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连宁:毛泽东是成功的政治家吗?
毛泽东9月9日去世,距10月6日其亲信被抓,仅28天。距邓小平主政后摒除其“阶级斗争为纲”的继续革命,仅1年多。他生前预言并警告人民,离开他的“继续革命”,就会“党变修,国变色,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甚至千百万人头落地!”然而他离世没几天,“乾坤初转,乾坤始转”(胡耀邦语),击碎了他的预言与警告。中国告别了“继续革命”,人民唱起了《祝酒歌》。
我们从小被教导说,“没有毛主席,中国人民还在黑暗中摸索,”所以太阳陨落时,我们哭得昏天黑地,不知该如何生活。谁谌想离开毛泽东,人民却跳出了苦海——我们在被他两次打倒的“还在走的党内走资派”带领下,走向小康,走向振兴——他的语言与警告全盘落空了:历史上有这么失败的政治家吗?
评价一位已故政治家的成败得失,当然不能仅看他的执政年限或权力稳固性,对吧?要看他的历史建树和历史遗产;以及这些建树和遗产,能否长期惠及国家和人民。以此来评价毛泽东的执政,无法说他占据了成功的历史地位。这么说,当然不是指他在世时,未能成功地执掌权力。相反,他最成功的,莫过于能够不择手段地牢牢地集权于己;这里指的,是他的建树与遗产的失败。
除了掌权外,毛泽东做的事,很多都像算草纸那样,说撕就撕,他自我原谅为“交了学费”!
其实,毛泽东在世时,就已遭遇过失败。他一手策动的“超英赶美”的“大跃进”的失败,令他不得不退居二线。而此后,回马枪似地复出,又一手策动的“文革”,连他自己都知道,“拥护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他临终前说:“未盖棺,也可论定了”,总结了自己一生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把蒋介石赶到海岛上去了,一件,是发动了文化大革命。”
他的自我总结,也挺致人迷惑。那就是,为什么只字不提饿死几千万人的大跃进?平心而论,大跃进与文革这两件空前绝后的蠢行与惨剧,做出其中任何一件,都已大错特错、惊世骇俗了。可是,毛泽东两件全做了不说,还能忘掉其中一件?怎么回事?故意不提,还是他心虚?
总之,我们应当依据三件事,而不是只凭两件事,来评价毛泽东的建树与遗产,才更客观一些。那么,一俟看到这三件事,我们看到,这就是三次夺权:第一次,是由反叛的在野身份,以内战方式成功夺权了;把原执政的国民党,赶去了台湾。这应该没有疑义,领袖自己,也这样认为。第二件事,其实也是夺权。怎么说?就是毛泽东一人坚持,要跨过“停留”在新民主主义阶段,抢先“跨入社会主义”。这怎么叫夺权?夺谁的权?不再搞新民主主义,提前搞社会主义,也就夺回了联合政府的权,向搞过渡的党派与人物夺权:把免费坐在权力班车上的民主党派赶下车,也把主张按部就班的党内同僚赶下车。
大跃进,发生在“三大改造”与“反右”后,绝非偶然。大跃进,是毛泽东带领下,背弃了《共同纲领》与新民主主义的承诺,结束了与民主党派的权力分享与“长期共存,互相监督”。跳过原有承诺的实质意义,在于:只有共产党,才能担纲向共产主义过渡的历史使命;而不懂共产主义的民主党派,应当送进“社会主义学院”学习。这次夺权的结果,就是不再接受批评,不再接受监督,不再受人掣肘,可以放手超英赶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第三件事,应该怎么解释呢?“反修防修”,是一种解释,“革命内部的革命”,也是一种解释,都未跳出当时的宣传口径。以我亲历的真实感受,文革,无疑是由自上而下的、自始至终的一连串夺权所组成。任何为夺权而构思的充分理由和宏大叙事,都不能掩盖赤裸裸的夺权本身。说它是赤裸裸,一点也不夸大:“无产阶级深知有权的幸福,无权的痛苦,”“有权就有一切,丧失权力就失去一切,”“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夺权,夺权,夺权!”,等等。这些熟识的语言,当年铺天盖地。当然,认定文革是领袖的第三次夺权,是个至今都遭人质疑的命题:人们会纳闷地问:毛主席不是当权着吗,还要夺谁的权?——这一问,算问到了事情的本质;用学界的话叫“真问题”。
45年后的今天,我们终于可以回答,毛泽东第三次夺权,要夺谁的权了:个人向党夺权。“文革”就是毛泽东向本已集权的党,再次成功夺权,实现党的专政向个人集权的升级。为什么要升级?因为原来的党,还是个有列宁主义原则即领袖集体领导原则的党,而领袖要以“中国特色”,进一步改造马列主义,使最高权力彻底摆脱苏化影响,使自己终于可以摆脱集体领导,临驾于党和国家之上。
然而物极必反,当这种个人集权变得不可觊觎,不可挑战,不可分割,不可批评,不可制约甚至不可继承时,毛泽东晚年的孤独,脆弱和实质上的失败,也就不可避免了。这一过程被8亿人亲历,又被不断爆料的史实证实。
今天,每个干部都知道,掌权是为了做事,掌权不是目的本身,只是做事的手段.而我们却发现,毛泽东做的事,主要是为了掌权,它一生做的三件事,都是为了掌权。对此,你马上会反驳说不对,领袖掌权也做了事呀,可你一想,马上又得补充说,好像那些事都没做成功呀_____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______除了掌权外,毛泽东做的事,很多都像算草纸那样,说撕就撕,他自我原谅为“交了学费”!总之,都比较失败!也就是说,除了权力架构外,他没有留下多少历史建树和历史遗产。
所有的政治运动除外,我们只历数一下稍长久一点的体制构建:农业合作社,公私合营以及全民所有制,集体所有制,留下了吗?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留下了吗?五七道路,学大庆、学大寨、学解放军,鞍钢宪法,农业八字宪法,留下了吗?知青上山下乡,工农兵上大学,五七干校,赤脚医生,七二一工人大学,留下了吗?粮食统购统销,票证限购配购,合作医疗,院系调整,样板戏,留下了吗?中苏结盟与对抗,三线建设,援朝、援越、援阿尔巴尼亚,留下了吗?,至于革委会,三支两军,办学习班一类,更留不下来了.上述创建,伴着我们记忆中的小高炉,大食堂,高产卫星,打擂台,敲锣打鼓地报喜,浮肿病,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红海洋,表忠心、献红心,表态、站队,战斗队,游街批斗,武斗,三结合,吐故纳新一类“新生事物”,早已一同灰飞烟灭了。
毛在世期间,虽有无数次“诈糊”似的欢庆胜利,之后,又被健忘到再不提起。这些闹剧,早已伴着“除四害”,小球藻,广播体操,跳忠字舞,抢军帽,赠纪念章,打鸡血,甩手疗法,喝红茶菌等鲜活记忆,一同沉入历史深处。过来人讳莫如深,不愿跟孩子讲起。说明,它们不是什么过五关斩六将的光荣史。更为难堪的是,所有上述荒诞,都伴随着生命与资源的虚掷,有着可统计的丧命数字与投资损失金额:大跃进饿死几千万人,浪费几千亿。三线建设浪费2050亿。文革整了一亿人,整死几百万,损失8000亿。毛泽东个人,难辞其咎!
“判断历史人物的功绩,不是看他有没有提供现代所要求的东西,而是看他比前辈提供了多少新东西。”(列宁语)即便以宽容的眼光,我们也很难发现,上述“新生事物”能代表历史进步:大庆、大寨,能代表人类更合理地开发自然?干群关系,能代表特权消失下的人际平等?军事化集体生活,能代表人性自由与解放?半供给半福利的物质与精神贫困,能免除匮乏的恐惧?连串政治整肃与思想灌输,能免除人人自危的安全担忧?毋庸置疑,历史淘汰,本身就很公正了:凡体现人类实质进步的事物,任谁也剔除不去;凡假冒伪劣的“新生事物”,任谁也巩固不住。
近代中国,人物穿梭,新政迭出。真正能经得住大浪淘沙的,都是代表人类普世价值的事物;如全民普选,如分权制衡,如军队国家化,如公务员政治中立,如司法独立,如新闻与表达自由,如官民平权,如限制公权、保护私权,如保护个性与异见,如公民社会自治,等等。上述这些,非但不是革命时代的遗产,往往是革命的对象,是革命唯恐除恶不尽的“反动货色”。仅此,还能指望毛泽东能够提供?
即使说,上述普世价值,太过现代,不能苛求革命能那么前卫。那么,我们看看革命改造了旧中国的老病灶吗?闭关自守,祖先崇拜,皇权一元化,父权主义,家族主义,官僚专权,贫穷的普及,教育的不普及等等,都是旧中国的痼疾。革命时代,这些旧弊端得到改造了吗?恐怕是改头换面了吧?在对外闭关锁国,对内全面专政下,上述老病灶,非但没有根治,反而转移、扩散了吧?
平心而论,一个政治家,做了许多富有创建的事;但在身后,多数烟消云散,的确是件令人沮丧的事。但又必须看到,这种变化,又是仍以领袖思想为指导的执政党,与时俱进的变化.当然,我们不能据此,就说领袖没有留下历史遗产,那是睁眼说瞎话,是罔顾事实。前边说过,以党治国的干部训政制度留下来了,一元化权力与一元化意识形态留下来了,只是不是作为珍贵的制度财富留了下来,而是作为社会维稳的架构,留了下来。一定意义上,作为政治变革的瓶颈,留了下来。
还有“雄文四卷”的毛泽东思想,的确极大地塑造了几代人。但平心而论,那是“我花开后百花杀”的结果,是类似“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结果。革命以“封资修”的罪名,封杀了古今中外思想文化成果后,毛泽东思想独占“阵地”的结果.为了能像马列主义那样向全世界传播,一度,差一点把毛泽东思想升格为毛泽东主义.翻我少年时的日记,就常写些学语录的心得.中国人今天的话语与思维,还极大地受毛泽东思想的影响。要说历史遗产,毛泽东思想的传播,的确是领袖最大的历史遗产,不过,这个话题太大,只能另文再议了。
但凡领袖人物,无非4种情形:下台时和多年后,都能获得由衷赞誉最难得, 如华盛顿,邱吉尔等;遭贬下台,但终获好评的,如赫鲁晓夫,戈尔巴乔夫,胡耀邦等。以上两类,大致属于人不在但政在.而当时盛赞、事后批判的,如斯大林;还有在世时和多年后都倍受诟病的,如皮诺切克.都属于人亡政变的。你不确定毛泽东能归入哪一类,但似乎不属于人不在政还在的.似乎属于当时盛赞,事后有变即人亡政变的,这一点,和斯大林相似。毛9月9日去世距10月6日政变,仅28天.距邓小平主政,摒除“阶级斗争为纲”,也不到两年.老实说, 继任者废止和抛弃前任那些劳民误国的创建,在当时,的确需要点勇气,邓小平就有。
毛泽东生前已不自信,最怕死后,像斯大林那样被人否定,到处揪“身边的赫鲁晓夫”,弄得这些年,谁都不愿当“赫鲁晓夫”,即公开出面批评他。陆定一说过几句实话,也不合捍卫派的口味,后来,索性就淡化下去,不再认真反省和清理,只是把领袖当成偶像,继续维护。民间以功利主义、实用主义的办法,像贴门神那样,把毛像挂在车上避邪;潜台词即:毛主席是“战无不胜”的刚强硬朗人物,是真正体现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成功偶像.当民众只是从他在激烈复杂斗争中节节胜利,临终也屹立不倒的结局看待毛泽东时,已大有“成王败寇”、“只以结局论英雄”的味道,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毛泽东哲学,早已暗含其中了。事实上,近些年,关于毛的书籍也多是谋略一类。虽然这样解读,失去了对领袖成败评判的道德价值观和历史正义感.但也不能苛求于百姓,中国人做事,大多没能跳出这个哲学。
盖棺论定的事,可以留给后人,但我们这几代曾为“生活在毛泽东时代”倍感自豪过的人,有责任把自己真实的感受,留给孩子.因为,那是个过来人谁也不愿再重温的时代.我妈在世,骂孩子不懂起码的是非时,训我“别不知道饭香屁臭”。这话,和王小波说的“和平年代与动乱年代的区别,比鲜花与大粪的区别还大”,是一个意思。就是说,拿现在跟过去比时,我们应有个大是大非、今是昨非的基本界定。一想起那个运动不断即人造地震不断的年代,真让人庆幸自己能劫后余生.我家邻居,最近从成都过来躲地震,说那个整天提心吊胆的日子,真的没法过,我就有同感.1976年,住在防震棚里惶惶不可终日,原本开春要结婚,一直拖到初冬。买好的喜糖,半年后粘了,全都剥不下纸来。
今天想来,那真是个“史无前例”的年代:既无外敌入侵,又无内战或连年大灾,本应是个国泰民安的和平年代,却硬是被连串的运动,搅成了动乱年代,饿死的人,超过几千万,整死的人,也有几百万;而且,大多未被祭悼,甚至未被记载。我们全家挨整不说,身边熟知者的命运多舛,至今,还令我扼腕叹息.干部子弟刘玉东、白怀北,都是我的学长。因为说了几句不满文革的话被告发。不过是两个高中生,先是在学校遭“群专”酷刑,然后,是脚镣手铐地锒铛入狱,九死一生才活着出来。至于那些“出身不好”的孩子,更是备受屈辱,走到哪里,都是一副代罪羔羊的战战兢兢样子。
那是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是个自行车车把上的小小铃盖都要防盗的年代。那是一个会从纸币图案或画中树叶里找出“反标”,会拿你擦屁股的报纸去告发的年代。我小学五年级时13岁,封同学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吃屎冠军”,把这个字条,投给前桌。结果,被公安叫去百般盘问,要我承认那是“反标”,吓得我痛哭流涕,从此不敢从公安局门前走过。我父亲还是这个城市的市委书记.他接见“革命群众”时喊口号,把“兴无灭资”误喊成“灭无兴资”,吓得几天睡不好觉.“社教”开始后,小学老师相继被抓.原本对学生一腔热情的师长,放出来已是苍白、浮肿的蒙冤罪人.接着是离婚,是下放,是政治贱民的苟且偷生.少不更事的我们,当时趴在窗上偷窥判若两人的老师,困惑得百思不得其解。
领袖发动的革命,大规模地侵犯人权,几千万人死于非命,给中国带来了空前的人道主义灾难.恐怖气氛持续多年,一度“冤狱遍于国中”(胡耀邦语),制造出无数家庭与人伦悲剧。比生命涂炭更难以复原的,是道德沦丧。托尔斯泰说:“政府的主要罪过不在于摧毁生命,而在于毁灭了爱。”这么说,不是对生命的摧残的容忍与原谅,而是说“死者长已矣,生者当自珍”,逝去的生命无法挽回,活着的灵魂亟待救赎。
拯救灵魂的堕落,是比拯救生命更艰难的事。骨肉相残,是因为同胞视同胞为寇仇,由嗜权而嗜血的兽性被诱发出来。我们今天,有了说出这一真相的勇气,只是想恢复到正常人的良知;用基督教徒的话来说,就是把自己当年曾出卖给魔鬼的灵魂,再赎回来.按我自己的朴素想法,是想在步入老年时,使“灵魂归窍”——让当年被恐怖主义吓得出窍而逃的灵魂,回来安家。如果这把年龄的人,还不敢正视自己的历史,临老,还没恢复良知,还是个灵魂出窍的空皮囊,那么,这前半辈子受的惊吓和后半辈子的安逸生活,就统统白活了;身后即使立个碑在那里,后人也不会真心敬重。为什么?因为那罗马皇帝马可告诉过我们:“无知和欺瞒竟然强过智慧就是一种羞愧”(《沉思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