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热词、节本三字经与文化的幻象


      牛津词典中汉语外来词破千?去年年底,一则据说是来自新美国媒体的消息,引发国中诸多文化人的感慨。据说,到2010年末,牛津英语词典收录汉语外来语突破1000条,包括“不折腾”、“人肉搜索”、“三俗”等在内流行语均被牛津收录。然而,新词在牛津词典“席不暇暖”,旋即就有专家指出,所谓新美国媒体消息,其实来自国内媒体发表的厦门大学副教授文章,根本就是乌龙一场,该副教授也表示,是翻译出了误差。更让人扫兴的是,牛津英语词典在线支持经理罗斯披露,从2001年到2010年,牛津英语词典只收入了一个汉语词条: “枸杞”。

      此前,国内很多媒体纷纷采用的那条消息这样写道:“这几年,随着中国影响力的提升,外国人逐渐开始关注中国发生的时事和文化现象。牛津词典的编委会顺应了这一趋势,并对一些中国媒体或网络流行词加以收录。”——建立在“影响力”、“顺应趋势”之上的意图阐释,确实很喜兴、很提气、很给力,是啊是啊,中国崛起了,连一向保守的牛津词典也开始“顺应”趋势了。遗憾的是,这不过是一种基于一厢情愿之上的幻象而已。

      从1000到1,这出“热词留洋”的喜剧刚开头就煞了尾,其间巨大的差异不知让谁汗颜?只能说,“枸杞”是个好东西。

      当然,“汗颜”云云,也只是我的主观臆断。眼下,牛津并未收录大量汉语外来词的消息,早已被层层叠叠的各色资讯迅速掩埋,早些那些为“破千”大声喝彩的媒体,早又在吆喝着寻找新的目标了。既无时间、更无诚意,去搞什么“汗颜”。这些年来,类似“汉语强大了”之类的乐观假新闻并不鲜见。早在2008年,就有消息称,牛津英语在线词典将上海常用词“嗲”收入,据说,“d ia”因为在上海这个国际大都市的知名度而被收录。事后证明,这不过是一名大学生的恶搞而已。

      审视此类事件就会发现,牛津是否收录热词,甄别查核起来并非特别艰难,何以那么多媒体和社会公众都会自然而然的相信这样的不实报道,而没有去做一点最基本的查验功课?英语不是障碍,牛津也并非天书,改革开放几十年来,中国高度重视英语教育的结果难道就是这样的以讹传讹?可见,真正可怕的,并不是牛津到底有没有收录汉语外来词,而是大家显然都愿意相信这样的内容,即“牛津确实收录了大量汉语外来词”、“牛津本来就应该收录大量汉语外来词”。也就是说,影响媒体和公众做出正确判断的,并不是基本事实,而是虚幻的、患得患失的文化自信。

      不客气地说,在很多人的意识深处,还是隐隐约约存在着某种“被认可”的情结。盖由于长期以来,中国的积贫积弱使得国民与外界缺乏平等的交流,具体到对文化的影响上,也是越来越缺乏自信。要么是敝帚自珍,妄自尊大;要么则是自轻自贱,文化虚无。流变衍生至今,虽然国家已经融入世界潮流,影响力与日俱增,但在文化上,其拘执于自大抑或虚无两端的情形,似乎并无太大改观。纵观时事,自大者以传统资源为经济之道,虚无者则每每以西为贵,视传统为敝屣。二者的共同之处,即在于文化上的进退失据、高度不自信。

      如此语境之下,“牛津收录”事件及其传播过程愈发显得耐人寻味。一方面,对于牛津词典收录汉语词汇现象,往往过于乐观,甚至将其升华为中国全球影响力的提升;另一方面,也流露出一种过于看重外界认可的心态。其实,这样的表现大可不必,牛津词典自有其遴选词汇的原则,而中国文化的影响力也自有其发生发展的内在脉络,未必就会因为一部词典的收录多少而有所损益。

      言及此,不免联想到这些天讨论热烈的删节《三字经》等传统典籍事件。山东省教育厅日前发文,严禁各级教育行政部门和中小学校向学生“不加选择地”全文推荐《弟子规》、《三字经》、《神童诗》等,另有报道称,湖北等省份也对学生阅读之《三字经》等有所删节。

      这一“删经”事件泛起的舆论波澜,早已远远溢出童子读经本身,上升为我们今天该如何阅读传统典籍的层面,进而演变为一场传统文化如何取舍的混战。讨论的多向度令人眼花缭乱:“精华”与“糟粕”的二分法到底可不可行、如何操作?当下社会是不是应该在教育系统强行推广读经?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丧失了中国文化的自信力,开始了对一代又一代学子保姆般的过度护持?

      正如台湾诗人余光中所言,在传统典籍的问题上,“要么不读,要么全文读!”这是我们对传统表达敬意的方式,也是经由通读进而产生辨别力,加以取舍、甄别的路径所在。事实上,那些经历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历史淘洗而流传下来的传统文化典籍,其间固然有时代的、认识的、价值的局限,但是,这些局限的存在并不意味着它们就应该被肆意删节。殷鉴不远,建国初期我们曾经有过大规模删改经典文本的历史,事实证明,那样的删改既唐突了经典,灼伤了文化,也坏了读书人的胃口,最终割裂了传统文化薪火相传的可能。一代代读书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只剩下了狂妄和肤浅。可见,在对待经典文本的问题上,任何“代人思考”的努力都是不合适的,没有完整则没有真相,更不可能产生辨别力。即便有,也是一种“被辨别”的产物。

      透过“牛津热词”、“节本三字经”这些纷扰的文化事件,不免产生深刻的怀疑,中国文化失去了自信力了吗?不然,何以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过分计较他人的态度,总是患得患失,希望得到人家的认可;过分不自信青年学生的鉴别力,总是存有保姆心态,唯恐国人会迷失在文化的津渡。前者的典型例证还有国人的诺贝尔文学奖情结,后者的典型例证即是挥之不去的精华糟粕论。二者都低估了民众的文化原创能力和甄别能力,无助于新世纪中国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而落入虚妄的文化幻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