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故事村”里传承的梁祝传说
刘守华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20世纪80、90年代，在为编纂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所展开的民间口头文学普查中，人们不仅发现了一系列有杰出才能的歌手和故事讲述家，还发现在某些村落中，讲故事的风气特别浓厚，积累的故事特别丰富，故事传承人特别集中，这些地方便叫做“故事村”。其中以河北藁城县耿村、重庆市巴县走马镇和湖北丹江口市伍家沟村最为著名。在伍家沟村世代传承的口头文学精美之作里，就有一篇《梁山伯与祝英台》，由李征康于80年代中期从60多岁的葛朝南（1923－）老汉口中采录得来，并按忠实于原作的科学方法记录写定，编入《伍家沟村民间故事集》第一集中（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在各地关于梁、祝的众多口头传说异文中，我以为这是一篇很难得的口头叙事散文精品。我在选编《中国民间故事精选》（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一书时，翻阅了许多文本，最后才找到这一篇作为四大传说中梁、祝故事的代表作。后来
一、主干完整，枝叶丰茂，人物鲜活
这篇故事由“红绫压猪槽”、“扣子钉了二百多”、“英台辞学”、“英台订亲”、“英台跳坟”、“梁祝团圆”6个段落构成，以祝英台为主要角色，对他俩从同窗相识、辞别订亲到跳坟殉情以至转世团圆的结局作了有头有尾的完整叙说，展现出这个以情节曲折婉转取胜的爱情故事的基本风貌。但它提供给人们的又并非干瘪的故事梗概，在粗略的叙说中穿插着许多生动活泼的细节描写，如第一段里的嫂子一天三遍向祝英台埋在土里的红绫上泼污水；第二、三段里师娘看出英台女扮男装的破绽，以及她在山伯面前的巧妙遮掩；第四段山伯在祝家遭受的冷遇；第五段英台跳坟以及马秀才扒坟的情景等等，都达到了绘声绘色的境地。不仅主要人物祝英台的聪慧、多情，同梁山伯的憨厚构成栩栩如生的鲜明对比，就是一些配角如嫂子的阴毒、师娘的明慧、祝员外的粗暴、马秀才的窝囊等，也给人留下了较为生动的印象。上面提到的这种粗中有细，粗细结合，使故事叙述的曲折完整同人物刻画的鲜明生动相统一，本来是中国民间故事叙事艺术的传统特色，在伍家沟村传承的这篇梁、祝故事中有着出色的体现，从而增强了它感人的魅力。
二、作为一篇从口头采录得来的故事，它还闪现出口头语言艺术的迷人光彩
下面引述结尾处关于马秀才扒坟的描述：
马秀才气哭了。他咋不气呢？马家接，马家抬，马家只落得一只鞋！方圆几十里，名誉难听。当下他就用手扒。他气得不吃饭，不喝水，一个劲地扒。肚子饿了，他就紧紧腰带。扒呀，紧呀，腰越紧越细，头和屁股越来越大，终于晕倒在地上，变成了蚂蚁。所以，蚁蚂的腰至今还那么细。
完全用朴实无华的口语来表达，但语气和句式又灵活多变，在散文体中带着诗的节奏韵律感，既描绘出马秀才气急败坏扒坟以致变成小蚂蚁的生动情景，字里行间又洋溢着故事讲述人热烈的爱憎情感。并在悲剧结尾中穿插进一个喜剧性的小插曲，使叙述风格摇曳多姿。
本篇并不是说唱体，却大量穿插进含有优美节奏韵律的谣曲，如英台同山伯的对答：
我家一个巧嫂嫂，扣子钉了二百多，一解解到大天亮，一扣扣到太阳落，一脱衣裳就没功夫读书了。
上一个坡，下一个洼，洼里一地好庄稼。高的是苞谷，矮的是棉花，不高不低的是芝麻，芝麻地里带打瓜；扯青藤，开黄花，结个瓜，碗口大，黑籽红瓤甜沙沙。有心摘个山伯尝，怕你吃到了滋味连根拔！
饱含诗请画意和乡村生活情趣，在推动情节进展的同时又刻画出人物的神态与性格。梁、祝传说常借唱本和戏曲来穿插，本来就有许多精美唱词（如“十八相送”）活在民众口头，故事家灵活自然地把它们吸收到自己的讲述文本中，显得诗意盎然，别有一番韵味。
这里要特别指出，丹江口市伍家沟村居民明清以来就在当地定居，他们在语言上属西南官话区，十分接近普通话。李征康在记录足稿时只规整了少数字句，便成为现在我看到的具有很强可读性的书面文本。在今天真正保持民间口头文学语言本色的作品十分罕见的情况下，本篇就显得更为难能可贵了。
三、富有地方特色的变异
梁、祝传说的老家在浙江上虞一带，如以唐人张读《宣室志》所载为起点，已有一千多年的演变历程。鄂西北伍家沟村传承的梁祝传说，只能是从外地传入，这是勿庸置疑的。可它已在伍家沟一带扎下根来，人们把它当作本地的人和事来讲，在保持其主干情节的前提下，又使它发生了一些富于当地风土人情特色的有趣变异。
人们传说，在距伍家沟75华里的地方有“马家河”，马秀才的家就在那里。河边还有山伯坟，石碑上镌有“梁山伯之墓”几个大字，此碑直到上世纪60年代才被毁弃。周围还有梁、祝二人的故里“祝家庄”和“梁家寨”。这些不用说是附会，却表明梁祝故事在当地传承久远，已是一件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口头文学作品。它的本地化，主要表现在语言和细节上，如“上一个坡，下一个洼，洼里一地好庄稼。高的是苞谷，矮的是棉花，不高不矮的是芝麻，芝麻地里带打瓜……”，这些歌谣里所唱的苞谷、棉花、芝麻、打瓜，这几种农作物高低间种的情景，就完全是鄂西北山区所特有的。又如马家到祝家说亲，“按武当山风俗，说媳妇过礼，是老辈子的事情，马员外坐着轿子，马秀才骑着高头大马，一路上吆吆喝喝的走着，好不气派。祝员外一见客厅上摆的满是彩礼，高兴得没话说，当下就给马家定了接亲的日期。”女儿婚事完全由父辈一锤定音，一手操办。这也是当地风俗的真实再现。正因为人们把梁、祝作为自己十分熟悉的人和事来看待，便在叙事风格上赋予本篇以真实可信、亲切感人的特色，不同于随口转述那些普通的外来故事了。
本篇最大的变异似乎在结尾上。故事抛开了梁祝化蝶的流行说法，不仅让马秀才扒坟，最终化成了丑陋的蚂蚁，还让梁祝转世投胎，成为“三世夫妻”。第一辈子未成亲，二辈子变成《兰桥会》中的兰玉莲和魏奎元，还是不能团圆；于是三辈子变得《玉堂春》中的苏三和王三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轮回转世的观念源自佛教信仰，不用说带有迷信色彩。在这里，人们把传统戏曲中执着追求爱情与婚姻自由的几对情人，附会成梁祝转世，所表达的却是比化蝶更为深沉有力的积极浪漫主义精神。
民间文学作品在口头传播与变异的过程中，不断融入各地民众的智慧和情感，使之存活于不同时空背景而生机盎然，这实际上是集体创作过程的延续。
四、传承背景
为了揭示上述梁祝传说的传承背景，这里介绍一下伍家沟故事村和讲述这篇故事的葛朝南老人的情况：
伍家沟位于鄂西北道教圣地武当山北麓，是一个只有210多户、890多口人的小山村，村民三三两两分散居住在“九沟十八岔”的深山老林里。这里讲故事蔚然成风，村民中会唱民歌，会讲故事的达到85人，约占总人口的1/10。经过当地一位热心而又能干的民间文艺家李征康的调查采录，先后于1989和1996年出版了两册《伍家沟村民间故事集》，选录故事400余篇。这里从小环境、从近50年来看，是个相当闭塞的山村；可是从大环境，从过去看，这里又是一个相当开放，民间文化颇为活跃的地区。它距武当山和均州城都不过25华里左右，人们到武当山朝山进香，进均州城赶集，都有机会进行口头文学交流。说唱和戏曲艺术也很流行，广为人知的陈士美和秦香莲的故事就以古均州为背景。它的民间口头文学积累丰厚，由于受武当山道教文化侵染，以古朴神奇为特征而别具一格。
葛朝南是伍家沟村几位拔尖的故事讲述家之一。他的故事大多从同村的“故事篓子”那里传承得来，富有浓厚乡土风味。他所讲述160多篇故事，李征康在他的小传中提到，“葛朝南爱看戏，记忆力好。他讲的故事里，除精怪传说外，戏曲故事与通俗故事占多数。因为他住在高山上，每年夏天的夜晚，总有许多人来此纳凉，他家门前成了交流故事的最好场所。”由他口述经李征康写成的这篇梁祝传说，以来自戏曲的可能性最大，是将乡村演出的梁祝小戏转换成口头叙说的故事，并在口述中融进了不少地方风土人情和个人的即兴发挥与创作而构成的。这样，它就被口头文学家赋予了新的艺术生命。
伍家沟故事村传承的这篇梁祝传说，既有富于口头叙事文学色彩的文本，又有关于它的传承背景和传承人的可信记述，同时也是我们研究这个著名传说活态文本的难得资料。
最后，谈谈关于梁祝传说的总体评价。
作为人类文学艺术永恒主题的爱情婚姻，在民间叙事文学中有着多样而充分的表现。从艺术形式上看，可区别为幻想型和写实型；从审美意趣上看，则有悲剧型和喜剧型两大类。幻想型的“人与异类相恋”故事，均以有情人战胜邪恶获得大团圆的喜剧结尾而引人入胜，但贴近现实生活的爱情故事则多以爱情之花横遭摧残演成悲剧。这是由于主人公本来就生活在一个黑暗压倒光明、善良不敌邪恶的旧时代，梁祝传说就是如此。主人公的不幸其实是时代的悲剧。但不论以何种样式和风格来表现爱情婚姻，民间口头文学中的女性角色总是最富有光彩，被称为龙女、蛇仙、狐仙、田螺姑娘和天仙女的那些因出身不凡而智勇超群的“女强人”自不必说，即使是许多悲剧性的爱情婚姻故事，女主人公的思想性格也大多是大胆、泼辣、坚贞、执着，如同一道划破漆黑夜空的惊雷闪电。祝英台就是这样的艺术典型。那么，梁祝传说的独特价值在哪里呢？我以为它在众多爱情婚姻故事中，是最富有现代品格的一个作品。英台在男女平等思想的激励下的女扮男装，出门求学，就体现出女性对现代文明的追求。梁祝二人在三年同学过程中自然萌发出互敬互爱的感情，英台在“十八相送”中所吐露出的对性爱的追求既含蓄而又热烈，然而他们又严守社会道德规范。他俩自由相爱的权利被封建礼教剥夺之后，坚贞不屈，双双以身殉情，人们用美丽幻想赞颂主人公执着抗争的胜利。梁祝传说的故事原型具有久远历史，但它的广泛传播并引起民众强烈共鸣却是近代的事，在它用多种样式演绎的近现代文本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出祝英台身上有着许多英姿飒爽的“五四”新女性的影子，作品中蕴含着足以使大众心灵震撼的现代文明信息。梁祝传说较之民间口头流传的一般爱情故事，文化内涵更深邃，艺术生命力更悠长，其奥秘似乎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