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训练、集体生活不只不浪漫,甚至没有留给你什么动用想象去创造浪漫的机会。
那是我第一次在外地过中秋节,事实上,那也是我第一次离家,去接受大专暑期训练,在成功岭上过了六个星期。
成功岭在台中市近郊,是个不折不扣的军事基地,按照规定,考上大学或三专的男学生,都必须要到成功岭训练结业后,才能报到入学。封闭戒严时代,一方面看重军事战斗,尤其面对人口比台湾多得多的中国大陆,非得想办法弄到“全民皆兵”,至少是所有男人都可以上战场打仗不可。另一方面,大学生是让国民党又爱又怕的社会菁英,国民党老记得自己在大陆就是因为控制不了校园,压不住学潮,才节节败退到台湾的。让大学男生都受军事训练,他们相信,有助于强化他们对于国家、对于政府的效忠认同。
除了这两项政治用意之外,成功岭暑训逐渐又在社会上取得了“成年礼”的实质地位。那个年代,人们还坚持男人要像男人,没有什么中性颠覆扮装的空间,而当兵就被视为是让男人成为男人的保证了,没当过兵的,不算男人。
真正去到成功岭之前,透过各种文字或口耳相传的故事,我们早已觉得对岭上的生活很熟悉了。我们知道会有将“合理的是训练,不合理的是磨练”随时挂在口上,给你很多不合理指令的队职干部。会有三分钟之内就得完成的战斗澡。会有突然被叫醒紧急着装的夜晚,快速整队,在墨黑的环境中,大家无声地绕着营区走一圈。会有站不完的卫兵。会有可怕的五百公尺超越障碍考验。
还会有家书和情书往返。去成功岭之前,我将早先就熟读的《三三集刊》拿出来,找到封面上大字标题写着“岭上雁字”的那一集。“岭上雁字”就是谢材俊(后来的唐诺)从成功岭写给朱天心的长篇信件。那不是普通意义的情书,是充满感情与自我反省的成功岭纪事,以感情与反省,给了严苛军事训练特殊的浪漫色彩。
例如,剥夺睡眠、枯燥无聊的站卫兵,在谢材俊的笔下,成了最有意义的事。深静的夜,暗黑产生的效果,并不是隐蔽了所有的事物现象,而是在现象上铺设了一种白天里不会有的效果,在不能随意移动的卫兵岗位上,仿佛被一个不同的,既近又远的世界包围着。还有众多人群聚集却在夜晚产生的寂静,也和我们日常中领会的寂静不一样。有着庞大集体被取消被平伏之后,才会有的空虚,那不是没有声音的寂静,而是挖掉了声音留下来的欠缺。
或许那不是谢材俊写的,而是我读着谢材俊的书信,自己想象的感受。那感受诱惑着我,迫不急待地想要换成自己去到成功岭上,尽管没有确定可以写长篇情书的对象,至少可以想象一个梦幻中应有而现实中尚未存在的情人,藉着对她说话,创造并记录岭上时光。
毕竟少年的我,是善于想象的。
抱持着这种心情,我的成功岭生活格外痛苦。军事训练、集体生活不只不浪漫,甚至没有留给你什么动用想象去创造浪漫的机会。一天二十四小时被塞挤得满满的,总是在集合整队,总是有队职干部在耳边骂人,总是有让你神经绷紧的恐怖气氛,总是有让你疲惫不堪的训练活动……
就连站卫兵,都不是那么回事。简直不理解谢材俊怎么能在半夜站卫兵时思考的,我自己的经验是,别说大脑,身上的每一个感官都被浓厚的睡意遮盖了,一时断电停顿了,下一刻突然惊醒过来,看看表,怎么才过了一分钟?
现实如此,却又无法轻易、彻底地放弃原本的浪漫想象,就那样和自己僵持着。不愿承认厌恶这样的生活,也就不能承认想家,也就不能向家人或朋友求救。暑训六周会遇到中秋节,爸妈问要不要他们来陪我过节,我逞强地拒绝了。在信里说:“反正中秋节只有白天几小时的假,我到台中去逛一逛就没时间了。”
中秋节那天,我真的去了台中,真的去逛了逛,但很快就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干嘛了。离收假还有四五个小时,只好百无聊赖地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读张晓风的散文集《你还没有爱过》。
下午走出来,发现咖啡馆旁边有一家叫“犁记”的饼店,他们正准备打烊过节去了,我信手买了一个绿豆沙里包卤肉的月饼,一口咬下,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月饼,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生平最好吃的月饼
评论
12 vi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