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夹馍与三明治



                 1980年路遥与刚满一岁的女儿合影

 

1992年10月11日的上午,西京医院住院部传染科的七号病房,先后有三四起探视路遥的人,上午十点半左右,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路遥闭上双眼,静静地躺着。接连的接受各类朋友的探视,消耗着路遥的精气神。这时,就像窗外的小麻雀欢快的叫声一样,女儿远远叫着爸爸,爸爸,跳跃进了七号病房。路遥突然睁开双眼,目光明亮而柔情,嘴里回应着:“毛锤儿!”。

毛锤儿,是路遥的老家陕北清涧乡下人对自己娃娃的昵称。

路遥目不转睛地看着来到自己身边的宝贝女儿 “毛锤儿”——远远,整个人仿佛都被女儿团团的圆圆的红扑扑的小脸蛋照亮了。 

有好长时间路遥没有见到宝贝女儿远远了。过去是忙于自己的创作,现在却是在传染病房里。

做父亲的路遥,对女儿远远怀有太多的歉疚。他与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所以,每次和女儿在一起,路遥都要在自责中去想,该怎样做才能弥补一下亏欠孩子的感情呢?

在这些漫长的外出奔波的年月里,我随身经常带着两张女儿的照片,每到一地,在摆布工作间的各种材料之前,先要把这两张照片拿出来,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以便我一抬头就能看见她。即使停笔间隙的一两分钟内,我也会把目光落在这两张照片上。这是她所有照片中我最喜欢的两张。一张她站在椅子上快乐而腼腆地笑着,怀里抱着她的洋娃娃。一张是在乾陵的地摊上拍摄的,我抱着她,骑在一峰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大骆驼上。(《早晨从中午开始》)

 

在女儿远远小的时候,每当路遥离家很久再回到西安家中,路遥总是将自己变成“马” 变成“狗”, 床铺上、地板上,那时的路遥。四肢着地,让孩子骑在身上,转圈圈地爬。然后,又将孩子举到自己脖项上,扛着她到外面游逛。孩子要什么就给买什么——路遥知道,这显然不是教育之道,但他又无法克制。

1991年的春天,已经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路遥,难得能在西安轻松地休息一段时间。有一天,远远要参加学校组织的春游活动,慈父的路遥柔声地问远远:毛锤儿,明天路上想带些什么吃的呀?

依偎在爸爸怀中,远远撒娇地给爸爸一二三四说了一长串需要购置的东西,路遥一一记在心中。怀揣着购物清单的路遥立即上街,在西安的食品店里买了一背包的食物和饮料,现在,只有一样食品——三明治,已经走了几家食品店了,仍然不见有远远清单中想要的三明治。

路过一家西安的小吃——肉夹馍的店铺,路遥只向店铺门口摆放的一个厚墩墩的菜墩子上望了一眼。

肉夹馍店铺的店伙计正在一手拿着菜刀,梆梆梆,很有节奏地剁着一块色泽红润,流着肉汁,有肥有瘦的,类似红烧肉,西安人称之为腊汁肉的肉块,伙计的另一只手,握着一长长把柄的汤勺,剁着肉时,汤勺挡在刀的另一则,以防肉汁溅到身上。

剁碎了腊汁肉,伙计从身旁的笸箩里拿出一个烧饼,西安人称之为——白吉馍。这白吉馍是用半发的面粉,团捏成饼,在火炉里烤熟的。制作时用了特殊的手法,所以,伙计用刀轻轻将馍馍立着从中间划开,这馍就自然地一分为二了。然后,伙计将菜墩子上切碎了的腊汁肉向白吉馍中间均匀地填充着——一个肉肥而不腻,瘦则无渣,咬上一口,肉质软糯,糜而不烂,入口即化,馍香酥软的肉夹馍就组合好了。

路遥是闻不得大肉的油腻味道的。那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初期,运动开始后,曾经一个吃不饱饭的穷孩子——当时的王卫国后来的路遥,突然间,不仅天天能吃上饭,而且还能放开肚子吃猪肉。就是因为那段日子吃得肉太多,把路遥吃伤了,从此猪肉不再入口。

眼前的腊汁肉夹馍,倒是气味浓郁醇香,被西安人骄傲地称之为中式汉堡,但是,女儿远远要的是西式三明治,怎能用中式快餐替代呢?路遥毫不犹豫地走过肉夹馍店铺,继续寻找三明治。

从英语音译过来的这个洋快餐——三明治,本来是英国东南部一个不出名的小镇名字,镇上有一个整天沉溺于纸牌游戏中的人,已经游戏到了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仆人很难侍候他的饮食,便将一些菜肴、鸡蛋和腊肠夹在两片面包之间,让他边玩牌边吃饭。没想就这个劳什子小吃,后来却风靡了全世界。

女儿远远这一代人,那是接受洋快餐长大的,或者说,孩子就是吃个新奇。不像路遥,从小到大,只要能吃饱饭哪里有可挑剔的食物哦。自己那受苦的肚子,到现在,爱吃的食物也就是那几样陕北饭——小米粥、洋芋檫檫、钱钱饭、揪面片······

又跑了几家食品店,仍然没有买到三明治。路遥由这洋快餐联想到涉外酒店,他暗自思忖,必须改变思路,不能在普通的食品店里寻找,说不定那些常常接待老外的酒店里会有的。于是,路遥折转身,向距离陕西省作协院子不远处的一家五星级酒店——西安凯悦酒店走去。

九十年代初,西安的五星级酒店寥寥,能踏进酒店的门,都会被路人用羡慕的目光盯着看好久的。

大步走进凯悦酒店的路遥,直接奔向西餐厅。迎上来的年轻女服务员微笑着询问,请问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路遥说,有三明治吗?得到女服务员肯定的回答,路遥心里顿时轻松,高兴地说,买两块三明治。

时间不长,女服务员端上来包装精美的两块肥皂大小的盒子,服务员说,一共60元。

那时候,大家的工资都很低,路遥的工资也不高,即使是现在,人们也难以接受,去花上60元钱,买两块肥皂大小,不过是中间夹着几片黄瓜、西红柿和薄薄一层肉片的两片面包片哦。

当时的路遥也不能接受,他恐怕自己听错了,又问了服务员一遍,没有错,得到的回答很明确:一块30元,两块60元。

路遥当时愣怔着,可是面对周到漂亮的女服务员,路遥骑虎难下,既已让人家拿出来了,怎么好意思转身逃走?无奈,路遥硬着头皮也得买下这两块三明治。付了钱从酒店出来,路遥还是暗自叫苦——毕竟太贵了。

迈着扑扑踏踏的脚步,回到居住的陕西省作协院子。路遥一直走进《延河》编辑部晓雷的办公室,见到晓雷和李天芳夫妇,路遥将刚才的经历告诉了他们俩,路遥边说边从背包里小心地拿出精致包装的盒子,问晓雷和李天芳夫妇:“猜猜,这两块三明治花了我多少钱?”没有等到夫妻俩回答,路遥接着说:“60块!”然后,路遥又宽慰地说,尽管很贵,但总算满足了远远的心愿。

 

                                                            2011-6-7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