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鼠身上体悟出的人生哲理
拒绝神灵的宗教不是真正的宗教,“子不语怪力乱神”,因此,无论后人将孔子的学说如何拔高、升华,它都不可能成为抚慰中国人心灵的终极信仰,也不可能成为实际约束中国人行为的至高准则。不讨论生死的哲学不是真正的哲学,孔子以“不知生,焉知死”迴避了这个哲学的根本命题,因此,无论后人将他的学说如何深化、挖掘,它都无法全面展现出人性的尊严与理性的光辉,也无法建立起源自生命本身的激情与快乐。面对异常残酷的现实生活,一切道德说教立刻便被还原为以生存需要为前提的野蛮,甚至惨烈的无情斗争。
秦朝在中国历史上占据着非常特殊的地位,“百代皆行秦政制”。我对古人生活的表层观察与描述,便以秦相李斯,以及他的“老鼠哲学”为核心。因为,从他的人生经历到生存哲学,都具有典型意义,都真实地反映了相当一部分中国文人的生存状态。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李斯都算得上是一位出类拔萃的顶尖高手。作为文人,他以一篇脍炙人口的《谏逐客书》流传于世,与《古文观止》中的其它篇章一样,成为后人学习汉语写作的经典范文;作为投机钻营的官僚,他从“为郡小吏”,一路攀升,辅佐秦始皇“卒成帝业”,成为当时世界上那个超级强国的首相,已不是一般的位极人臣。就连他的死亡都具有经典意义,他被腰斩前对儿子说的那句“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至今仍被文人们反复咀嚼,回味不止。
即使如此,他仍然没有超越自己的“老鼠”命运。这是属于全中国人的悲剧性宿命。事实上,绝大多数中国人一直像老鼠似地活着,只不过有人一辈子都是“厕中鼠”,有人幸运地成为“仓中鼠”而已。无论是“厕中鼠”,还是“仓中鼠”,他们都没有做人的尊严,因而也就无法获得“人”的快乐。
什么样的民族产生什么样的生存哲学。
自然灾害与社会变乱相互交织,饥荒与暴政、暴乱及战争交相纠结,这便是李斯发明“老鼠哲学”的宏观背景。
就学术思想渊源而言,李斯也算是正宗的儒家传人。儒家一脉,孔子传曾子,曾子传子思,子思传孟子,而后到了荀子。李斯便是荀子的学生。
身为不起眼的“小吏”,李斯对生活的观察,对人生的体悟是与老鼠联系在一起的,也是与“吃”联系在一起的:
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史记》第2539页,中华书局1959年9月第1版)
我在前面曾说,中国人以“天人合一”为理想境界。什么是“天”?从生存的角度出发“民以食为天”!吃,在中国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进而,吃什么或者能吃上什么,也就成了一个人身份的标志,社会地位的标志。
所以,当李斯看到厕中鼠吃脏东西,而且还时时担惊受怕的时候,才会心有慽慽焉,才会立志做个仓中鼠,不仅吃得好,住得好,还要理直气壮。
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史记》第2539页)
李斯是个讲究实际的聪明人,从老鼠身上都能体悟到人生哲理。他明知道在残酷现实生活面前,仁义道德之类的说教实在是不堪一击。可是,李斯又是个好面子的学者,最怕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在他去秦国谋那个好位置、谋那碗好饭之前,先给老师荀子上了一课。
辞于荀卿曰:……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彊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史记》第2539页)
这一席话说得够狠,够尖刻,也够吓人的。毫无中国古典式的婉转与暧昧,把从古至今一直隐蔽在中国人内心深处的真实思想,全都赤裸裸地抖落出来了:地位卑贱,还不想尽办法改变处境,那就如同禽兽一般,只等看到现成的肉了才敢去吃,简直就白长了一副人的面孔勉强直立行走。所以说,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卑贱,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贫穷。长期处于卑贱的地位和贫困的环境,却要非议社会,甚至漠视功名利禄,标榜自己与世无争,这根本不是什么士子情操。所以,我得到西方去游说秦王了。
李斯一把撕下了蒙在脸上的道德面纱,露出了贪婪猥琐的老鼠本相,“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除了升官发财,别的都是瞎扯。他丢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荀子,去给秦始皇当孙子去了。他轻易抛弃了孔子“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等人格教诲,去不择手段地追求荣华富贵了。(未完待续)
注:本篇为杨黎光·《我们为什么不快乐?》之八十二
下篇:杨黎光·《我们为什么不快乐?》之八十三 帝王术,一部阴谋对阴谋的历史
杨黎光网站:http://www.yangl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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