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 处


 

    人类如鸟,有双翼。一翼为男,一翼为女,除非两翼健壮并以共同的力量来推动它,否则,这只鸟不能飞向天空。

                                                    ——哲学家巴哈欧拉

 

春天里,和万物一起生长且日渐茂盛的还有人的情绪。

我被如玉旺盛的情绪感染着,坐在她的车里,已经路过我家了,但是我却没有叫停。现在又到了她家的小区前,我知道,她也是不会停下来的。尽管如玉已经与我相熟,但她还是需要很多铺垫,才能将她的情绪顺畅地宣泄给我。

终于,车子又转回我家的路上时,如玉知道了,我做她的耳朵很合格。

如玉的倾诉很凌乱,东一句西一句。但是,有什么要紧吗?重要的是她将一肚子要说出来的话说出来了,而我却不曾拥有这么一个听我滔滔不绝的耳朵。况且,如玉知道,我的职业就是编辑。所以,如玉是幸运的。

 

是否和一个人有缘,在一见面的几秒钟里,相互的对望就能做出判断。这对望的时间,甚至只需要3秒钟就能得到结果。

所以,当我在人群中挥手告别了阿泰,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将在某一天再次与他相遇,而且我们会成为那种有着长久友谊的朋友。但是,一向交友被动的我,不会主动做什么,随遇而安是我一贯的作法,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如玉就是这样开头的。

然后,如玉停顿了一下,她说,您能体会那种痛苦吗?在家里无论你说任何话,永远像是自言自语的毫无回应,是一种什么感觉吗?就像这样,如玉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打开副驾驶上方的抽屉,取出一把水果刀,然后对准方向盘上白皙如玉的胳膊。

如玉连贯的动作,吓得我不轻,我急忙小心地拿下她手中的刀子。她却苦笑着说,您别担心。我只是想告诉您,即使用刀子割肉,也不见有鲜血喷涌,这就是我们家里的气氛——死气沉沉都不足以说清楚。我说的每一句话,重要的或是不重要的,都仿佛是对着空气对着风在说。

 

某一个早晨,我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突然,手机的信息声响起,打开一看,是阿泰发来的,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好吗?”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简单的两个字问候意味着什么。但是,我很高兴。

 

和您一样,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也是选择逃避。我曾经漂泊到一个偏僻的小地方。起初,我是为了逃避现实的纷乱到这里来的。我将自己放逐在离家几百公里之外,以为远离了名利、权势、虚伪和落寞等等的侵扰,以为可以内心宁静地享受简单生活的这份孤独。但是偶然见到阿泰之后,阿泰在这份宁静中一点一点地投下了他的专注。于是平稳的湖面有了涟漪,更大的涟漪之后便形成了起伏。我这时才知道,我还没有修炼到有足够的力量抵御这份情感的冲击。

在那个清晨阿泰发来两个字——“好吗?”之后,每一个星期里,我的手机会出现一两次这样简短的问候。每一次收到问候,我都莫名地激动,就像黑暗中突然看到了一束光辉,虽然遥远而微弱,但是心里有一种追光而去的冲动。这是在“飞蛾扑火”吗?

我给阿泰的回复总是婆婆妈妈的啰嗦,很老实地告诉阿泰我正在做什么。不知道一向忙碌的阿泰是否有耐心看下去。

期间,我曾去过阿泰所在的城市办事,我却是悄悄地去,事情办妥又悄悄地离开的。女人的自尊和长久以来对男性的防备,使我为自己铸造了一个坚厚盔甲,我将自己套在其中,时刻处于不自觉的自我保护状态。所以,即使在人群中,我也是孤独的。这是我自觉的选择。

那年的九月里,有个最令我感伤的节日——中秋节。秋高气爽的月圆之日,我一个人孤独地躲在简陋的招待所的房间里。我宁愿在孤独中忍受孤独的痛苦,也不愿意在有人的地方接受人为的孤独折磨。

三天里,我吃了两天的方便面。夜晚降临,圆圆的明晃晃的月亮挂在窗户上,手机突然响起,阿泰的节日问候到了。他知道我一个人孤独过节时,又是简单一句话:“真心疼你!”一声“心疼”,生生地就触到了我的伤心之处。最怕的就是柔软的温情。霎时,泪水一串串地在我的面颊上滑落着,我不去擦拭,因为这是有热度的泪水。

 

如玉转过头来问我,这是有热度的泪水,您懂吗?

我点点头,我说,我懂得。因为我过去曾流淌了好多年冰凉凉的泪水。所以我知道泪水是有温度的。

 

中秋过后,接到阿泰的信息,他说,我能去看你吗?

我斟酌地回复,好啊!欢迎你来。

接着阿泰又发来询问:你想我去看你吗?

我脑子有些混乱,思谋着该如何回答他这句有些意味的问话。

犹豫了片刻,我说,我已经告诉你了:好啊!欢迎你来。这条你没有收到吗?

这自然是我不够高明的小伎俩,以为“想让你来”和“欢迎你来”,从字面上理解有很大差异的。

阿泰沉默了。

这种沉默,也使我本就交友谨慎的心,清醒了许多。想想,与阿泰,不过是人生很偶然的相遇,萍水相逢。那些信誓旦旦,曾经以为建立了深厚友情的朋友,时过境迁,不是也如风般匆匆与我擦肩而过了吗?

中秋过后就是国庆节长假,我找不到借口继续在外面漂泊,不得不回到那个家。乘上火车,我礼节性地给阿泰发去了一个信息,告诉他,我将回家过节。

没有得到回应。

只有火车机械单调的轰鸣声。

那天,火车载着我,不知是向前行,还是向后退,前与后,本来就是相对的。只有一点是明确的,我与阿泰所在的城市渐行渐远。一时间,与那里断裂分离开来。是呀,那本就是一个虚幻的地方。

半梦半醒之中,听着车轮碾过铁轨机械单调的隆隆声,心里有种一切交给了火车,随它爱带我去哪儿就是哪儿的听天由命。一路上,火车不停地呼啸着进入一个又一个黑暗的隧道,明明暗暗中,世界在现实与虚无中不停地变换着。与现实的信息连接也在时隐时现着。

可是生活不会像火车一样,载我去往虚无。

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生活环境里。仍然常常在人群的热闹中陷入孤独。我再次将疲惫的身心,倾向本以为是依托的情感,却生生地将自己跌落在了空中。我无着无落,仿佛置身于荒漠,失去了目标,也失去了曾经的生活梦想。

偶尔,心里冒出复杂的念头,期待着沉默的阿泰,但究竟期待他什么呢?

节日里,收到了阿泰群发来的问候信息。我回复了阿泰,然后又一次的婆婆妈妈,絮叨了我已离开那个小镇,回到人群中。

我这次的啰嗦,其实只是需要有一个人听我诉说,即使远方的阿泰继续沉默,也伤不到我。

手机在死寂的家中响起时,吓了我一跳。阿泰说,你离开那个小镇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忽略掉呢?接着他说,他要来看望我。我权当了阿泰在说客套话。他听到了我的诉说,他知道了我的境况,他还回复了我,我已经很满足了。他不可能再为我专门行程几百公里的。

我不做有“白马王子”的美梦。

但是,阿泰为我专门造了这个梦。

我知道,我的人生已经不是刚刚启程的那时刻。现在的我,人生的目标早已既定,我懂得下一站将停靠在哪里。我只管一步一步向着那个方向行走便是。可是,一切都难以预料,就在我平静地执著地低头向前的时候,偶然的抬起头来,便与那时刻注目的阿泰相遇。我不敢为自己找理由,说这是天注定。我一边谴责着自己,不该无所顾忌地沉湎于这份幸福之中,一边又对自己说,关于灵魂的问题,交给上帝任由他去解决吧。

我们是在别处,出乎我们彼此意料,踏上了我们的爱情之旅。

我们没有预谋,没有设计,一路上发生的一切都意想不到。

秋风瑟瑟的傍晚,尘埃飞扬的城市里,难得的片刻清静。许是上苍有意的安排,就在这片刻的宁静中,白马王子的阿泰有如神助般从天而降,微笑着站立在我面前。

阿泰说,看到我他心里就踏实了;阿泰还说,为我做这一切他很幸福。

 

如玉说到这里,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为自己终于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正在进行中的故事。我也不由地舒展了眉头。如玉心里曾经空荡荡的那个地方,终于被迟来的情感填满了。像如玉这样温柔的女子,如果墙里没有人怜惜疼爱,墙外自然就有多情人送上灿烂的玫瑰。这一点儿也不奇怪。

可是。

我不知该为如玉祝福,还是为如玉担忧,所以由不得要说一句“可是”。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能从容地扮演双面人,游走于双城之间的。固然,我可以轻松地批判如玉已超出约定俗成的道德底线,但是,让如玉坚守着妇道,在一个毫无生气失去灵魂内核的婚姻中萎靡度日就是道德的吗?

别处的相爱,别处的爱情,饱满了如玉曾经枯萎的精神。在别处,她也许不停地要遭遇各种意想不到,也许根本无法保证伴随她走完之后的人生。但是,又也许是如玉一生中人性最闪光的绽放。

 

 

                                                                   2011/2/16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