改革的两种思路很开脑筋。总题目是如何使放、调结合,灵活运用;因势利导,既避免了大的振动,又可解决问题。广东从改物价管理体制入手;江苏乡镇企业走过的路,协作煤价的下浮;及粮、棉由大量搞超购价的结果带来了比例价,都实质上是放、调结合的成功事例。」
香港商报:我注意到,您的报告提的是「调放结合,先放后调」,怎么后来说成是「价格双轨制」呢?
徐景安:在莫干山会上是调放之争,而不是「双轨制」与「单轨制」之争,所以我在起草《价格改革的两种思路》的报告中,就没有提「双轨制」。但放调的结果形成一种产品两种价格的双轨制。后来人们就把这项改革称为价格双轨制改革。
「价格双轨制由来」的争议
香港商报:张维迎在其《价格、市场与企业家》一书中写道,「1984年4月,我写成了《以价格改革为中心带动整个经济体制改革》一文,第一次比较系统地提出了以『放』为主的双轨制价格改革思路。」「在莫干山会议上,一开始就形成『调』、『放』两派,田原是『调派』的代表,我是『放派』的代表。最终,我的观点说服了大多数人,会议组织者以政府领导人『容易听进去』的方式将我的观点作了一些修正,向国务院提交了这次会议上提出的价格改革新思路,受到国务院领导的重视,『双轨制』由此成为中国价格改革的官方政策。」您对他这种说法如何评价?
徐景安:曾有人对此写过「北大校长助理张维迎盗名双轨制」的网文,说:「张教授参加了价格问题的通宵辩论会,只不过他的主张是一步放开价格的休克疗法,根本不是双轨制。提出双轨制并与他展开辩论的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研究生华生、何家成、高粱和张少杰以及中国人民大学的研究生蒋跃。在会上,张教授一步放开价格的激进主张并不被大家接受,双轨制思路则得到广泛共鸣。因此,大会派出代表下山去向当时中央财经领导小组负责人张劲夫汇报时,自然也没有张教授。」这就是双轨制价格改革由来问题上发生的争议。
香港商报:这件事在经济理论界闹得沸沸扬扬,您作为主要当事人是应该说清楚,还历史本来面目。
徐景安:维迎把
香港商报:那么,张维迎怎么成为莫干山会议上「放」派代表,华生他们成为「双轨制」代表?
徐景安:当时,田源是「调」派,维迎主要是与他辩论,阐述「放」的主张,他就成了「放」派。华生综合了他们的见解,提出了「改调结合」。我受了他们的启发,着重在如何「放」的操作层面上提出了办法。
香港商报:这确实是一次完美结合。
徐景安:维迎把「双轨制价格」的功劳归于他一人,这是挑起争论的起因。我当时回信给维迎:「我觉得你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是有缺陷的。不提华生,是不对的。对我的评价,我一直没有计较。但对你来说,在书中这样描述,难道没有可改进的地方?你现在说:『我从来不否认你的贡献。事实上,没有您的贡献,这个思路不可能发生那么大的作用。』可书中却不是这样写的啊?我的作用不仅仅使双轨制『容易听进去』,而是具有了可操作性。」但维迎并没有接受我的意见,相反大动肝火。在我们一次见面时,他竟然激动地扬言要动手!
香港商报:为什么事,他这么失态?
徐景安:这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价格双轨制」成为国策,我起了关键性的作用,这使他的研究实现了应有的价值,也因这篇文章他调入体改所,我当时是副所长。他在来函中说「能遇到你这样的领导是三生有幸」,我不需要他感恩,但应该有起码的尊重。他之所以动怒,是我说了这句话:「维迎,究竟是我的主报告抄你的,还是你抄了我的?」这使他怒不可遏。
香港商报: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徐景安:我写的主报告就如何「放」,提出「将供求基本平衡的机械、轻工、纺织的价格放开」。而维迎在2006年出版的《价格、市场与企业家》书中提出「先从长线产品(牌价接近市价甚至高于市价的产品)放起」。当时我看了觉得有些疑惑,究竟是我的主报告参考了他的提法,还是他按我的主报告作了修改?当我收到他发来
改革理论创新非经济理论创新
香港商报:华生和张维迎都承认您对「双轨制价格」理论的重要贡献,为何却把您排除在获奖名单之外?
徐景安:这您可以去问评奖的主办单位。但我猜测有一个原因,我不算是经济理论圈的人。1989年薛暮桥在我的《经济发展与体制改革对策研究论集》的序中指出,「我们的经济研究工作,过去偏重于理论研究,忽视应用研究,特别是忽视对策研究。中国的经济发展和体制改革中有许多重大问题需要解决,经济研究不能仅仅停留在对规律、特征、体系、概念的研究和推理上,还要研究解决实际问题的方针、政策、步骤和方法。有些看不起对策研究,认为缺乏理论性,没有学术性。其实,研究对策,不仅需要很高的理论水平,还要了解经济生活的实际运行。在我们国家,对策研究是一个非常薄弱的环节,需要加强,需要提倡。」「关心实际,了解实际,从实际工作存在的问题出发,深入研究,提出见解,不唯书,不唯上,这是经济研究工作者应有的风格。我认为,这也是徐景安在经济研究上取得成绩的重要原因。」「价格双轨制」与其说是「经济理论创新」,不如称「改革理论创新」。「价格双轨制」,既不符计划价格理论,更不是市场价格理论,这算什么「经济理论」呢?一种物资两种价格,为倒卖倒买大开方便之门,产生了改革进程第一次大腐败,所以曾被经济理论界批得狗屎不如。理论的特性是追求彻底,改革则需要妥协,当时需要从计划、物资、价格连环的计划体制中打开缺口,而又不引起经济生活大的震荡。价格双轨制,稳定存量,改变增量,又从供求平衡的行业放起,缩小存量,扩大增量,这不仅化解了价格改革的系统风险,还带动了计划、物资体制的改革。这是对计划经济制度的重大突破,奠定了中国商品经济制度的基础。
香港商报:我十分赞同您的观点,「价格双轨制」很难说成是经济理论创新,实际上是改革技巧、改革方法、改革艺术的一个创造。
徐景安:中国改革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结合中国实际阐述市场经济原理是十分重要的,否则就会失去方向。但这不能算是理论创新,西方市场经济理论已很完备,只是如何应用的问题,这就是改革的理论和方法。比如维迎讲的「放」,对当时中国价格改革很重要,起了启蒙作用,但不是理论创新。关键在于怎么「放」,一次性放开的休克疗法不适用于中国,莫干山会议的贡献就在于集中大家的智慧,找到了「调放结合、先放后调、以放为主」以及从供求平衡的行业放起的改革思路与操作方案,这很快就成为国务院的决策而推行。我国的改革实际上都是走双轨制道路,成为中国的渐进改革模式。
香港商报:您认为双轨制对当下中国也有应用价值吗?
徐景安:今天我们面临同样的问题,人们都在呼吁政治改革,实行宪政啦、民主啦,停留在目标的描述上。问题是怎么过渡,也就是解决此岸向彼岸的桥,需要研究改革的方法。改革从本质的意义上,就是保留和承认旧运行规则范围的同时,开辟新的运行规则范围,逐步缩小旧的,扩大新的,完成过渡。所以,改革就是走双轨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