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伤死亡赔偿金明年起提高近3倍 最高60万”——“你”终于出台了


                                                                                                                                                                              

写在前面——

菊花廋,菊花肥,此花开尽更无花 

 


在这样的音符里,时光一如水洗后的掌纹,
不紧不慢,写尽某些遗憾里的纵纵横横。
关于这支曲子,网上找到作者的一段解说:
多年以后,如果我们相逢,
我将以何面汝?
以沉默?以眼泪?以忧伤?
那一刹那,
真的怕极了自己内心,
还有任何怨恨与阴骛,
一点点,都会让自己无法
与曲中的美丽邂逅……
是的,我为你哭泣过,
安静地,无声地,伤心地,
在岁月无法触摸的角落……                                
 
在这样的音符里,读胡香的诗,
有一种特别的感触。
像风,微微触动你的心尖。
她说——           
 
初夏的时光
想起许多事
心事很淡  摇曳不定
像浓密的树叶间斑驳的影子
撒落在地上时捡拾不起
                        
沿着五月街衢石砌的小径漫步
让喧嚣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像打开一片湖水一样清凉
波澜不惊                          
 
这样的日子无悲无喜
所有的因缘都将瓜熟蒂落
或好或坏
你都要一一接受
平静地摊开手掌
学习着不惧也不拒                                                                               
                                                                                    
在这样的音符里,读胡香的诗,
有一种特别的感触。
像风,微微触动你的心尖。
她说——
                                                                                     
众神弹奏山川、生命
大树发出哗哗的音响
响应神的手指
而我们在大地的深处静默地生长  变老
遥看彼岸红花
美到有毒
不许人们靠近
                        
生生世世永不能相见的曼珠与沙华
彼此纯然地相恋和思慕着对方
却各自行走在永无止境的轮回的道路上
这接引众生的花朵
无尘无染地开放在冥河两岸
碧血丹心  永不言说
                       
——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来,
就像胡香姐姐的诗一无例外地给到我平静与力量,
俺也一无例外地“追加”收藏:)
只因为这里面的每一个字,
都无不来自于血肉粉碎的生命迸发,
读得俺惊心动魄,又云淡风轻。。。。。。
而这二者的结合,就像生命本身。
胡香姐姐诗里流淌的每一滴墨汁,
都穿透了如此鲜红的心的颜色……
                                               
“曼珠沙华”是红色彼岸花在佛语里有了另一个名字。
该花系佛经中的接引之花,天界之花。此花红艳惨烈,残艳似血,妖异浓艳,毒药般唯美。
整片的看上去,触目惊心的赤红,如火,如血,如荼……轰轰烈烈地开着。
又因其红得似火,在黄泉路上大批大批地开着,
远看上去就像是血铺成的地毯,因而也被喻为“火照之路”。
据传,这也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颜色。荼靡地盛开于忘川河的两岸。
相传此花的花香有一种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
它的形状很特别,反转龙爪,像极了一只只伸向天堂祈祷的手掌。
这种叫“曼珠沙华”的花,春天为球根,夏天生长叶子,
只有等到秋天叶落了方开花。花落叶发,永不相见。
所以花开不见叶,有叶必定无花。
虽为同株,却花是花、叶是叶,曼珠是曼珠(花妖),沙华是沙华(叶妖),彼此一生不见。
因而有“彼岸花,开彼岸,只见花,不见叶,生生相错。”之说法。                                                                                                                              
转眼已是平安夜
这支恬静缓慢,带着丝丝缕缕
遗憾与淡淡忧伤的“Tears-眼泪”
是十八位复旦学子之一
唐清威在他的人人网里
唯一的一首背景曲。
我想,它一定也寄托了
对逝者的哀思
 
。。。。。。。。。。。。。。。。。。。。。。。。。。。。。。


 

菊花瘦,菊花肥,此花开尽更无花

这束花,冬至的前面一天,在这个地球的某个角落的人家的灶台上见证人间“烟火”~

 

2010年冬至祭——12月22日

 

今年的花,是昨晚我带着孩子,在圣诞即临、火树银花的夜色里,一起去花店挑选,并要求按照我们的意思团簇在一起、

不要任何其他枝叶、干干净净配一圈淡绿的纸,包扎的。

回到家,也许是因为喜欢,他对我说,姨妈,你帮我多拍几张照。

于是,我拍下几张。上传在博客里。并且,知道它今天,将在另一个场景里出现。

站在阳光灿烂的父亲的墓前,儿子的第一句话是:“我可以把我爸爸的骨灰带回家吗?”

没有回答。。。。。。。。。。。。。。。。。。。。。。。。。。。。。。。。。。。

半响,儿子放弃了这个提问。我和他妈妈一直的沉默,让憋了一肚子话要和父亲倾诉的他似乎有点等不及:

“姨妈,妈妈,你们有什么话,快和我爸爸说吧。”这句话在二秒钟后被重复了一遍。

我和他妈妈把墓碑前前后后用带去的抹布细细擦了一遍。在他的催促里,

我和他妈妈两个,停下手里的忙活,开始和他父亲,闲话着家常,就这么说了几句。

“……你们说完了吗?好,现在轮到我和我爸爸说了——”

他郑重其事地开了腔。

他下面的这番让我始料未及的话,让我既意外、既无力、同时,又充满某种无言的忧虑。

他一字一顿到,“爸爸,站在我身边的这二个人,前面和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没用的话。”

“你瞧瞧她们女人软弱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接受了,并且也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我不接受。”

“你看看你身后,那一排,全都是老人,在这里,你知道吗?只有你最年轻。”

“你让我怎么接受??????????????????????????”

他开始揉眼睛。

我万万没有想到,

三年过去,随着一个男孩的渐渐长大,这个男孩开始感觉到作为一个男人的力量,他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

前面二年,只要一踏上这寂寞的方寸之地,看到那张永远不再变老的熟悉的照片,就忍不住掉泪,

好不容易终于可以看似“平静”了,却突然被这孩子冒出来的这一席话,彻底打翻心情。

儿子沉默半响,

继续到:“爸爸,我要让你复活。只要生命是物质构成的,能量也是一种物质,灵魂也是一种物质,你等着。”

我打断他:你为什么不问问爸爸,在那边好不好?风吹在我们身上,你看见了吗?你摸着了吗?

可是,它那么真实地吹在了我们身上。就在刚刚那一刻。而此刻,

爸爸的灵魂也像风儿刚才吹过那样,和我们同在着,不是吗?如果爸爸在的那个世界很好……

显然,他不愿意接受我对死亡这个事实的强调。三年了,一个失去父亲的儿子居然还在执拗地坚持:

“可是,上帝没有说,人死了不可以复活。”

一个非要把二本课外的《数学压轴题》不顾母亲的反对、硬是要带在路上之豪情万丈的少年,

似乎在幻想人类的科技,有一天可以让死去的复活,让活着的永生。

我说,你是在幻想,有一天,人类的科技可以发展到,让死去的复活,让活着的永生,对吗?

他说:是的。

我顿感口干力竭。

我仿佛看到了某个和死亡的对抗。

在我前所未有地学习并接受着“臣服”这二个字的这三年来,

这个孩子给到我的反馈,始终是不屑于我的这种他眼里的“软弱”。

在他父亲的墓碑前,我感觉这样一个死亡的话题居然进行不下去。

我是如此艰难地和这个一边说着话,一边不断将我整个手包握在他的掌心里、用力握了又握的男孩

试图谈论一个爱因斯坦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那是一只被我从一点点大、一路磕磕绊绊牵大的手。

因为不甘心我不断提醒而给到他的某个让他愤恨的事实、

而狠命地用他越来越厚实有力的大手像要传递力量一般使命地、使命地、朝里面用劲用劲用劲……

似乎要以此来显示他的正在成长积聚、不可嘲笑不可忽略的实力与力量,

以及对这个旁人无不报以置疑与嘲弄的“未来生命计划与幻想”表达一种确信无疑……

“还有这些东西”他看着那些祭品,为了加强前面某句话的效果,既像是安慰,又像是承诺,说,

“爸爸,这些东西虽然你现在吃不到,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吃到的。等你复活了,你就一定能吃到了。我相信将来的某一天你一定会因为再次的复活,而重新可以品尝它们。”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认真的,确信无疑的,也因此绷紧的表情和语气缓和了下来,柔软了下来,

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奇迹”的一天正在发生(这是一个相信奇迹的年龄)。

他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却感觉我要“晕倒”了……

最后,他像个饱经沧桑、又无比恋世的老人一样,无限“感慨”地喃喃到:“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啊!”。

“你知道它有多么的美好吗?”他不停地喃喃自言到。

那份空对美景、身边无人的怅然与失落,那份无以分享的幸福与惆怅。

“妈妈”他反过身,仿佛他父亲在世时那样,抱着他妈妈的肩、向他妈妈求证,“你觉得呢?这是不是一个很美好很美好的世界?”

“是的,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

 

他的感慨与“求证”得到了他妈妈的附和与响应。

为了让他从这样的伤感中回来,我故意“打岔”说,亲爱的,你知道么,爸爸最想听的是什么?

“是什么?”

就是你记忆中和爸爸在一起过的最美好的时刻。你能不能在这里告诉爸爸都有哪些?也许爸爸心里很想看看你,是否都还记得?

他嘴巴抿得紧紧。一言不发。

我试探问:是不是你不想让别人听见?

他点点头。其实他是难过。

我故作理解:哦,我知道了,那是你和爸爸之间的秘密。好吧,如果爸爸想和你说什么,就邀请他到你梦里来好吗?

他点点头。

二个小时的短暂“探望”与“陪伴”,很快过去。和爸爸约好了下一次来看他的时间,就这样匆匆告别墓地。

就这样一年,二年,三年……

墓园往外走的夹道上,时间已近中午,人也已稀少,那么美的景致与冬阳,让人不舍,突然听到孩子说:

“我想以后也葬在这里。”

 
这束花,还是这束,后面一天在这个地球的某个角落的人的墓榻上见证生命之如烟花~~

 

谢谢米儿!任何人都不可能比车祸里奇迹般因为这个“破布娃娃”的“王子”不放弃而出死入生您更了解什么是爱里的复生。当一个人重新得到这样的一次复生的机会的时候,就像您所说的,哪怕是为家人亲自做一顿最简便的饭、哪怕是能够围绕着这个家的角角落落抹一圈地板,仅仅就是这个,都已经是莫大的奢侈和幸福!当您说着这话的时候,我深深地被您共感着,止抑不住泪水……这个世上,能够在有生之年,对人生之体验,对生命之体验,抵达到这个“点”的人,不会是很多,那真是老天莫大的祝福。再一次感谢您! 

                                                                                                                    
爸爸,我想让你复活

爸爸
我用了好久才知道
什么是离开
那就是——
我想见你看不见你
我和你讲话而你从不回答
我再也听不见你喊我
你也再不会陪我玩耍
我每年只有到这里看望你
我好难过,好难过
为什么?
为什么?
 
爸爸
我用了好久才知道
我多么想让你复活
就像我的思念那样强烈
因为
这里有所有爱你的人
因为
这里有外公烧的菜
因为
我已经长大
可以带你看看——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
 
爸爸
我用了好久才知道
我有力量对你讲出——
我好想让你复活
陪我吃
陪我讲话
陪我听音乐
陪我周游世界
 
爸爸
我好想
永远活着
我好想
让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
永远活着
因为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
所以
 
爸爸
我好想让你复活

 

 

冬至

 

这是春的尽头

这是冬的开头

爸爸已在那头

而我却在这头

思念就像枕头

塞满爱的线头

人生多少关头

不惜头破血流

冷暖浮在手头

记忆沉在心头

未来就在前头

梦想还在尽头

此心风在杆头

晾在岁月里头

唯有舔上封口

遥等昔人来收

也许音信无达

也许

某双阅读的手

已颤抖

也许

只为这一刻能够

找个理由尽情地

泪流……

黄鹤一去不返

白云千载空悠

爸爸,你是哪一只来过的最美的黄鹤?

我是,哪一座晨钟暮鼓里想你的空楼?

……

谢谢**的诗

某人湿了眼眶

赋了此歌一首

 

哑孩子在露水中寻找她丢失的声音,就像我在人群中寻找你的踪迹

 

Good Morning Art Print

沿着河岸
我漫步到芦苇弯腰喝水的地方
希望烟囱们
能在天空为我起草一封长长的信
虽然它们完成得太过仓促
但我的心意,却一如这了然的白昼
一如那美丽而沧桑的白云
一如,那入世而高出于世的鹰

                                                                                               

那只不愿呻吟的鹰
那只以梦为床的鹰
那只苍茫中、心满意足的鹰
那只永远被你祝福的鹰

                                                                                                    

没有先入为主的痛苦
只是幸福地贴近穹宇
别人无法接近它
接近它周围的很多事物
很多重要的事物
……

                                                                                               

读懂与否,感动与否,以致于流泪与否,这很重要吗?
而我只知道,在所有雏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
在最后一颗陨星即将坠落之前
我们的整个生命里的爱
都将在风中彼此燃烧

Daisy Art Print


啊,安拉!宽恕我们这些人:活着的,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年,男人和女人。
这是穆斯林丧礼祷辞的第一句。
我想,这样的宽恕,适合于我们每一个人。
无论你是在主里,还是在佛里,还是在道里,还是在伊斯兰里,还是行在无信仰里……
它都适合你。

                                                                                                               

能够坐下来写这段文字已经是2010年的4月8日了(会在二天以后更新上传)。
在时间的长河里,它躺在所有的沙砾里,和其他的沙砾并无两样。
时光就在这些沙砾间,如水般一页一页静静地滑过。
冰雪之上,艳阳之下,千万年就这样转刹而逝。
在这样的千万年面前,你已经成了那个站在万物之外、不为物转的静静的看者。“人间”这场游戏已经和你无关。
而我们,还必须留在这个尘世,留在滚滚红尘里,被那些于你、早已是看破了的“物”们默默地轮转;在它的涡流里,起起落落,经历着那些永无止息的伤心,不平,失望,恐惧……
这样的一个下午,想和你,隔着生死时空,喝上一杯,聊上一会。
我知道,我在人群中寻找你的踪迹,就像哑孩子在露水中寻找她丢失的声音。
但我,愿意做这么一个固执的哑孩子。
每天醒来,花草与露水,告诉自己,我要去看望它们。
我的丢失的声音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我有一样宝贵的东西,遗失在这些美丽的花草与露水间。
重要的是,如果没有这份遗失,我可能,和所有这些清晨的花草与阳光之前的露珠,一生都错失。
而此刻,我坐在窗前亮得发白的天光里,居然想不起一件事:你活着的时候,我们可有这样的一杯下午茶的对谈?
这个记忆里的空白,让我无比的自责与伤感。
对不起。
等到你不在了,我才想起,姐姐有一个邀请,想邀请你一起喝一杯下午茶。
就是这么一杯下午茶,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已经是要来生再能买单。
你知道么?是你,让我知道可以另一种活法:面朝大海,背对尘世,静看人间花开花落
是你,让我明白,如何活在世间,但不属于它!

                                                                                                             

每年的4月5日前后,都会上传一些和你有关的照片和文字。
我不甘心一个强壮如牛的人,一个远比我对这个尘世有更多盼望与热爱的人,就这样泥牛入海,彻底消失。
我不甘心。
魂即真销能几剩,血难久热故应寒。
我不甘心,对这个世界,血管里的血,远远热过我的你,先我而去。
我在人生的海边,像一个拾贝壳的人一样,提着一个空篮,来来回回,想找回一星有关你的痕迹。
我总是幻想,你会带给我们一丝咸咸的海风里的信息。
生怕错过你的频道,我每天都捧着那台有点被我“摔破了”的生命的半导体,倒竖着耳,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都不放过。
我相信,那些从我的面颊上,轻轻而过的风,那些在我的头顶上,无声而逝的云,那些轻灵的花草与露珠们,它们都无不捎带着你的信息。
我相信。
声音是灵魂的羽毛。文字也是。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在网上,在一个叫“博联社”的客厅的一角,偶尔会来倒一倒窒息、无告的情绪,我几乎无法写字。
我就像一个一直想唱一首歌给这个世界的哑孩子,每天都在乐器上认真地调理着我的弦索,可是时间还没来到,歌词也未曾填好,我每天每天,都只有那愿望的痛苦,不断在心中燃烧……
我无法写字。
我在电脑上写过很多很多各种颜色、不同字体的字,可是,突然有一天,我无法写一个字。
我开始知道,为什么,一个人,会不同于那些热闹以及那些热闹里的人群,而独独喜欢上生命里那种单纯的盼望,喜欢上那种安定缓慢的成长,喜欢上那种岁月漂洗过的颜色,喜欢上心底那首没有唱出来的歌。
我开始知道。
因为在我的心里,突然就有了这么一首可能一辈子也无法唱出的歌。
它让我知道所有文字的苍白。
它让我知道所有旋律的苍白。

                                                                                                              

那场大火,我不能忘,又无法写。它把你烧了去。同时,也把所有这些和你有联结的家人的心,烧成了已灰之木。
当然,于我而言,早在你的事故之前,我就已经是另一场“沉船事故”里的一艘“不系之舟”。
关心你和家人太少。
我只关心我自己的那艘“沉船”。我只忙于打捞我自己的那些情感残骸。
我很抱歉,我对身边每一位家人,尤其是你,关心得不够。
平静的洋面上,我以为,你们都在乘风远航。我甚至听得见每一艘经过我的船只那个“突突突”的欢快的马达声。
等到你发生“那样的”晴天霹雳的意外,我才如梦大醒般于刹那里明白,那一天,不一定是暴风骤雨;那一天,可能是前所未有的风平浪静。风平浪静得大家都在睡梦中。甚至来不及挥手,说一声“再见”。
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那么一艘自以为装满了珍宝的“船”,然后有一天,就这样一场大火地倾覆在彼此的视野里。周围全是水,可是我却没有办法救你。没有办法救你。

                                                                                                             

因为文学里的那八个字“沦肌浃骨,销魂蚀魄”,好奇的我,就开始把文学当真。把文学当真不要紧,问题是,我又接着把文学里的爱情当真。把文学里的信仰当真。把文学里的人生当真。当所有这些东西都被我拿来一一当真了之后……结果就是:魂即真销能几剩。
就这样,这个一腔热血的魂,被我折腾得剩无所剩。
所以我要感谢09年。慢慢走过的这一年,是我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一年。它几乎成了我生命的分水岭。虽然总是还会有一些莫名的感动,虽然总是还会有一些莫名的疑问,但是,山重水复,09年,它帮我有了一个彻底的清理。
在这个清理与清创之后,我的胸口,开始有一个小小的“瓶盖”似被轻轻拧启。
这要感谢,在我少不更事的时候,上帝把我放在了一大堆巨人的思想与尘埃的书本里,给了我一个与书为媒的好职业(它带给我如许的令我一生都富足的滋养)。
在我历经沧桑,过尽千帆(我知道我一说“唉,我是过尽千帆皆不是”。你就会嗤之以鼻“哼,你是何愁前路无知己”)之后,上帝又把我从发霉的书本里抽离出来、放在了一些个饮茶饮得不够,老是感觉不能过瘾,于是,另辟蹊径、把壶里的水换成了“觉察”,把壶里的茶叶,换成了那个包裹着一个小小的“我”的自己,从而泡出了一壶又一壶“心灵之茶”的“茶馆”与人群里。
上天真的很厚待我。我一路过来的每一个结结点点,都有那些让我觉得这一世的相遇还不够的人来给到我一个伸出的手臂。
那些值得我一一记录的素昧平生。
如果我要写名字,这里会有一大串。
就像孩子说:姨妈,你怎么会运气这么好?
然后我就会开玩笑说,那是因为你。
是的,我真正要说的,是上天的眷顾与恩典,借着你们每一位的手臂,而给到我。
正是这样的从上而下的温暖的手臂,让一屁股跌坐在泥地里、以为再也再也爬不起来的我,开始抬头望天。
我知道,这些手臂,是天,是那个被称为“神”的天,它和我的一个联结。
于是,在感受到这样的一个联结之后,有一个小小的胸口的生锈的“瓶盖”,似被轻轻拧启。
这个“瓶盖”的打开,让我终于能像以前那样,缓缓地透上一口气了。
甚至于在博客里,轻省回望,开始有了“心同野鹤与尘远”的这些文字的散步。
并且,有远朋相往,也能每每记得招呼。
不仅如此,还学会了串门——去偷采一、二朵别人家那个院子里的“小花”,因为喜欢,而拿回来插种。让更多的过路的朋友,一起欣赏。
之前,从无回复。也鲜有心情去别人家做客。
只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对着屏幕静静地坐一会、然后离开。
我要感谢这一切。感谢每一位被我偷拿“宝贝”和留下脚印的朋友。
是你们让我的院子不再那么荒凉。

是你们让我看到了我对生活被重新点燃的热爱。
是你们的那些音乐和盛开在文字里的“鲜花”,这些一直被我看作是“天堂之物”的东西,在我们的心与心之间,轻易地开启与链接。

                                                                                                         

曾经有人文字问我,你对文字敏感吗?
我说,是的,敏感。
除了文字,还有其他吗?
没有了。
对爱呢?
应该也敏感。
那你感觉到了吗?
……
鲁迅说,寂寞如湿衣。
有一件类似的“湿衣”,我和我的家人,一穿就是三年。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仿佛人生就像一片曾经在梦境里反复出现的葵花花田,你兴奋地拍照,大声地呐喊,可是,之后,你把拍好的照片手机里彩信给那个以为可以分享的人。却发现,手机的那一头,那个人已经不在。
我很感谢,那些过路的陌生朋友,虽然我并没有这样的期待,但是,我发现,我的“葵花花田”,很意外地有人替那个已经空号的号码背后的那个人收到了。
我觉得能够有这么一个干净而不带广告的博客,能够过来纯粹地写写字,听听这里的音乐,顺便看一看那个藏匿在心底里的“葵花花田”,很奢侈。
本来是一个“垃圾桶”,一不小心,成了一个过去未来的“储蓄罐”。
我开始像一个孩子一样,心血来潮地会往里面偶尔存上一二枚希望的硬币,而不再是一包包绝望的垃圾。
清明的临近,让电脑前的我,开始不经意、读到看到博友们的一些“缅怀的”文字。
我知道,这些缅怀里,有一份属于我的缺席。
迟迟地,始终缺席。
面对那个清醒的缺席,面对那个脑子里不合时宜的一片空白,我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

                                                                                                             

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你离开我们,竟然已经有三年了。
怎么就三年了呢?
怎么就三年了啊!
不是还在眼前吗?
仿佛只要我一落笔,这个三年,我就跟上天认领了似的。
我迟迟地不肯文字或语言的方式认领。潜意识里,一直有一个拒绝。
我认领这个事实。你已经离开我们。
我认领那一场因为你的坚持、与死亡对峙而沉默了八天的告别。
但我不肯认领这个怀疑被上天拨快了“怀表”的“三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如果这样,就已经是三年,那么,苏轼的那个仿佛浓进一生而成为千古绝唱的“十年”,也不过是像你这样,轻轻被翻了三页。
就像一只钱包,在时间的公交车上,什么时候被一只无形的手拿去,你一脸茫然。

                                                                                                                    

如果不是今天,在金涛的车上,大家都没有防备地聊到了那个沉重的话题,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依稀眼泛泪光,整个车厢里面,刚才还笑声朗朗,一下子变得寂然。接下来本来需要很昂然的情绪来投入的工作会议,临时决定改期(大家都非常尊重自己内在的每一个真实状态和当下发生的所有联结,于是鸣金收兵,早早回家,也许我们每一个人在那个当下,都各有所感,需要和自己最深的那个触动呆一会,任何生命中来自心灵的“叩门”都不放过),以至,突然就空出了这么一大段信马由缰的时间……如果不是这样而来的这个下午,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坐在这里,心无旁骛地写下这篇和你有关以及和这个“三年”有关的文字。

                                                                                                           

当时,小车载着我们三个、经过市区里难得一见的空旷马路,一路过来,无人的人行道上全是落英缤纷的粉色花瓣,之后才停在了张江这家世界500强美资公司罗子办公司的门口。
罗子公事外出未归。电话里遥控前台可以给我们几个安排一个会议室。
但我们显然更愿意在环境幽然,和这个“幽然”融为一体的车上坐一会。
“避风塘”午餐时的话题,随便拣一个,就OK继续。
没有一点等人的着急。
都很享受那个情境与当下。
享受那些铺在细细碎碎日子里的简单而安静的时光,。
因为车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在我们的身里身外,哪些是带不走的喧嚣,哪些是属于你的宁静。
你可以为等待中的自己选择一份焦虑。也可以选择一份任何“催促”都无敌的自在和宁静。
就像建东的一句玩笑:这个世界有太多想做“高材生”的人。为了显示他们是高材生,他们总是自告奋勇地抢到别人前面死命而卖力地去拉这趟“板车”。哈哈,我们这些坐在“大板车”上的“留级生们”,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无比享受地搭着这辆顺风车往前,一点也不用着急——因为我们知道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小秘密:那就是,只要“眼睛睁着”,记住哦,眼睛睁着,就可以跟随这辆“板车”进天堂。
我们这些“留级生”们,更关注的不是我要怎么样去秀给别人看我们的四肢的力量、以及我们“拉车”上所表现出来花拳绣腿的技能。人生的这趟“板车”,拉得好不好,关键还在于,你是否擦亮了自己心灵的那双眼睛。如果这双眼睛蒙尘,“板车”拉得再好,到处是滴滴答答不能完全当下的半进半出,也无意义。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几个把自己放在狭小的车厢里,一样可以哈哈地享受着这个有关“留级生”的人生的超级小秘密,享受着那种生命里只有单纯的盼望和那种完全接纳自己的最安定缓慢之成长的美好与怡然。
建东的每一个玩笑,都是那么的让人忍俊不已(俺忍不住隔着座椅抱住建东的头,欢喜地揉乱她的头发),就像她给到那些高管与新入职的大学生以及青春期的孩子们、家长们之毫不说教的辅导。充满了那种完全是从一只熟透的果子里透将出来的蜜汁般的温婉与睿智。让你既有“饱”里的满足,又有“甜”里的满足,禁不住回味。“心度辅导”的每一个沙龙与工作坊,都在她和金涛、罗子这几位如茶一般醇香的女人的精心烹煮之下,而成为一杯杯温热的心灵之茶。

                                                                                                           

聊天的过程中,我谈到了“Rahasya”。Rahasya我觉得我是要专门用一篇文字来写的(和这篇文字将同时上传的另一篇博文)。
但我又不肯轻易地没有完全梳理好就去写(这也是我去年11月Rahasya课程回来拖到现在再来回顾的缘故)。
Rahasya让我知道了一件事:有一个信念,其背后,必有一个被压抑的怀疑。凡所有的信念的东西,都是一个牢笼。
是他解放了我。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柔软的一个人——Rahasya,他的语调,他的通透的不带任何判断之像光线一样平静地穿过你的眼神,他的全然给到你的平静,而不是那种在你面前深藏不露、装出来的平安,他的完全放空的情绪,他的整个的像是回复到了生命原初、那个婴儿般柔软的样子,让我联想起门徒眼里的耶稣。
而我,即便是笑着的时候,都能感觉到自己是坚硬的。
我的肌肉是坚硬的。我的线条是坚硬的。我的被我锻造得百毒不侵的心是坚硬的。我的整个的不曾撤离防御的人,无处不在都是坚硬的。
我想,这个人他已经解决了他所有的内在的冲突。
所以,他可以不带一根刺。
所以,他可以没有那些用来保护自己的盔甲的坚硬和疼痛之本能下的紧缩。
他一定是解决了他生命中所有的问题,不再被困扰,也不再疼痛——痛苦是你的解释。才能在生命的每个细胞里带给人如此无比的欢欣与柔软。
一个像一朵花一样,把自己完全地打开来,从里到外都柔软如婴儿一样的人,他一定是和神在一起的。
……

                                                                                                             

坐在车上,和建东、金涛,我谈了一会我对Rahasya的分享。

                                                                                                                 

金涛则跟我们分享了,一个人身份标签的重重包裹,那些规则、礼貌所在的最最浅表的“鸡粪层”、“牛粪层”问题。我喜欢发明这二个名词的家伙。并不一定是精致的东西更接近真理。有时候,越是粗粝朴真的,反而越接近那个真理的实相。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还嫌这二个“粪层”的厚度不够啊,在那里拼命地往自己身上又是堆又是贴。最后,硬是把一颗活泼的心,给彻底包死。

                                                                                                             

这样的话题一聊起来,就像幽谷里的小溪,溅到石子的时候就跳跃,没有石子的时候就顺流而下,顺着这个“流”,聊着聊着,就聊到了L和她的弟弟。
真是无病之身不知其乐也,病生始知无病之乐;无事之家不知其福也,事至始知无事之福。

                                                                                                             

金涛和建东坐在前排。
我坐在后排。
其间,还下车接了博联社李济山老师的一个电话。
等我重新回到车里,我把笔记本打开,放在旁边的座位上。点开被我保留在桌面上的那首我们都很熟悉的“合一的祝福”Oneness blessing
金涛说,我一听到这个音乐,就想流泪。

                                                                                                               

二小时后,等到罗子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开了。
罗子电话里问,你们在哪?
当得知我们已经离开,她不无惊讶道:怎么啦?
和等待没有关系。我们随时可以在她安排的会议室里先行开始。
但正如金涛说的,这样的聊天也很有意义。
听到这边的解释,她立刻玩笑道:呵呵,不会吧,还没有开始工作,就“工伤”了啊?!

                                                                                                           

被罗子玩笑“工伤”的那个在车里最后聊到的故事,是身边的一个真实事件。
L是华师大的心理学博士。她的IBM出身的弟弟是他们家几个子女中挣钱最多、也最优秀的。四川地震之前,这个弟弟就已经得了轻微的忧郁症。L不方便自己给弟弟治疗,就请了业内很著名的老师在帮到她弟弟。不幸的是,汶川地震,将他们和哥哥兄妹三在四川的一些地产方面的投资,亏得血本无归。为了还债,忧郁症的弟弟,重新又开始压力很大的工作。09年,那个更大的不幸终于还是发生:弟弟自杀了。这些天,金涛和建东都在上L的一个关于“家庭结构治疗”的课。L关于她的开课,解释的唯一一句就是:家里发生了一些事。她所指的“一些事”,原来竟是这样。

                                                                                                            

心理学读到了博士,练就了一身的武功,却帮不了身边的至亲与家人。这是怎样的一种痛?!
就好比你是一个一级的游泳教练,而你却被告知,你的弟弟,在水塘里被淹死。这是怎样的一种自责与疼痛?
世事有时候,就是这么的残酷与嘲弄。

                                                                                                           

L和她弟弟的这个故事,让车厢里的三个女人,各有所想,不再言语。

                                                                                                        

回到家,我开始试着能够接受那个“三年”了。

                                                                                                      

是的,08,09,10,已经是第三年的清明。
因为干旱,今年所有花铺的百合,都又瘦又小,像是得了营养不良。价钱却有增无减。
让人安慰的是,百合的香味却还是依然。
只是花。
只愿意花(我才不相信那些纸呢。钱对那边的人已经没有意义。那是世人自己的沉迷。但我相信,花儿例外,只有花,只有这些花,它们才是被他们带得进天堂的天堂之物)。
4月5日那天的一清早,就这样捧着这么一大束触目的鲜花,站在新搬来的小区门口打车。
保安X很热情。进出只要是他当班,都会远远招呼。
他从值班室里出来,帮我叫车。
这个过程他一直注视着我手上的花,虽然嘴上聊着无关紧要的一些道路和天气,但我知道,他同时也在猜测,这束花的主人是谁。

                                                                                            

这束花的主人,这么年轻。

我们一年年地老去。
而你,永远这么年轻。
望着你的不再老去的背影,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想,死亡到底是什么?

                                                                                                               

还清晰地记得,06年2月19日的晚上,突然接到你的长途。
你把我们叫来一个一个地听电话,一个一个地关照,要我们上下班的路上,车子一定要小心。
最后你说,你妈妈妹妹的女婿,比你还小五岁的那二个双胞胎的爸爸,在上海杨浦大桥上刚刚出了车祸。
当场殒命。

                                                                                                     

你和我们每个人交代完这句话的一年以后,07年的10月19日,这一次是你自己,同样也是不留一言的方式,别我们而去。
你们二个家族里面年龄相仿,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就这样被我们葬在了同一个地方。
让我们生生地看到,一个又一个分崩离析的生死无常,毫无准备地,在那个最最普通最最平常的人生转角,轰然幕下。

                                                                                                           

每年的这个季节,陵园的夹道上,桃花灼灼。
前面二年都是打伞。雨下得一地的湿泞。
今年,是一路的艳阳高照。
下得车来,脚下走着的,是一条很洁净的撒着零星硬币的通往你和其他那些灵魂的路。
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放鞭炮。
我把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花,靠放在你的大理石的碑上。希望你能在地底下,闻到它的香。
妈妈摆放祭品。
妹妹烧纸。
她蹲着的身子因为对着风,结果烟全熏到脸上。
头发也不小心被燎到了几缕。焦焦的,她自己看不见,我帮她一拉,就掉。
爸爸则为你点了二支烟。
你的宝贝儿子因为种种原因没能上车同来,电话里他告诉我们,我已经为我爸爸进行过清明的仪式了。他以他自己的方式纪念你。相信你也已收到。
第一次随我们而来的毛头阿姨在我们即将离去之前,很郑重地嘱咐生前老实了一辈子的你:吴刚,放在这里的东西是给你的,别让人家给拿去了。要是谁来拿,你就抓住他,不让他走。听到吗?
仿佛她眼前的那个人还活着。还是个四岁五岁、常常要让大人担心被弄堂口的其他顽皮孩子欺负的小小孩。
毛头阿姨不经意给到我的这个让人心酸的“幽默”,让我一下喷笑出来。我居然在墓地这样的地方控制不住地笑了出来。脸上挂着泪。我太意外了。不过是象征性的祭品(我还担心没人来收呢),毛头阿姨却是那么认真。
曾经有人问,怎样才能做到让一个人面对悲伤的时候可以一边笑一边忘记呢?
想起那句话。

                                                                                                             

很久不看电视。墓地回来。那天打开电视,是淳子在一档纪实类的节目里谈张爱玲。
她说,她本人生在上海,长在上海,除了因为留学中间离开过几年之外,算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上海人。但是,如果没有张爱玲,上海对她而言,基本上是属于“走过路过错过”的那种。
上海的种种声色,以及上海的种种好,都是张爱玲告诉她的。
淳子说这话的时候,多少往事碎片,溅得我满眼都是。
是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的人只是换了一个口味,有的人却是搭进性命(于胡兰成只是换了一个口味,于张爱玲,却是撘进性命)。有的人还在布置橱窗,有的人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在清点账目了(未婚女人和已婚女人的差别,用朱德庸的话来讲,就是前者还正在布置橱窗,后者已经在结束营业清点账目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如果没有张爱玲,上海对这位本土女作家而言,基本上是属于“走过路过错过”的那种。我轻轻地问自己,如果没有你,没有你用你的死亡,来告诉我们,什么是我们内心真正想要的,以及,停下来,第一次真正真正地很认真地向上天发问“这趟旅行中我们要去哪里?”,是否,这一趟人生,于我,也是“走过路过错过”的那种?

                                                                                                                     
 
有人说,喝茶时我们通常都觉得第一口很苦,但你一直喝下去,就会感到深藏在里面的清香!
我们之所以一直喝下去,仅仅只为忘记那第一口的苦味。
是否人生这杯茶也是,我们为了忘记最初的那个苦味,却意外拾得了另一份清香。我们为了忘记那一份痛,却意外收获了另一份澄明?

                                                                                                           

心定如葬。我喜欢这四个字。
我对它的解释是:对生活不问责,不哀怨,但求感受和经历。
从前以前,今后之后,都不见现在。
让我们踏着当下的火焰,始终记得那一句,走过便过。

                                                                                                              

玫瑰停止的地方
芳香在前进
生命停止的地方
灵魂在前进

 


已经很少写字。悲伤是一种缓慢的痛!当然,有时,也会写几个。以为那个过程可以用来止痛。下面是我留在另一个博客空间的文字。以后有机会可以请大家上那里坐。


薪尽火传
 

从来不曾想到过,这一个稍纵即逝的晚春,原来会是如此地血光弥漫。

他们在万籁俱寂地深夜里,告诉我,darling你,刚刚在遥远的别城,飘飘地、飘飘地、飞逝,从百米高楼,从容走出窗户,风致楚楚地跟人生说了永诀。我握着电话,听到自己的一颗心,哗啦碎掉。

Darling,你真的够狠,处理人生,手法铁血,让我来世今生望尘莫及。

只是,darling,恕我小人心思,忍不住要追到天堂的门边,万千惆怅地问你一句:天堂那边,是不是也会有,象我这样恶懂你的知己?

这么多年,你一直断断续续地跟我说,长情有长情的好,激情有激情的好,我一直当做闲话来听,原来竟是你大有深意的人生伏笔。就这样拣一个天淡淡、月溶溶的晚春之夜,你放肆地激情一飞,叫我看透,人生在你,只不过一场轻舞飞扬的泡泡浴。

读完你的遗书,我已经无力在你的屋里继续坐,开车出街,直接就去了金碧辉煌的珠宝店。我耐着心思,坐下来,一件一件,细看你我都曾深爱的珠宝。那些肥腻圆润的玉,像极你的骨。呵呵darling,这样的金粉世界,你居然也舍得下?别开玩笑了,你一掷千金、像女人一样疯狂血拼的模样,我会历历牢记到下一辈子。

我一鼓再鼓,鼓起最后的一点余勇,去遥远的别城,看你的遗容。在你冲天一飞之前,你曾经给过我电话,说,要不要一起坐坐?我是开口就脆生生回绝了你,跟你说,我明天就要去远行,哪里有这个工夫?慢慢等我回埠再说好了。Darling,我任性了一世,你也纵容了我一世,这最后的一次,你也一如既往地宽容了我,用你那种匀净的声音,在电话里跟我说,那你好好白相,路上别乱跑。是的,你没有像以往那样切切地关照我,记得一回来,就给我电话。你的遗容万分安详,丝毫看不出未能见我最后一面的遗憾。Darling,我们平起平坐,一起走到了前中年,我更想看到的,其实是你倍受摧残的容颜,而绝非你此时此刻,满面的霜冻安详。

这一趟人生,你就这样全身而退了。Darling,你这样心狠手辣地谋篇布局,实在让我咬牙切齿。人生这副莫测的骨牌,没有你,我也还是要壮志未酬地玩下去。

花败落地,訇然有声。

这一个晚春,真的好伤人。

 
从来不曾想到,这个冬天会有这么冷。

长途电话里,听到说南昌那边甚至下起了冻雨。

几十年未遇的大雪,打乱了许多计划好的行程。有一个上午,手机不停地往外拨电话。通知原定的出游,因高速公路被封,不得不改期。

但有一点,四个星期下来,铁定不变,就是每星期六带 一起的心理咨询。

那是一间座落在徐家汇附近的小屋。楼下是 喜欢的意式快餐“萨莉亚”。

从一个月前我和 走进这间温暖的小屋的那一天起,窗外就没有停止过雨和雪。

但它带给我们的却是这个冬天比阳光更珍贵的豁然与明朗。

一个十岁才过一些的孩子,已经会用他的语言方式来表达那种生命中没有方向的黑暗了。

**,当一个人他什么也不想做,甚至连玩游戏都觉得没劲时,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你能告诉我么?

在我小心翼翼地试图用“绝望”、“沮丧”等字眼来表达他内心的感受以证明自己对他的理解并让他相信我能帮助他时,他一本正经地纠正了我。他居然用了大人才有的口吻。他用到了那个让我颤栗也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词  ——黑暗。

我当然知道。这是我最感觉无力的一个字眼。

对于一个心里纠结着太多无法也不准备这辈子要去解开的心结的我,这个字眼太熟悉不过。

之所以不肯触碰,是因为它正一团漆黑地堵在我心里。我自己都彷徨无措。

机缘之下,半疑半惑的我们,双双走进了那间一开始并没有觉得很特别的小屋(无独有偶,于是才意外收获了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让我每每想来都羡慕不已同时也感叹不已的爱情和生命的传奇)。

当时的我们,又是公交,又是打车。辗转了一路,不能确定是否还会来第二次。

但这个疑问很快就不是问题了。

我没问过,为什么告诉他这二天手里有活动安排,让他跟去度假村或五星级酒店的提议被他一脸不耐地拒绝,惟独去徐家汇的那间小屋,再大的风雪,他也兴致昂然。

但我知道,它对我的意义。只有“溺水”的人才能明白素昧平生有人向你递来一根“浮木”的意义。

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抵挡。甚至必要的时候,可以象男人一样有力量。

可是,站在烧伤科重症室的窗外,被告知那个一身焦黑、面目全非的人是我们家那个“宝宝”“宝宝”如此这般被我唤大的男孩的父亲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无助与无力。

总算挨到节日,老天开始放晴。

从窗户望出去,对面楼房的屋顶上,很奇异地看到久违的阳光暖暖耀眼的洒了一地,同时又静静地覆盖着以往只有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北方的白雪皑皑。

空下来的时候,常常不自觉把自己幻化成逝者。希望尽可能以已故孩子父亲的角度去揣摩他的心思,替他做一些、尽一些、了一些……

仿佛度尽劫波、上天留我在世间,只为完成那个叫“吴刚”的男人的生命的“薪尽火传”。

他对妻儿的爱和一个父亲丈夫的责任,姐姐我义无返顾,会替你“薪尽火传”。

没有人会想这个问题。可是回过头看,那个时候、各种可以为妹夫尝试去做的、各种可以减少他痛苦乃至憾恨的“假设”时时会折磨当时几乎充当了“总调度”的我。

凌晨三点醒来,我就这样被这些各种各样的念头折磨着。

后悔没有以我的力量阻止那些现在看来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也根本无力回天的手术、任火苗之后再让冰冷锋利的刀片在吴刚你身上一寸寸地切割。

后悔没有给你唯一完好能动的脚趾提供墨水和纸板,也许你有很多痛苦而不能言的话可以以这样的方式最后留下。

后悔没有让**在你的枕边放上那个他经常临睡前要躲在被子里反复拨弄听着那清脆动人的八音才肯安静入睡的手饰盒。在你最后的日子,这样简单干净、来自天堂的音符,至少可以让你放下那一身羁绊与疼痛,彻底放飞你的灵魂……

后悔没有在你高烧弥留之际,让你最亲爱的人芳芳在你枕边给你喂点水,用棉花棒蘸温开水润润你一定难受得要命又无以言说的干渴……

后悔没有亲自到你的床前,告诉你,姐姐只要在世一天,就一定不辱使命帮你守护好你这个放心不下的心头宝贝。并且尽可能地教育他成人(在剩下的人里,你唯一可以重重托付的就是姐姐我了)。

……

可以为你做的有这么多这么多。

哪怕最坏的结果已在那里,有些细节我们还是可以去力所能及。

可是,当时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当你的主治医生告诉我你的生还希望只有20%时,我知道这个因为顾忌家属的感受绝对已经人道地放大了的数字意味着什么。

拿着手机劈头盖脸地打给那些有决定权的领导。要求第一时间集合全国最好的烧伤科专家。

我是什么人?一个应该低声下气求人的家属,居然措辞强硬地要求颐指气使惯了的领导按我的要求去做。

院方当然比我更清楚,就是来十个专家于你也回天乏术啊!

重症室只允许家属在窗外的走道上探视。经交涉,珍贵的几分钟姐姐把它交给了你最最思念的~~和**他们母子俩。姐姐甚至不忘安排由弟弟到你的床头,把事故的原因告知给你。并强调你没有任何责任且事发当时,你所能为自己做的都做到了。这一点一定要让你知道。否则以你的性格,正常作业却横罹此难的你,心中一定一定百思不解。只要有一线思维和意识,你就会在那样的情形下难免给自己设问,如果你不这样或者不那样,或许你就不至于此。这个痛苦念头会反复折磨你到死。姐姐不忍,姐姐要让你知道,无论当时你作哪个选择,你可能都在劫难逃。

知道你不会责怪。无论怎样委屈,你都从来不曾也不会责怪,你只是一味承受。

空下来的时候,姐姐我还是忍不住要一遍遍地自责啊!

姐姐原本可以为你想到、为你去做的还有很多很多。

我没有和妹妹提到过这些话题。怕她难过。

表面上大家都已回复自己的轨迹。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临别,彼此不忘道一声“注意安全”。

甚至偶尔,我们这个家里,也会有听到笑声了。

孩子在电脑前因为赚得游戏的某个垂涎已久的装备而开心发笑。爸妈站在阳台上聊超市里的年货以及~~她们单位这次发的海鲜与水果……不经意地满足的笑。

这些都无不让我感到心酸。因为吴刚你都看不见了。

和别人的妹夫不一样。在江西那个父母们工作的厂区里,我们几乎是一起长大的。

有那么多相同的光阴和岁月。情同手足。

从你夹在一大帮妹妹的男女同学走进我们家的第一天。姐姐就对你印象深刻。

妹妹的任何大小秘密,我总是第一个知道。并且一定是那个背后帮她拿主意者。

姐姐毫不犹豫地力挺你。当时看过另一位男生写给妹妹的信,字里行间的成熟老到岂是妹妹这样天真的女孩能把握?出于姐姐保护妹妹的“私心”,姐姐“教唆”她把这位男生给回了。

姐姐不想自己的妹妹将来的某一天是因为某个男人而突然间长大。

已经初识感情滋味的我,一眼就知道妹妹只有放到你这样本质的男人手里才放心。

你们二个,是属于那种可以一起成长一起过来的小恋人。

我母亲,也就是你的岳母大人,显然意见和二个女儿不一。

软弱柔弱的妹妹无所适从。是姐姐坚定她的意志,并在家里为你们俩一直斗争到胜利。

一直以为是在帮你。帮你带孩子,帮你这个那个。实际,你因此也一直没有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家。

多少次正是我们的这种善意,差强了你的意志。

你日日想念的孩子被我们留在了上海。

你唯一剩下能做的就是默默接受。

只要一想起这些,姐姐我就无不替你感到心酸难过。

你当然不会说不。可是姐姐知道,你更多的只是出于无奈。

你的这一生,几乎都是在听从旁人的安排。

最后,听从了命运的安排。

所有强施于你的“安排”加在一起,对于你是多么残忍残酷啊!

残忍到姐姐一生都无法释怀。

每年短短的寒假都是你来上海过团圆年。

你在的时候,每年的这个时候你都会带很多自灌的香肠、还有蜜甜蜜甜、倒出来总是盛得满满一桶的南丰贡桔,提着那个沉甸沉甸的蓝色大包笑吟吟地让姐姐去接站(春运不让接客,姐姐担心老实本份的妹妹进不了站,总是当仁不让地包干了接站的任务;得我百试不爽、秘籍“真传”的你,甚至在电话里把它教会给回程接站的弟妹,发扬光大到了南昌。那个时候,我们是多么开心啊)。

今年,乃至以后的每一年,从此,就不一样了。

哪里都不想去。春节,窝在暖暖的被子里交替看石磊的文字和那本让我每每想来都羡慕不已同时也感叹不已的爱情和生命的传奇《爱能创造奇迹》。

读石磊的这篇“伤逝”(我把它全文摘录在篇首了)。

读她字里行间的那份痛彻心肺的“咬牙切齿”。

然后听别人家的鞭炮在那里喜庆。

是啊,我怎么能不“咬牙切齿”!

石磊的那个“darling”,比你有幸何许啊……

而你,在这样一场如同大戏一般的轻舞飞扬的人生“泡泡浴”面前,会做何感想?

上天没有给你哪怕一点“妒嫉”或者“羡慕”的机会。

这些天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什么也不能写。什么也不能说。

稍稍的一个触碰,有时甚或是一个字眼,也足以敲碎我们的身体。那些凝聚在往日里的血,穿透疼痛回来。

那天,打开空间,看见《爱能创造奇迹》的作者“米儿”14天前在上面写给我的留言。

深深为之感动。

上天怜见,让我无不感慨、感恩的是,在这样的时候,它把一对非凡的夫妇和他们的爱和生命的故事,以这样的方式带到了我的面前:

同样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人生不测,居然,这个城市里还生活着的这对言语无华、内心高贵的夫妇,一个是编戏导戏、让这个世界上相信童话的人能够继续信仰那份属于他(她)的心灵上的天真的妻子——一个天使般的女人;一个是亲自在手术台上,把车祸中几乎被摔得粉碎,不可想象:左右脑及脑干出血,颅底、锁骨、肋骨、手指等骨折,脑、肺、心、腹腔、肾脏破裂,全身大面积酸中毒,视神经、语言神经被破坏……一分一分硬是从死神手里一点点扳回、亲手缔造出一个生命和爱情奇迹的丈夫——我刚刚和死神交过手。一败涂地中,知道它这条手臂的力气。这世界上居然真的有强大到可以以一己之力打败死神的男人。在这个男人和他的相扶搀持、光着脚走过死亡刀锋的女人的演绎下,灾难原来可以是如此恩重、令人震撼的礼物!

“从此,我的一只眼睛属于太阳;一只眼睛属于月亮……”究竟是怎样的心灵才能在车祸失掉一只眼睛后还能如此笑向人生?

不禁要问,上帝,你是要用这样的方式让我们于这样的苦难中来见证这个世界上失传已久的大爱么?

看石磊的“伤逝”,一边难过得“咬牙切齿”。看《爱能创造奇迹》,一边为书里的女主人公和身边那位正在努力为我们点燃一盏心灯的她的丈夫、这二位自己刚从劫难里过来却还不忘腾出手救人于劫难的夫妇感动流泪。
米儿,他的妻子,一个天使般的女人。一个在车祸里被上天抛弃几乎碎得不成人形、却依然不被她的王子所弃的“布娃娃”,真的可以在他这双看似并不很大的手掌里出死入生吗?                  

 “云生,我以后该如何报答你?”

“去帮助那些值得帮助的人,这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一名好医生要救人身体,也要救人内心,我要做这样的医生。”

每次,走进徐家汇“萨莉亚”楼上的那间小屋,我就在想,坐在对面的这个让孩子喜欢并信任、本来完全可以这个时间用来陪伴他的家人的低调的男人,就是那个书里留下语言不多,却字字千金的“云生”吗?

去帮助那些值得帮助的人。

是的,这句话竟然首先在我们身上得以见证。

那一霎,真的很感激我生活的这个城市啊!它没有辜负应该属于它的传奇。

这个城市总是会在不经意间给我大大的惊奇。不需要伟岸的身材。任何一个在百万人中沉默内敛、温谦和煦的男人,只要他愿意,也许他就是那个必要时候可以迸发出无穷的智慧和力量,从死神手里把自己心爱的女人夺宝一样夺下的男人。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有这样的勇气。一次又一次。为自己的所爱。

看着女主人公米儿,终于度尽劫波,可以被她的丈夫推着上街,红尘滚滚,车水马龙中,穿过那一家家路边的小店铺,最后在一家鞋店里,丈夫亲手为编戏导戏,把人生演绎成一座真正的舞台的妻子穿上一双可能只是普普通通的红色的花布鞋时,怎不让人泪眼迷湿。

一个珍贵的现实版的“童话”!

正如米儿所说:这样的平常生活是多么不易,这样的美好相处是多么幸福!

还有谁能比刚失去亲人,连一次送饭喂水的机会都没有的我们更能体会此间深意啊!

“%%,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啊?! ”

那个当年拉着他爸爸的手一个劲地考问“精子加卵子等于什么子?”的小家伙又在追问我了。

他的爸爸已经不在了。

想当年他爸爸刚下火车。在客厅里小家伙兴奋得团团转。一个急中生智竟给他爸爸出了这么道让人大跌眼镜好不尴尬的脑筋急转弯。

他爸爸面不改色地回答:儿子。

就在我们都以为这个答案绝对混得过去的当口,“儿子”毫不客气地大声道:错。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集中到我这个最应该了解小东西也给他影响最多的姨妈脸上。

我一脸无辜。没有答案。当着大家的面为自己洗清:那你说应该什么子?

只听到一个脆脆的、比平时更响亮也因为终于考倒你们而不无得意的声音正色到:“受精卵子。”

我的妈呀,暗叫,谁教你的?姨妈肯定是第一个被怀疑对象。

好在一个转身,小家伙从他的书柜里找出本我给买的拼音版《十万个为什么》。煞有介事地翻到其中的一页给我们看。

弄得我这个%%哭笑不得。

“%%,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啊?! ”

“这是%%很多年前也在问自己的一个问题。关于这个问题,宗教有宗教的解答,哲学有哲学的解答。各不相同。以后你可以凭你的悟性体会慢慢有你自己的看法。你看,马路上有这么多来来去去、行色匆匆的人们。你注意他们的表情:急切的,专注的,喜悦的,愁怨的,平静的,麻木的……你注意他们的行路姿势:赶路的,散步的,劳顿的,悠闲的,奋斗状的,信马由缰的……可以说他们每一个都知道自己脚下的最前方是死亡的终点。他们中我想没有一个人会因为知道自己明天要死在路上或死在终点而今天就放弃了这趟差旅!实际上人生就是一趟风土人情的旅程。我们有太多的东西可以在这趟旅程中分享。可能是一支曲子,可能是一盆美食,可能是一段经验,可能是一个人……这么多美好加在一起,难道不值得我们为这趟远行做点小小的功课与准备么?当然,你也可以什么也不做,看别人在那里津津有味,汗流浃背……而你兀自躺下来静等。你觉得,这二者,哪一个会更好一点呢?”

素来系我们家心肠最硬,怎么样软化教育他都不接受的小家伙,以前对街上的乞儿绝不滥施同情心。他还很有他的理由:哼,谁叫他们不好好学习。并嗤之以鼻“活该”。最近,发现他有了很明显的变化。

超市出来,红十字会立在那里的募捐箱,他不再会视若无睹。地铁出来,破衣烂衫向他伸手的流浪汉,他不再是昂首走过。而是会立马停下来,转身拽住我们。要我们施济。

曾经大道理说教了一箩筐都无济于事,就是不卖帐的他,自有他的逻辑。我这个被他定性为太过感性(他自称“男人才不能象你们女人那样只知道感性,你承认吗,%%?你就是太感性。男人就应该有男人的节制与理性”)的%%也束手无策,奈何不得。

“感性”在他的认识里是个大大的缺点。谁叫这个社会是个崇尚强者为王的“狼图腾”的社会呢!小家伙自然“不屑”听命于我这只“羊”。

而今,我想,是生活“钦点”了他,教会了他。

在他临渊而立的冰寒痛苦中,一定是深深体味到了那受之于人的温情的珍贵。

我想,他已经开始以他的方式知道感恩。

杨绛在她的新书《走到人生边上》(钱老年轻的时候写过一些颇有才气但他自己很不以为意的散文。当年集结出版的时候他谦之为人生这本“大书”边上的零碎,故后来散落在人世的那本印数很小不太为人所知的散文集名为《写在人生边上》。他的夫人之所以新书此名是有呼应的深意在里面。略知其详的人看了就很会心。到底是相濡以沫了一世的知识分子夫妇。那份灵里的默契没得说。遗憾的是我手里珍藏的这本书被友人借走之后从此杳然)中,谈到了生与死,灵魂与肉体的关系。

她用到了一个词:薪尽火传。

其中有论到,肉体形式的“薪”虽然可能“尽”了,但灵魂的“火”却可以以另一种形式燃烧下去、一直不灭。

是的,薪尽火传。

Life has become Richer by the love that has been lost……

生命如果是“薪”。那么爱也可以就是那“火”。

虽然“薪”有时尽,但只要我们愿意,我们仍然可以将前面人用生命的燃烧留下的“爱”的“火”,接手相传……
 
 
浩气飞虹还魂永驻长青 清风明月移灵长卧陵园
 

一群嗜血的蚂蚁 被腐肉所吸引

我面无表情 看孤独的风景
失去你 爱恨开始分明
失去你 还有什么事好关心

……

公园里 葬礼的回音在漫天飞行
送你的白色玫瑰
在纯黑的环境凋零
乌鸦在树枝上 诡异的很安静
静静听 我黑色的大衣
想温暖你日渐冰冷的回忆
走过的走过的生命
啊 四周弥漫雾气
我在空旷的墓地
老去后还爱你
为你弹奏萧邦的夜曲
纪念我死去的父亲
跟夜风一样的声音
心碎的很好听
手在键盘敲很轻
我给的思念很小心
你埋葬的地方叫“长青”
为你弹奏萧邦的夜曲
纪念我死去的父亲
而我为你隐姓埋名
在月光下弹琴
……
那些断翅的蜻蜓 散落在这森林
而我的眼睛 没有丝毫同情
失去你 泪水混浊不清
失去你 我连笑容都有阴影
风在长满青苔的屋顶
嘲笑我的伤心
……

 

手机铃音改成了周杰伦的这首“夜曲”(改了二个词)。一个刚失去父亲的十三岁男孩每天、满屋子沉浸的音乐。

知道他为什么喜欢这首歌。歌里那个关于墓地的画面,让他想起他父亲。

那天,他网上下载这首歌,偶然搜索看到了那个画面。

隔着房间,他激动地叫了起来。“%%,你看,这里面有我爸爸的墓地”。

等我接完电话到他电脑前,他已经在玩游戏了。

他关了游戏,试图打开刚才那个页面给我看,可是,一连点击的几个都不是。

居然找不到了。

失望中,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满是沮丧。

他一边焦急地试图一个个找下去,一边反复向我说明着:%%,真的。那个歌里拍到的墓地,和我爸爸的一模一样。

好象生怕我不相信。

默默在他身边站着。

没有合适的语言。

轻轻揉他卷卷的头发。

让他别找了。

“帮%%把歌词,抄在练习本上好吗?”

“哦,%%,你也喜欢周杰伦?”似乎有点惊讶。

是的。%%以前没发现。但%%喜欢这首歌。

小家伙立刻有知音感。关于周杰伦的废话立刻就多了起来。

我要给他一点事做。

象他同龄的朋友,彼此之间可能的爱好与要求。

我知道,即便这首歌的歌词再长,他再惦记他正玩到一半的游戏,此时也会很乐意接受我的请求。

我当然知道,这首歌里的任何一个画面都不会和这个十三岁男孩的父亲有任何关系。

但是,我愿意相信,那两者的联系。

愿意相信,那个一路风尘的上午,被一个小小盒子装着的孩子父亲的遗骨,被我们千里迢迢、一站一站卧铺带回上海(相信那趟车的乘务员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在她的乘务生涯里,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奇怪的旅客,整整一晚,卧铺车厢里不睡,每到一站都要来向她打听站名。却每次都不下。经历了一连五站这样的问答之后,她实在抑制不住了,直截了当问,你到底是要哪站下?结果,答案是她听了差点没晕过去的终点站上海。她哪里知道,那一站一站报站的背后,有着何样的原委),最后安息入土的地方,就是歌里唱到、画面里拍到的那个地方。

萦怀绕耳,从此,有这首歌的地方,就有某个铭心的片段和冉冉升起的思念。

 

还有五天就冬至了。新闻里铺天盖地扫墓的信息。

这是怎样一个“兵荒马乱”的荒诞世界啊!

这边入土的碑还没来得及立起来,那边……

一个个有惊无险。

没有一个责任人。

没有一个完整的交代。

尘埃落定。

承诺无期。

所谓的“事故责任认定”等到下来的那一天还有意义吗?

留给我们的,是“当时只是看到一个火球在一地的油污里打滚(去过现场的鞋子上至今还沾着擦不去的油污),没有人敢靠近。明明是被捂灭了的。什么时候再第二次着火谁也不知道”的残酷字眼。

这就是目击者事后最后的描述。

                                                                                                                                                                            

以上是七年的漫长过程(2007年至2014年),每年清明、冬至……

下面这个链接是本页正文——

                                                                                                                                                                         

工伤死亡赔偿金明年起提高近3倍 最高60万

  昨天,国家安监总局召开全国安全生产视频会议,国家安监总局局长骆琳在会议中透露,将于近日印发的《国务院关于进一步加强企业安全生产工作的通知》规定,明年1月1日起,安全生产事故中一次性死亡补偿金标准,按上一年度全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20倍计算。新标准实行后,在生产安全事故中死亡的职工家属最高能获得60万元补偿金,提高近两倍。

      2009年,中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是17300元,按20倍计算,一次性伤亡补偿金是34.6万元。再加上丧葬补助金和供养亲属的抚恤金,安全事故中死亡的职工家属一次性获得的补偿,平均水平在50万至60万元之间。这将比目前实行的"不低于20万元"的标准高近两倍。骆琳表示,采取这一措施的目的就是要加大事故企业的违法成本,对职工生命财产安全负责。

      中国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新闻发言人黄毅23日在北京的一个新闻发布会上透露,中国将把工伤死亡事故的赔偿标准提高三倍以上,以增加企业事故处理成本,促使企业提升安全生产水平,同时也是对职工生命权益的尊重和关怀。他表示,这项措施将大幅提高企业事故处理的成本,强化对企业行为的约束,同时也是对职工生命权益的尊重和关怀。“我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大体在17000元人民币左右,20倍,大概在34万,这是一次性赔偿标准。除此之外,还要按照有关规定支付丧葬费用、亲属的抚恤金。这两个方面加起来应该说不低于60万。人的生命是无价的,我们还要从其他方面加大安全生产事故处理的成本,比如说,我们还要进一步推进安全生产责任保险,还要进一步在高危企业实行全员安全生产风险抵押金,这些都会对企业的安全生产产生约束的作用。”


据了解,新的工伤死亡赔偿标准将于明年1月1日起实行,《工伤保险条例》的相关条款也将进行相应的修订,从而保证新赔偿标准的法律效力。

 

60万工伤死亡补偿新标准依然偏低

 http://msn.ynet.com/view.jsp?oid=67859674

2010/07/22 09:57   来源:千龙网 作者:楚一民    发表评论

  国家安监总局局长骆琳20日透露,2011年1月1日起,安全生产事故中一次性死亡补偿金标准,将按上一年度全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20倍计算。2009年,中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7300元,一次性死亡补偿金是34.6万元。再加上丧葬补助金和供养亲属的抚恤金,生产安全事故中死亡的职工家属最高能获得60万元补偿金。


众所周知,我们熟悉的现行“不低于20万元”的标准,实际上是山西省早在2004年制定实行的一个标准。此后,随着各地安全生产事故的频发,这样一个在当时显得不低的地方标准,遂被各地不约而同地借鉴采纳,逐渐成为全国性的补偿标准和定制。6年过去了,全国GDP和政府财政收入增长都差不多已有3倍,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也增加近2倍,“20万元”的标准若依然停滞不前,显然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而“34.6万”的新标准,相比于上述这些6年间发生的变化,无疑“只低不高”。“34.6万”的新标准之于“20万”的旧标准,事实上连基本的人均收入增长幅度都没能赶上,更不用说赶上国民经济、GDP本身的增长了。

 

  这意味着,“20倍上年度人均可支配收入”的新补偿标准,其实并不完全合理,也不能完全准确反映现实的补偿需要。比如说,一个二十来岁的工人与一个四五十岁的工人,给予同样的20倍补偿,显然并不合理,而合理标准,正如前安监总局局长李毅中曾指出的,应该是“死者越年轻,获得的赔付额将越多”。(2007年3月8日《南方都市报》)

 

  再如,“上年度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基准,我以为,同样也不尽合理——既然是“工伤死亡补偿”,为什么补偿基数不是更实际的工人年均工资,而是更抽象的“人均可支配收入”,难道他们的不幸死亡所损失的不首先正是自己的工资?

 

  此外,“20倍上年度人均可支配收入”的新标准在全国范围内“一刀切”,没有充分考虑各地经济发展程度和收入水平的巨大差异,也是一个明显瑕疵。显然,更合理公允的标准应该是,低于全国人均收入的地区按全国人均计算,而高于全国人均收入的地区,则按当地实际收入水平计算。

 

  如果上述不合理之处均能逐步得到改进和完善,那么工伤死亡补偿金,无论是作为“加大事故企业的违法成本”的手段,还是作为“抚慰逝者及其家属”的方式,都才可能最大程度地发挥和实现其社会价值和功能。

 

2010年07月22日 09:20 | 的博文——

栏目:东瓶西镜放 / 恨不能遗忘

三年后,这个"不低于20万"被理直气壮成"不高于20万"之工伤条例中无比荒唐的一面所谓"保护"、却被执行成"压榨"的法律旗帜(所有死法里最惨烈、最无辜的一种,却可以在赔付上被莫名其妙的“保护性质”的"条文"+人为的曲解而压榨到最低),将三倍于前地被彻底改写。

乔并不知道,这么一条曾经让她翻遍了所有的相关条文(包括国家赔偿法和交通事故赔偿条例)感到无比莫名而愤怒、被无良企业如此强盗逻辑地滥用的"工伤条列"的条文,仅仅只是三年,就成了废纸一张的历史。

她在善后谈判桌上高声斥责、并再三强调法律并不是一个象强盗逻辑的对方口口声声里所说的那么机械的、被如此歪曲"利用"的死的东西。它一定是会在一些合理诉请与现实实际下、兼顾公平而不断被完善的、更趋近“义”的这么一个硬性规则。

即便再完美的一个规则,也不能百分之一百地面面俱到。这就是为什么,任何再刚性的东西,都必然会给它留下一个弹性的、人的因素可以去作为、去完善、去补充的空间。它一定是需要在被要求更接近公平、合理的挑战里、不断地趋向更高级的那个完善。

难道它的这个更趋"完善"的进程、你们代表工会、进行所谓"善后"(何来的"善"?只有严阵以待的"对付")的这些人就不能稍稍有点积极意义上的作为了吗?

乔一个人的声音在会议室里绝望地来去穿荡。没有人回答她。

三年以后,直到2010年7月20日国家安监总局召开全国安全生产视频会议,安监总局局长骆琳在会议中透露——2011年1月1日起,安全生产事故中一次性死亡补偿金标准,按上一年度全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20倍计算。新标准实行后,在生产安全事故中死亡的职工家属最高能获得60万元补偿金,提高近两倍,乔当年的那个声音才落地。

乔身为一个小小的死者家属面对一个庞大组织用来如何规避法律责任的"法务部"的无力,那些替无辜枉死的工亡者以及所有他们家属无处申告的愤怒,因着这条带给她无比震动的新闻才刚刚落地。

是的,那些话还音犹在耳......

当第一时间在网上赫然看到最新发布的"工伤死亡赔偿金明年起提高近3倍 最高60万"的消息时,乔一怔,一口气读完几大网站就该报道的全文,一边,泪就淌了下来。

当年的那些愤怒和无人"在意"的话,终于落地了。

也许,有太多的人在读这条新闻的时候,是不会有她那样特殊的感慨与心潮起伏的。

是的,正是这么一个连交通事故都不如的低得不能再低的赔付,让太多趋利忘义的企业,把死一个人当成死一条狗似的打发。

加大事故企业的违法成本,对职工生命财产安全负责。

总算三年之后,有关方面意识到了人的价值和尊严被一个无足轻重的数字贬到最低的话、是永远遏止不了接连频发的安全事故的。

就在7月17日到18日的两天里,河南、陕西、湖南、甘肃、辽宁五省接连发生5起煤矿事故,截至22日凌晨,造成了49名矿工遇难、6人被困。而10天前,国务院常务会议刚刚部署安全生产工作(从5起矿难暴露的问题看,“硬规定”在这些煤矿只是“软执行”,煤矿在落实国家政策规定中仍存在诸多“死角”)。

这种为了一个“饭碗”而接二连三地在工作中赴死,就是因为死人的成本太低。代价方的一头倾斜——同样应该付出相应代价的那另外一个代价方的成本太低。

低到了一个卑贱的数字就可以轻易抹去这个无辜枉死的人的所有对家庭的责任以及那个生命本身的价值。

如果每一个死去的矿工,赔的不是过去的20万而是今天这个3倍于20万的60万,那么,那些安全疏漏的代价是否迫使你矿主与企业不得不"利益权衡"下而对生产安全的力度管理稍稍有所"倚重"呢?

职工个人和他的家庭付出的是如此惨重的代价。而你一个偌大的动辄几十万年薪的企业,死一个人不过是九牛一毛。这“一毛”还是如此的压榨下产生的仅仅只是“不低于底线”的那个毫无尊严、尤同要饭的数字。。

至于之前被当成一条狗一样已经处置而打发的工亡死者,也只能委屈你们为这个"历史"买单了。

##,你只是其中的一个。

这么一个工伤死亡赔偿的新条例,其背后是多少的血泪啊。

没有比那些"艰苦卓绝"的善后交涉中灰心绝望过来的家属、更为深刻了解这个新条例的意义了。

 


 

 人生有时

花开花落有时

相聚分离有时

悲伤有时欢乐有时

一切皆有时

……

                                                                                                    

老人被接二连三的消防车的鸣叫声惊醒。
起身,站在阳台位置,朝出事的方向眺望。
这个时候天光已微微发亮。
五楼的阳台望出去,可以看到车间方向的一处屋顶上,正在冒出一股不应该有的白烟。
白烟的位置,正是老人退休前负责过的那家分厂位置。
如果他没有记错,他的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去上海探亲的大儿子、这个时候应该正在那儿上夜班。
热处理车间的高温工作,儿子已经连续干了7年。
按照国家退休政策,只要再干满2年,就能享受提前5年的退休。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儿子早就回上海和老婆孩子团圆了。
此刻,老人在阳台看到的情形,是他四十多年以来不曾见过的。
凭他的经验,他隐约感到,一定是出事了。
                                                                                                         
老人在阳台上焦虑地抽了一支烟。还有十分钟,交接班。
等他儿子下班,应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然而,五十分钟后,他接到电话,他的大儿子正在医院抢救。
早晨五点五十分出的事......
赶往医院的一路上,儿子班里最要好的同事"二子",拼命地捂着头,自说自话。
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半边脸、耳朵和手臂手指上,这样赫然的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巨大的燎泡。
二子的嘴里不断反复着的那句将老人顿时打入地狱的痛心疾首:
我对不起G。我对不起G。我本来是可以救他的。我本来是可以救他的......
                                                                                                                     
那是国庆长假刚结束的第四天。
正在上数学课的男孩、被班主任叫到教室门口,轻声告知,家里来电,要他收拾一下书包,然后直接回家。
并再三叮嘱,一定要在家里等着,哪里也别去,会有妈妈或其他家人半小时里来接他。
班主任的眼神里有某种男孩不能把握的东西。
男孩没有说话。
他是一个敏感的孩子。
默默地收拾书包走出教室。
走出学校。
仅仅只是这样的一个眼神,已经足够。
回家的路程只用了7分钟。
他每天都要经过的这条长长的巷道。
它的左边和右边,有着这个城市飞速发展中、特有的一种奇异的视觉落差——一边是拔地而起、二年后卖到每平米6万的在建楼盘的施工基地,一边是世博动迁已被划入改造的不堪入目的老城区的危棚简屋。
男孩觉得此刻他内心经历的上上下下与瞬间席卷而至的莫名恐惧,让他视觉上突然有一种强烈的不适。
阳光灿烂,而左右两边、属于一个城市现实与梦想奇异结合的这种落差,更是让他晕眩。
在这条地图上难觅其影、男孩每天都要来来去去踢着空矿泉水瓶、和同学们打闹经过的小路上,这一天,他在这里走过了他人生中最漫长的那个7分钟。
                                                                                                  
没有人告诉他,他的父亲出事了。
但那个巨大的不请自来的不祥的预感,已经劈天盖地。
                                                                                                                                                                          
男孩的父亲躺在医院里。全身95%Ⅲ度烧伤。
衣服全没了,只剩下一双鞋子。仅剩的那个0.5%正是皮鞋包裹的脚上。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经历了什么。
所有事后的现场描述,都只是加工过的版本之一。
只有曾经反复出现在二子嘴里的那句话,最最真实。
只有那句话,你可以相信。
事故发生后,现场所有的人员被召集起来、封闭式开了一天的紧急会议。
所有目击者,都在各种名义下与家属作了隔离。
之后,小道传出的另一个关于现场版本的说法,听起来似乎比之前各种压力下众口一词的牵强描绘更经得起推敲。
只是,无论是哪一个,除了事故方责任轻重的差别,于家属而言,于已去的人而言,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男孩13岁,正在读初一。
他的父亲平时和他不在一个城市。
男孩坐了五个小时的动车,然后是二十分钟的汽车,最后被人七手八脚地带进了当地烧伤治疗最权威医院的重症监护的病房。
他的父亲面目全非地躺在床上。
浑身焦黑,一丝不挂。
气管在送进医院的第一时间就已切开,代之以一个人工呼吸机。
二边的手臂和上身二侧,触目惊心地可以看到一道道深可见肉、足足有一尺长、一寸宽的长长的口子,就像番茄经开水烫过之后爆裂开来的那样,眼前这具因内里高温与膨胀而使得大火之后几无弹性的皮肤无法承受这种体积上的扩充有同样爆裂的需要,只好人工帮忙生生而直接地划开了四道,看似残忍的一刀刀下去,只有那个挣扎的身体自己知道,这种未打麻药下的"酷刑",对他也已是另一种仁慈。
                                                         
这一切,男孩并没有看见。
他的眼睛被牢牢地系上了一圈红领巾。
进门之前有人问他,亲爱的,你想要爸爸早点好吗?
男孩点点头。
接着他被告知"如果你的眼睛被蒙上一条红颜色的布,比如红领巾,进到爸爸病房,爸爸就可以早一点好起来。这只是一个传说。而且,据说只有儿子这么做才能灵验。你愿意为爸爸尝试做这件事吗?"
最最粗制滥造的谎。
男孩不愿意有丝毫的怀疑。
怀疑在那样的时刻,犹如一扇严严实实的门,它的后面藏匿着一个巨大无比、他承载不了也撼动不了的黑物。
尽管男孩的手始终无力地搭在这扇门上,但他知道,他不能推动。
他只有一个选择,也是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无比虔诚地听任那条平时应该戴在颈项的红领巾,被人解下来改系在眼睛上。
无比虔诚地去相信这样一个在他长大之后因明白其间原委而只能是更加更加疼痛的谎。
他像一个瞎子一样,任人摆布,和他妈妈一起被套上消毒服,然后被牵着送进他爸爸的病房。
没有任何大人担心的怀疑和反抗。
                                             
孩子叫了一声"爸爸"。
那具之前还插满了仪器、了无生息、一动不动、足足有一米八长短、占据了整个病床的身体,突然有了巨大的反应。
呼吸机开始剧烈地起伏,发出的一种急促而奇怪的声音。
房间里充满着这唯一的声音。
你能清晰地感觉到面前这具躺着的身体里那股无处可泄又无处可遁的能量。
显然,孩子的父亲意识很清楚。
但无论他怎样努力,他所能给到妻子和孩子的最大回应,就是左手手指局部、细微的抖动,和两行早已丧失视力的眼眶、以及不再能语言的嘴角里滚落下来的奶白色液体。
                                                             
有目睹这一切的人事后问到过护士,为什么眼泪是奶白色的?
乔不记得护士是怎么回答的了。
她不关心那个答案。
所有的病理性答案都已经没有意义。
当时窗外聚集着一些厂里的人。那个问题一定是在场的旁人问的,家属是绝无这份好奇的。即便是这样的一个问题,都让乔,深深地感觉刺痛。
男孩是唯一在场而未能看见的。
他只能感应到他父亲无声的回应。
他知道这一刻的沉默里,有他父亲的千言万语。
一床之隔,一个是有视力能力的不能看见。一个是丧失了视力能力的不能看见。
从这样的生生相隔,到即将而来的生死两隔,上天没有给这二个血脉相连的人,哪怕一个瞬间的眼神互换,或者只言片语的交流。
什么都没有。
只有今生与来世的此岸与彼岸。
只有今生与来世、此岸与彼岸、时间有限的静静的交接。
距离一尺的相隔,却已是波涛万里不能泅渡的此生与彼生。
这一刻,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有多少情绪失控的父亲,正在抡起他们粗大的臂膀挥向他们年幼无知的孩子。
也正是这样的一刻,同样的一个父亲,哪怕上天即刻要拿去他全部,他的皮肤他的视力他的呼吸他的眼泪......他只想给到他的儿子一句最最微弱的"我爱你"三个字,也已经成为奢侈。
此刻在这个父亲、和这个儿子这样一对尘世里骨肉相连的男人间,唯一的连接,就是所剩无几的静静的秒逝了。
学校教室里,孩子的同学们正在作文。
他们一边望着明晃晃得让人感觉课时太长、时光悠远、成长太慢的窗外,一边在他们的作文本上努力写着秋高气爽、阳光明媚之类的好词好句。
可是,这一刻,没有人比这个蒙着双眼、大白天里一下子坠入无边无际黑暗的男孩,更明白阳光明媚、秋高气爽的意义与珍贵。
                                                                
可以说这个季节最不缺乏的,就是阳光。
每一片熟透的叶子,每一朵怒放的花瓣,每一颗脚底的碎石屑,每一双希翼的瞳仁以及属于那双瞳仁的长长睫毛......
不分贫与贱,不论高与下,没有你多我少,全都一式一样:被慷慨地赠与着这一地的金黄。
阳光如洗。心情如洗。
一年四季的阴霾,无一例外地在这个季节里被涤荡。
天蝎座的乔,正是出生在这样一个万物都被笼罩着一层金黄的季节。
曾经在读《小王子》的时候,一次次被那只狐狸打动。
麦田的金黄在不吃面包的狐狸眼里能有什么关系与不同呢?
是小王子改变了它对麦田的认识。
是小王子的一头金发,赋予了其意义、让金黄色的麦田从此而变得不同反响。
而这一刻,在乔眼里,这无处不在的阳光,却与她无关。
她固定着一个方向的视角、站在医院烧伤科大楼外面的阳光下,第一次感觉到有种被阳光穿透的冰凉与失重。
阳光是有情的吗?阳光是无情的吗?它怎么可以那么温柔怡人地普照的同时,又那么若无其事、无睹着如此这般的惨剧的发生。
阳光决不会你的死掉、而明天不出来。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一切都不过是千年往返里的重复。  
                                                                                  

下火车抵达的当天,乔就去了现场。
一边到达现场,一边要求查看事发现场那个当天的调查笔录。
相关陪同也不讳言:因涉及到敏感的责任问题我们下面可能有不真实的细节,还是以上面的调查为准吧,等正式结论出来,我再给到你们。
乔没有难为对方,便换而要求与当时现场人员和调查小组接触,但是,对方仍以种种理由、直到整个事情结束也未做安排。
                                                                
下火车抵达的当天,乔,就在相关人员的陪同下赶去了现场。
                                                    
这是乔从小生长过的熟悉的城市和熟悉的工厂。
那是一个噪声极大的车间。
入口处被告知进门的时候不要往两边看,会有细小的铁砂飞溅到两颊上。不要紧张。不会有事的。
果然脸上有些微的飞溅物打在上面的疼痛。乔不敢转动头部,怕G每天都要对付的这些铁砂溅入眼睛。
乔应该也算是这个厂里的职工子弟。和G他们一样。从小在这里长大。
只是12岁的时候因为上海那边落实支援内地建设子女的相关户籍政策就离开了。
乔孩提时候的活动范围一直也就是这里的生活区。
虽然基本上,也就像个男孩子一样四处游荡,野外攀爬地长大,但仍然从未被当年也在这个工厂的父母带到过类似的第一工作现场。
乔已经让自己有足够心理准备,但仍然是没有想到,距离他们父辈创建这家钢铁厂都几十年时间过去了的今天,子女这一代了的G,工作环境还是这么糟糕。
轰隆隆持续不间断的噪声,油污,高温。没有一样,让她感觉能够长期忍受。
然而G,为了这份"稳定的"工作,同时也是为了给他的小家有一个稳定的收入,从来没有听到他抱怨过。
乔知道,G只要有哪怕一丁点的抱怨,家人就一定主张他回上海了。
                                                              
乔被带到G作业的平台。出事之后,这里的现场已经被清理。
乔在G带着满身火球滚过、躺过,奄奄一息、无助地等待了长达四十多分钟才等来救护车的地方,慢慢走过。
脑子里还原着当时的场景。
困惑着为什么会有工友口中的"二次着火"。
后来这个说法被忌口。
似乎也就应证了小道传出的说法——所有人和一百多个灭火器都去杯水车薪地扑救一米之外那个火光冲天、曾经淹死过人的油缸了。
G躺在那里,身上的明火看似被扑灭了,没有人照料、也没有得到及时的进一步处理,等慌乱的工友们回过头发现G被地上的鼓风机又吹成了一团火球时,所有的灭火器都已经用完了。
如果乔没有理解错,如果没有这个小小失误,如果没有这个二次着火,G是无论如何不会被烧成这样的。
事故发生的那一霎,再怎么样接近交接班,岗上再怎么样溜岗缺岗,不明事故状况犹恐爆炸,第一时间本能地再怎么样自顾逃离,G都不可能被烧成这样。
流水操作的线上,G的左右两侧都应该有人,如果还有灭火器,怎么可能让G成为这样一个无能为力的火球呢?
G在这个位置上无数次弯腰操作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动作了,只是这个刹那,一个正对的油阀因部件老化发生雾状喷溅,只是一秒钟,一身一头的油,然后就大火冲天了。
G在地上滚得死去活来,头上甚至被划出了一道口子,依然不能给到自己一点自救。
乔是在G离去之后,在医院查他的入院病历时,伤感地看到关于他头上的这道伤口的记录的。
这个现场的夜晚,乔的浅色的鞋底,被沾着一层擦也擦不去的黑色的油污。
据说,这一地的油污上面,原本是铺有一层防滑的木板的。
乔,没有看到那些个用来垫脚的木板。
可能已在大火中被烧毁了吧。
                                                  
在等G的主治医生下来的时候,乔站在医院的花坛边,一边打着电话,不容置疑的口吻。
这个电话是要求厂领导首肯家属方提出的关于由医院方出面邀请上海方的烧伤专家参与会诊的要求与费用问题。
厂领导是个官僚高手,不紧不慢地表示这要尊重医院的意见,看院方是否决定有这样的需要。
乔压抑着愤怒、一字一句地告诉对方:领导,话不能这么说。尊重院方的意见的确没错,但我个人以为在同样的前提下,还要考虑并尊重家属的意见才对,只要家属提出来的要求是合理范围的,并且是你厂方和医院都办得到的,且对伤者的施救做的不是减法,而是加法,哪怕这个加法只有0.01的数字概率和希望,也没有理由被拒绝对吗?这个0.01在不同人的眼里份量不一样。也许它改变不了实质性结果,所以医院在家属提出来之前可能会觉得没有必要,您也可能会觉得没有必要,但在我们家属眼里,它不仅仅有必要,而且是一定要去尽到得的人事。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大家也只有尽力而为。在尽力与未尽全力之间的责任追究上,肯定是要有说法的。我不知道您具体负责的是哪一块,他们给了我您的号码,我想,您肯定是会为您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决定负责的对吗?
                                                                
这样的"冲冲杀杀",在乔12岁就离开父母的过早的独立里,早已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12岁离开江西,独自一人回到上海,尝尽人间冷暖地一路过来,从委屈被欺,到后来一点点长大之后的据理力争,再到面对各种压力的"拳打脚踢"(作为原告,法院就进过三次。没有请律师。三次记录,均胜诉),再到世事洞明后的伸施有度,波澜不惊,经历过太多不应该这个年龄的女孩所经历的人与事。性格里因为受伤而一点点培养起来的坚硬,使得乔,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抵挡。
只要她愿意。甚至必要的时候,可以象男人一样有力量。
可是,这一次,站在烧伤科重症室的窗外,被告知那个一身焦黑、面目全非的人就是乔那个在幼儿园叫了一天的%%(老师奇怪地说,来我们这的孩子,第一天有叫外婆的,有叫妈妈的,叫%%叫了一天的还是第一次)的男孩的父亲时,乔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和当年那个12岁的女孩一样无助与无力。
                                                 
11点半,医生下班的时间。
乔知道实施抢救的主治医生会从这里经过。
他们告诉她,主治医生姓Z,医院的相关张贴栏里有他的照片与介绍。
毋庸置疑,是这家医院烧伤科的权威。
乔手里卷握着一叠钱,她希望他能接下。
她需要做点什么。如果她的妹夫G有救,医生可能也会拒绝。尤其是在医院里。稍有些潜规则常识就知道这种场合的不当。
但她等不及去铺垫那些人情世故、繁文缛节的过程了。
倘若伤者没救,医生的拒绝会是更加断然的一种。究竟会是一般的拒绝,还是毫不犹豫的那一种,她需要这个答案。
尽管那只是一种感觉的捕捉,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避开众人,守候在那里,同时也是在守候一个不抱希望的答案。
守候某一种拒绝。
她守候的Z医生终于下来了,如她预料,他自然没有接受她手里那叠让人亲切的纸头。
他的拒绝是不加思考的那种。
她明白,不要说手里握得下的这样的一卷了,就是一卡车倒在他面前,此刻的这位"专家",也是回天乏力啊。
她第一次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多少人舍命追逐的这些花花绿绿的纸头,它的巨大的魔力以及彻底的无用。
在上海到南昌的这一路上,她预想了一千遍关于这个问题医生的回答,当亲耳听到预料中的那个答案,泪水还是不能克制地一下就淌落眼眶。
她不敢相信不能相信,那个每年一度提着一只硕大的蓝色旅行袋、里面装满了自灌的香肠、还有蜜甜蜜甜、倒出来总是满满一桶、来不及吃还要霉掉很多的南丰贡桔,从火车站里笑吟吟出来的妹夫,那个话音犹在,不久前还和她聊起过发生在他们单位的一起不可思议的悬案,他的一个男性同事莫名其妙地被发现死在不足30cm深、用来冷却钢板的油缸里,调查了一年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眉目,到底是他杀还是自杀......话音里满是替那个同事以及心理上受尽折磨的他的家属疼痛惋惜的妹夫,下一个被死神点名的竟会是他。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这样?

"Z医生,"乔用了她平生最慢的语速,问出她等在这里二个小时翻来覆去想问的那个问题:"请告诉我关于我妹夫的实情。以他的伤势,他的生还几率是多少?"
                                    
20%。
                                                            
乔没有再问下去。Z医生沉默地注视了她两秒,明确了她没有其他发问之后,转身离去。
乔在医生的背影里一点点很缓慢地蹲将下来。
就像电影里的一个慢镜头。
旁边有一个人影冲上来抓住她的胳膊。
她想,他是怕她摔倒吧。
她会摔倒吗?
她颤抖着手下意识地开始疯狂地拨打上海这边的电话。
她也不知道她要打给谁。
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她只是觉得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她的手抖得那么厉害。
从接到电话,到一路风尘地赶来,到站在重症抢救室外的那一眼,她都没有掉泪。
直到这一刻,泪水彻底地奔淌而下。
电话被拨通,只有她泣不成声的声音试图在里面说些什么。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四处求告,请身边的这些朋友们尽可能帮她联系相关的医生以及相关的医院。
她要把没有希望了的G接到上海去。
她知道,接到上海去也是一样。
而且,G根本就已经走不出这家医院。
任何其他的想法都已经不现实。
可是,即便是这样的徒劳的枉然的绝望的电话,也还是一个个被拨了出去。
                                                                                     
G最终还是跟随乔和妹妹她们回到了上海。
那是在一个月以后。
被装在一只乔和妹妹亲手挑选、可以由孩子手捧的小小盒子里。
每到一站,乔都要跑去问乘务员,列车停靠的是什么站。
由于只买到平时不坐的普快的票,沿线一路,大大小小的车站,几乎都停。
一直这样问了四、五站之后,乘务员困惑而不耐地反问,你到底要在哪一站下?也许,她怀疑乔的精神有问题。
乘务员看上去还很年轻,以她的阅历自然是无法想象面前这个女人不厌其烦的动机。
一站站每站都要来问。
乔没有作解释。面无表情,继续一站站问。
然后,坐回自己的铺位,对着盒子里的人,一边报上站名,一边向窗外撒下硬币。
尽管这条路线,盒子里的人不比她走得少,但她还是怕他一不小心迷失。
                                                                                           
生前的最后八天。
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用来陪伴。
可是即便是陪伴,也是在被隔绝了的状况下。
                                                                
看着医院里的人来人往。住院部这边进进出出的大多都是家属。各自的脸上都挂着各自不同的忧伤。
乔和妹妹,每天都要在那里望着别人手上无一例外的饭盒,心里油然而起一种掺杂着羡慕的疼痛。
她多么想和她们一样,手里也能拎着一个饭盒进进出出啊!
一只普普通通的饭盒,它的意义,有时候竟远远地超过了一张摇中的彩票。
只要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还能进食,只要他还活着,只要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只要......
乔,知道妹妹此刻是怎么想。
柔弱的妹妹一直对姐姐的强悍有着绝对的依赖。
乔一眼就能读懂妹妹眼里那份目瞪瞪看着别人手里的饭盒的羡慕和疼痛。
乔拽住妹妹的手,她知道,这一次,她再也不是那个可以遮风挡雨总是不让妹妹失望的姐姐了。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口干舌燥。
只有心里的不断乞求:神啊,你取走G的一条腿,或者二条腿吧!神啊,你拿去G的一双眼睛吧!神啊,你让G不再能起身,不再能说话,并且如果不够,你还可以拿去G所有可能的笑声吧!神啊,你让G毁容吧,无论你让他变得多么的丑陋!神啊,你让G失去汗功能、从此一年四季哪怕天天都27℃的天气也随时可能中暑而终身不能象正常人那样出汗吧!神啊,你让以上所有的不幸都一并降给G吧,让他无能为力、婴儿般需要寸不离的照顾才能存活吧......神啊,这一切的临到都无所谓,只要他还活着吧!
                                                                                                  
"红领巾的传说"很快就成了一个苍白、破灭的神话。
男孩的父亲,在经历了千刀万剐的植皮痛苦,于事故发生的第八天凌晨,离去。
整个过程,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死亡。
而是,沉重的受难。
如果,仅仅只是死亡,仅仅只是死亡这件事本身,或许还能接受一些。
疾病,它可以是温和而尊严地让当事人从容处理完所有未竟事宜、再和家人床头告别的过程。车祸,它可以是一个极短的来不及品尝生理与心理之双重痛苦与恐惧的瞬间......
可是,从大火,到片皮寸割,G所经历与承受的,这哪里是死亡啊!
这是百倍于死亡的受难。
即便是这个世界上罪大恶极的罪犯在最严厉的酷刑中所承受的,恐怕也不过如此啊!
乔,在那个8天里没有直接到过G的床头。
她让G的弟弟拍下的那些照片,已经触目惊心得难以让人接受。
更不要说毫无遮挡、直接看到人了。
可以说死亡本身在这样的惨烈面前都变得不再狰狞可怕,它让每一个面对它的亲人,在那个瞬间突然明白,世界上最残忍最痛苦也是最无奈的不应该是死亡本身,而是那个慢死的过程。
而G,善良如此。敦厚如此。却被上天克以如此的重罚。
这是为什么?
这个深沉的纠结,在乔以及G所有亲人的余生里,注定将成为一个不灭的天问。
                                                                                                         
"红领巾的传说"很快就成了一个苍白、破灭的神话。
男孩被告知这一真相,如雷灌顶。在所有人的沉默中,发出一声只有森林里才能听见的野兽般的嚎叫。
他疯狂地扑向医生办公室。乔在后面死死地抱住他。
不,你别拦着我。
你别拦着我啊!
乔不松手。她错误地估计了孩子的动机。
以为他失去理智。
这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孩子满揣着被欺骗的愤怒,样子吓人得像是要打人。
他昨天还在和弟弟的对话里,不知弟弟问了一句什么,然后他无比认真地告诉着弟弟,不知他哪来的判断——我爸爸快好了。
他那么听话地蒙着红领巾去见他的爸爸,你们说的,这样,他的爸爸,就会好起来。
难道不是吗?
你要干嘛?乔在背后使命地抱住孩子,问。
孩子带着哭音,弱弱地答了一句:我要去求医生,再救救我爸爸!让他再救救我爸爸!
                                                                                        
这个生下来6斤半在她手里被抱大的孩子,乔能读懂他所有的表情和心思。
但这一次,乔第一次开始没了把握。
他明明是在说要去求医生。但样子却看起来像是要去杀人。
                                                                             
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目睹过死神的那把镰刀。
死神的镰刀在乔的眼前挥舞。
乔,用尽了全力,那种掏空了一切、颓然倒地的失败,是那么那么的彻底。
                                                                                                        
还记得在医院花坛前的那个电话。乔措辞强硬地跟那个厂领导交涉。
之后,乔找到了院方的烧伤科主任。再次重申了家属方的意见。要求上海方的专家会诊。
出乎意料的是,烧伤科主任似乎很是理解,并没有因为家属"干扰"院方的治疗而生罅,而是很大度地听了一通乔的恳请:希望能请上海方面的烧伤专家过来会诊。
他想了想,表示也许能帮上这个忙(无论结局如何,尽了人事,还是非常感谢他)。
他在他的私人通讯录上翻出一个号码,直接打了过去。
一番寒暄与问候之后,他说明了这边有这样的一个情况。让对方看看时间安排上是否有可能出这个诊。
对方表示,医院正在……院长下了死令,任何人都不准在这个档期离院参加外面的事务与活动。不过,再过二天不出意外的话就能接到"释放"令了。之后应该能抽出一天的空。
随后,按照对方的要求这边医务科传真过去一份正式的邀请函,电话里再进一步确定了日期行程之后,全国著名的烧伤科权威之一在四天之后从上海飞到了这座江西省会城市。
                                                         
病床前的10分钟,饭桌上的2小时,烧伤科部门会议......也算是千里迢迢(如果不是烧伤科主任亲自出马,对方专家给面子,医院方给与的方便,也很难促成对伤者的救治,不管怎么说,都是医疗资源上尽到了最大加法的此行。也不管怎么说,尽人事而听天命,得感谢这位其实萍水相逢、百忙中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终是抽身赶来的全国知名专家)……当然,
为了对家属有安慰有交待,G直属分厂厂长没有废话一句地尽了该尽的地主之“谊”。
当然,乔也能听懂的,有些"额外的"花费,如果花的太厉害的话,也一定会在日后的赔付里扣除。
但这不在乔的考虑范围之内。
烧伤科科室主任和上海的烧伤科专家是旧识。全程的接待上自然是由他"亲自"出面安排。
包括接机的汽车。接风的饭店。
杯觥交错。一桌子陪客里,除了手术麻醉师和G有过直接的接触之外,其余全是散了席就谁也不认识谁的被科室主任邀过来的医务科领导。真正每天在G病床前打交道的主治医生和护士,却不知什么原因一个不见地被"忽略"了(后来才知道原因——在同一家饭店里,另一病人家属请吃的席上撞见,才临时邀了主治医生过来礼貌地和上海方面的专家碰了一下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
……
既然所有的焦点都在上海的专家身上,一些细枝末节也就不去细究了。
倒是让每一位来宾尽欢,是乔和帮助招待与买单的G直属厂长的义务。
吃到高潮,上来了一只不知谁点的烤鸭。
只要看一眼烤鸭的金黄,就知道这道菜火候要如何拿捏得正点才是关键。
乔,默默注视着大家客气谦让地分食完眼前这盘焦香脆嫩的鸭皮,联想到那边病床上似曾相识的场景,不仅悲从中来。
真是多么荒唐的一幕啊。G一辈子也没有吃过这么昂贵的一桌酒席。而今,一大帮和他无关的人,正在以他的名义大吃大嚼。甚至,还不忘点上一只烧得和G几无差别的烤鸭。
                                                                                  
G走后的这一年冬天,气候特别的不寻常。
从乔她们家7楼窗户望出去,对面楼房的屋顶上,很奇异地看到久违的阳光暖暖耀眼的洒了一地,同时又静静地覆盖着以往只有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北方的白雪皑皑。
日子还是照常流转。
炒股的还是炒股。
上班的还是上班。
上课的还是上课。
只是临别,彼此不忘道一声"注意安全"。
就这样按部就班的一天的开始与一天的结束。
周而复始。
仿佛生活就是这样。
生命就是这样。
一切都在表面上恢复如旧。
就像一个创口,皮肤的面上已经忙不及地结了一层痂,而里面仍依然滚着暗脓。
直到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孩子睁着大大的眼睛,突然停了下来,直直地问:%%,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放下筷子,直直地看着他。
他说:%%,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没有出声。脑子里盘旋着一只黑色翅膀的鸟。
孩子沉吟了片刻,继续:"你知道吗?%%,我什么也不想做。我什么也不想做。连游戏都不想打了......做什么都没劲......你知道吗?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华灯初上。街市繁华。
孩子以前经常在这个时候接到他爸爸的电话。
问问他的功课,在电话里教教他题目。
偶尔在电脑上下一盘棋。
而今,那个电话,再无响起。
那个QQ里一直还在的头像,也再不会跳动闪耀了。
一个青春期孩子,他如何能有能力来独自处理那种尚未成年的成长途中的迷茫,以及种种对未来生活不确定、无意义感的内心冲突呢?
乔,看着孩子,措辞谨慎、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语发问,亲爱的,你是不是有点感觉沮丧?或者,......有点绝望?
不,不是沮丧。也不是绝望。
孩子一本正经地纠正。并且居然用了大人才有的口吻。
那是什么?你能用两个字描述吗?
黑暗。我感觉眼前一片黑暗。

 

                                                         
一个13岁的男孩,已经会用他的语言方式来表达那种生命中没有方向的黑暗了。
这是乔最熟悉也最害怕、同时也是她有意避讳最不愿意听到的二个字。
因为乔知道,这是她最感无力的一个字眼。
岂止是孩子,包括她自己,何尝不是和孩子一样的感觉一片黑暗啊。

有一种叫从创伤应激的哀伤辅导,可以帮助经历重大丧失的人,早一点从伤痛中过来。
一个星期以后,也是机缘,经一位报社的朋友热心介绍与牵线,乔和孩子,来到了位于徐家汇的一家著名心理咨询机构。
进入那扇门之前,孩子敏感地问,%%,我没有心理疾病。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是的。我知道。不是每个人的问题都能问得有水平。我只是觉得你有许多独立的思考,已经不是%%能够回答的了。%%想给你一个机会,就像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现场采访嘉宾那样,让你用你的独立思考与问题,采访一下这里的心理专家。看看他们是否答得上来,并且是否真的一如他们的名气那样货真价实有水平。你愿意进行这样的一次采访吗?
孩子想了想,"%%,你还没有告诉我,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这是%%很多年前也在问自己的一个问题。人是一种追求意义的动物。关于这个问题,宗教有宗教的解答,哲学有哲学的解答。各不相同。以后你可以凭你的悟性体会慢慢有你自己的看法。你看,马路上有这么多来来去去、行色匆匆的人们。你注意他们的表情:急切的,专注的,喜悦的,愁怨的,平静的,麻木的......你注意他们的行路姿势:赶路的,散步的,劳顿的,悠闲的,奋斗状的,信马由缰的......可以说他们每一个都知道自己脚下的最前方是死亡的终点。他们中我想没有一个人会因为知道自己明天要死在路上或死在终点而今天就放弃了这趟差旅!实际上人生就是一趟风土人情的旅程。我们有太多的东西可以在这趟旅程中分享。可能是一支曲子,可能是一盆美食,可能是一段经验,可能是一个人......这么多美好加在一起,难道不值得我们为这趟远行做点小小的功课与准备么?当然,你也可以什么也不做,看别人在那里津津有味,汗流浃背......而你兀自躺下来静等。你觉得,这二者,哪一个会更好一点呢?"
孩子的问题,已经不再有儿时的天真了。
乔越来越感觉到在孩子越来越多的问题前、她已经力不从心。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又将往哪里去?这些问题就像火焰般在乔的心中燃烧。
终有一天,也将在孩子的心里燃烧。
乔知道她不需要急着用"答案"来熄灭它。
而是不妨让它在心中深化。
甚至烧掉所有既定的信条。
让存在本身变成一个硕大的问号。
21世纪最重要的心灵导师"钻石途径"的阿玛斯在《自我的真相》里讲到,他说,一个人若开始探索存在的意义了,他必定是对人生失望了。只有对人生失望的人,才会问,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现在,一个13岁正在读初一的孩子,已经开始在向她质疑这个问题了。
乔,望着孩子,还记得他几个月大的时候,她想测试孩子是否已经知道那个固定的发音就是他的名字。因为那二个铿锵有力的发音是乔这个姨妈起的,乔特别在意,小家伙对它的接受。当乔大声从嘴里发出那二个字的音的时候,被妈妈抱在手里的孩子猛地回转身,直楞楞看着她,乔当时心里的那个满足的美啊真是难以言喻!而此刻,乔知道,孩子的问题意味着孩子的另一种成长,只是这种成长,已经不像是儿时那样带给人欣喜与安慰了,而是心底里隐隐生就的钻痛。
"亲爱的,既然已经来了,那我们就进去"挑战"一下那里的专家吧。"
青春期的孩子就是一头狮子。一听到"挑战"这个词,他开始有点感觉了。
孩子疑惑地随乔一起走进了那家心理机构。
登记的时候需要填一张表格,其中有一栏是,咨询的主要内容。
孩子拒绝乔为他填写。
他自己在上面写了一些内容。
乔心里直猜测孩子自己会写些什么。一边克制住自己心里的生奇。
有一个时辰,是孩子和心理咨询师一对一在里间。乔等候在外间。
她在书报架的位置找来一本《必要的丧失》聊以打发。
只见扉页上写着:丧失是生活得一部分。它是我不得不写的题材。因为我们全体,无时不刻都在和丧失的问题作斗争。每提及丧失,我们便会想到我们所爱之人的丧失--死亡。然而,丧失在我们的生活中还包含着更多方面的内容。因为我们不仅因死亡而丧失,还因离弃与被离弃、自由的幻想与权力的落空而丧失。我们毫无力量为我们自身以及所爱的人提供保护--确保他们不受到危险、痛苦;庇护他们免受时间的侵袭、老年的到来、死亡的逼近。所有这些丧失都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我们通过丧失、离别与放弃来成长。而成长正是终身的一连串的丧失。
                                                
此时,如果房间里是她和咨询师面对面,她会希望聊些什么呢?
乔非常非常后悔没有以她的力量阻止那些现在看来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也根本无力回天的手术。
以致任肆虐的火苗之后再让冰冷锋利的刀片在已经婴儿般无能为力的G身上一寸寸地切割。后悔没有给G唯一5%没有被烧也许还有点功能的脚趾提供墨水和纸板,也许G有很多痛苦而不能言的话可以以这样的方式最后留下。
后悔没有让孩子在G的枕边放上那个他经常临睡前要躲在被子里反复拨弄听着那清脆动人的八音才肯安静入睡的手饰盒。
在G最后的日子,这样简单干净、来自天堂的音符,至少可以让G放下那一身羁绊与疼痛,彻底放飞他的灵魂......
后悔没有在G高烧弥留之际,让妹妹在G枕边给G喂点水,用棉花棒蘸温开水润润G一定难受得要命又无以言说的干渴......
后悔没有亲自到G的床前,告诉G:姐姐只要在世一天,就一定薪尽火传、帮你守护好你这个放心不下的心头宝贝。并且尽可能地教育他成人(在剩下的人里,G唯一可以重重托付的就是姐姐乔了)。
后悔没有为G请一个可以信赖的心理医生,哪怕是以小时计,也比用来填别人肚子的那只"烤鸭"更值更有意义。
这一世,比身体之承受更甚的是诸多心灵之承受,还有什么比帮助临终的那个人轻轻放下它们、更有价值也更值得我们当一件事情去做的呢?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发出声音来要求,而对这样的、无论是被自己还是他人都忽略了一辈子的内在的渴求充耳不闻,视若罔睹?
乔深深地被这些情绪纠结着......
她经常说不出话来,就是被这样的纠结一层一层锁住了喉头。
还记得G夹在一大帮妹妹的男女同学里第一次走进乔家的情形。
一个有着长长的丹凤眼的高大俊朗、又略带腼腆的男孩。
妹妹的任何大小秘密,乔总是第一个知道。并且一定是背后那个替她拿主意者。
在妹夫之前曾有过另一位男生给妹妹写信,字里行间的成熟老到岂是妹妹这样天真的女孩能驾御。
出于姐姐保护妹妹的"私心",乔"唆使"妹妹把这位男生给回了。
乔不想自己的妹妹将来某一天是因为某个男人而突然间长大。
已经初识感情滋味的乔,一眼就知道妹妹只有放到G这样本质的男人手里才放心。
妹妹和G,是属于那种可以一起成长一起过来、偶尔可能会有点小吵但无伤大雅的小恋人。
乔的母亲,当时意见和二个女儿不一。
软弱柔弱的妹妹无所适从。
是乔坚定她的意志,并在家里为他们俩一直斗争到胜利。
一直以为是在帮G。
帮G争取岳母的接纳,帮G安排婚礼的每一细节,帮G带孩子,帮G这个那个。实际,G因此也一直没有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家。
多少次正是乔的这种边界不清的善意,差强了G的意志。
G日日想念的孩子被乔留在了上海。
G唯一剩下能做的就是默默接受。
而今一想起这些,想起G因为儿子喜欢吃菜包子而玩笑中提到的小小梦想——儿子啊,将来爸爸到上海来卖菜包子好吗?乔就无不替G感到心酸难过。
那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梦想。
只要他活着,他没有可以实现一百个这样的梦想。
可是,一切对G的安排G都那么理所当然地接受。
G当然不会说不。
可是乔知道,G更多的只是出于无奈。
乔知道,一切的安排,G都不会责怪。
无论怎样委屈,G都从来不曾也不会责怪。
G只是一味承受。
G的这一生,几乎都是在听从旁人的安排。
最后,听从了命运的安排。
 
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是我这个%%给起的。
妹妹说,孩子的父亲曾经玩笑:唉,我这个爸爸,连给孩子取名字的权利都没有。
妹妹无心的一语,让我这个越俎代孢的"姨妈",有点替妹夫难过。
需要说明的是,我在孩子爷爷心里的地位,始终很特殊。
我和孩子爷爷的那份类似父女间的无话不说与默契,甚至有点让从无知道我内心真正想法、也进入不到我内心世界的父母感到"妒嫉"。
和妹夫父亲在处理一些家务事上的那份默契,与内在的、对事物以及一些价值观上的认同,是不需要语言的。
我可以有这个自信,如果有一项选择,妹夫的父亲会和我做出的一样。
但我假设在自己父母身上,却没有把握。
这就是人和人的缘分。
我在妹夫父亲眼里的地位,使得"起名"这件事上,由于爷爷毫不犹豫地,投了俺这个%%的赞成票,我的可怜的妹夫,我的被做外婆的欣喜淹没的母亲,都没了能够和我竞争的"实力"。
孩子的爷爷,非常喜欢我给孩子起的名字。
他迫不及待地给我打来电话宣布:我投你二票。一个学名,一个小名,都用%%给取的。
我跟他玩笑:我怎么感觉我在竞选总统啊:)下次我竞选总统的时候,你别忘了也要象现在这样投我票哦!(关于小家伙的名字,在孩子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他跟小区里其他一个同龄的小朋友在楼下小花园里玩,不怎么,突然冒出一句,哼,你的名字才没有我的名字神气呢!一副很值得骄傲的样子。当时他们二个在一边玩一边进行着小孩子间的对话,总之那些对话和名字一点关系也扯不上,他是突然冒出这句话的。那一次,是我第一次蹲下来问他,你喜欢姨妈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吗?他,很认真地点点头,是的,我很喜欢。他的爷爷在名字的这个事情上,讲起孩子的爸爸,因为"吴刚"二个字在嘴边读来,有点谐音"污坑",就是"茅坑"的意思。小孩子对可以叫别人这种外号最来劲。还是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吴刚就囔囔着要换名字了。)
从孩子生下来,被留在上海,孩子的监护与抚养,一直是我和两地来去的妹妹、还有孩子的外公外婆共同完成的。
孩子的爸爸,因为这些客观条件,而与孩子真正能够在一起的时间,就变得非常有限。
"唉,如果还有来生,我希望G能象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爸爸一样,牵着自己儿子的手走过每一寸属于一对父子的光阴,然后细细体味那只依赖的小手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里一点点变大的感觉。
要知道那是什么也不能替代的为人父母的幸福感。"

 A Close View of a Mother Holding Her Newborn Babys Hand Photographic Print


                                        
乔不能原谅自己。
在G临去的那个八天,乔和家人,不断在医院的手术单上签这个字那个字。
实际就做了一件事。
忙忙碌碌的假象,像是在为G的那个20%做着什么。乔相信医生的确是尽力了。但医学并没有最后帮到他,而是从另一个角度,医生成了"行刑官",被她们家人授权,施以G更多"合情合理"的苦难。
而事实上,有多少这样的身体的苦难,对那个婴儿般无能为力的人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可是,以当时的乔和G的所有家人,都无法全景式地看明白这一点。
那些拼尽全力的生拉硬拽,与死神搏力,使得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成了我们自己因为害怕而与死神对抗的"道具",而不再是被拯救的"对象"。
要知道,那个时候的G,已经一脚跨在不可逆转的生死之门里了。
在已经不可逆转的事实面前,我们唯一能做的,是臣服,是接受,是彼此刻到下一世的那一眼凝望,是肯定其一生给到我们种种情感馈赠的感恩,是对其人格充满崇敬的肃穆,是为其终于可以彻底放下先我们一步的欣慰与平安,是彼此对永生的坚信,是共同对下一世的指代,是默默不舍之流泪与微笑的穿越与放下......
而不是充塞着太多属于我们自己的绝望、恐惧、哭泣与拒绝。
所有这一切,乔相信G都能感受到。
任何吃喝拉撒都和他没有太大关系了。
那个死后几万几万、比泡沫最严重的房价还高的墓碑,也和他没有太大关系。
不需要语言。
身体那个时候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件褪到一半的衣服了。
即便再大的疼痛也不再有能力干扰他。
他要集中全部的内在的力量,来做一件事。
就是化蛹为蝶,这么个过程。
在他无比清明的心中,更多的冉冉升起的渴求,将只会是关于灵魂的。
只要我们相信灵魂,就像相信这个世界存在的风一样,他就会在我们的相信里更加坚信。
只要我们,不那么抓狂,不停地在我们自己的恐惧无措里给到他种种不良的心理干扰,他的心灵与前行就不会那么孤单,渐行渐远的一路、也便不会那么漆黑无助。
可是 ,有多少弥留的临终病患之家人,会主动拿出一块石头(墓碑)的十分之一,请一个临终关护的心理工作者来帮助到他的那个婴儿般无助的即将离去的家人,缓解他心理上的痛苦?
他们期待着牧师来完成这一切。
因为那个是免费的。
                                                                                                          
乔把老同学国外带来的2大袋咖啡装入一个饼干纸箱。
边边角角再塞进一些茶叶之类的其他的物什。
正在客厅忙活这个事。母亲超市回来。
"要送人啊?"母亲问。
"恩。"
"寄给谁啊?"母亲有点奇怪。
乔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了G所在分厂厂长的名字。
母亲瞪大眼睛,不相信地问,"谁?"
乔再说了一遍。
母亲确信自己没听错,音量一下子拔高:你有病啊?你寄东西给G他们厂?
G的后事已经过去二个月多了,乔也回上海二个月了。按说,乔和那边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联系了。但不知为什么,乔的脑子里,时常会出现那一幕:G的那位本来出差在外的分厂厂长闻讯事故第一时间飞机赶回、亲自在医院和G的家属同守了那些个日日夜夜,上上下下关照打点。院方那边的陪酒做东,一杯杯清酒下肚,围着一张圆桌,光这整整二小时的客套话、就足以让乔崩溃。乔当时一直坐在这位厂长的身边。听着他一个一个滴水不漏的招呼。那种浸透到骨子里的疲累,乔感同身受。以致一点也不奇怪,这位厂长有次在医院奔忙空隙中、倒在车上瞌睡,车门没带紧,险些从车上直接栽到地上。
他不是家属,他是厂长。事故的性质与责任担当,绝不会因为他多做了这些或少做了这些而有严重分别。
乔知道,这个她也只是第一面的厂长,全是凭了他自己的为人准则在行事弥补。而非厂长的"身份"要求。
事故是事故。人情是人情。在乔眼里,事与人,有时是可以分开的。但这一切,乔的父母不在现场,自然无从感受乔的那份微妙与复杂。
乔解释不清,也顾忌不了母亲的反应。我行我素依旧不紧不慢打着她的那个邮包。
又不是青春期的少女,要你母亲如此看着。以防越界。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乔自有她的分寸和道理。
一点点心意,难不成这点小事,也要被一个自己也做了家长的家长干涉?
                                       
母亲知道乔要做的事一定是九牛不回。气得不行,转身进到房间,哇啦哇啦,跟乔的父亲倾倒她对这个总是不能让人省心的大女儿的莫名其妙与愤怒。
她一定是认为她的女儿疯了。
自从9年前乔的那段感情变故之后,她过去的那个充满感染与笑声、令她特别骄傲、温暖贴心的女儿就再也没有回来。
回来的是一个水在煤气上开得一塌糊涂,也无动于衷,带着冷漠与偏执、永远陷于沉默、不加入家里的务事讨论、在外面工作起来没日没夜、回到家,也不知道终日对着电脑或书本在想什么的一具被抽空了的皮囊。
如果不是她和乔的父亲,自愧过早地让乔离开身边,没有给到太多父母之于子女的那种照料,而在重新聚首的这些年,仍然当她是个12岁的孩子那样在进行着无微不至的照料,估计,以她那个浑浑噩噩的样子,可能早已饿死。
乔的父亲是个重工企业里呆了一辈子、粗线条思维的火药筒子。
心地善良,表达愤怒的方式简单粗暴。
和乔的母亲一样,他对乔的多此一举,更是不解。
哪有被伤害一方给伤害方送礼的。
更何况善后的不善。
在相关的赔偿问题上,总厂方面所表现出来的让人不能接受的冷漠和压榨,把家属代表的乔和G的老父精神上折磨得死去活来。
善后小组和家属方面前前后后至少经过了八轮接触(不可谓不多次)。
基本上尽到了不断重申"法律"与"条例"的告知(非协商)与结算(非赔偿)义务。
充分以一个被法律"保护"的角色行使了事故责任损害方对死者家属进行的"普法"权。
或者说一次次以"法"的名义置家属于"死地"。
以至于乔她们似乎都早已忘记了自己是被"安抚"与"赔付"的对象。
在那个过程中,G所在的这家钢铁股份的上市公司让乔她们真正领会了什么是钢铁厂的"钢铁人"。
他们不仅批量生产世界上最坚硬的钢和铁,他们也批量生产可以比照钢铁坚硬值的麻木神经。
只是他们做得还不够,他们要是把下面的工人一个个都炼成钢铁之躯,就不会再有这种"死人"的麻烦了。
不过,死人的事总是难免的。也许他们要考虑的不是尽量不死人,而是鉴于考核的缘故,尽量要为保全自己安枕无忧的年薪与帽子而在这个指标范围里少死人。
所以,为了以后还有那么多前赴后继的死人,他们绝不能在命的赔付上有丝毫的人性与恻隐。
这就是为什么善后过程中,乔遭遇的措辞和逻辑会是这样的:
"在上报过程中我们不会贪污你们的要求"。"但你们要有思想准备,江西和上海是有差距的,正因为有些事情的处理上我们江西做不到你们上海那么好(人性化),所以江西才会这么落后(比上海)"。
乔看着这个在后来的"交手"上,意识到他对面的这个女人决不是以往那么好捏的"柿子"而再也一言不发、最初还想用刚刚失效的旧条文、象欺负那些农村的工亡者家属一样欺负她们的男人,真的很想去问问时任江西省委书记的M,他是江西的父母官,又是从上海调任过去的。他最有权利来解释上海和江西的二地差异问题。
在提倡"和谐"社会的今天,乔和G的家人们,从不认为江西在有些人眼里所谓的的"落后"和二地企业的"掌门"在解决老百姓民生问题上的"人性化"与"非人性化"有直接因果。
那些客观上的差异也绝不是有些人身在其位不予作为籍此借口理所当然的理由。
难道真的一如韩寒博客里所言:你如果被强拆了,那不是新闻,那是生活。如果你本人没有烧焦,还能收发邮件,全家老小全部健全,那就是幸福生活,你应该感谢国家。
乔,真的很想向当时的江西省省长去求解,告诉他她绝不相信他治下的江西,被有些人理解成因为比上海"落后"就应该比上海"不人性"。孩子父亲在39岁这样一个黄金年龄以这样一种让家人不能接受的悲惨方式离去,管理层一个人动辄可以几十万年薪的偌大上市公司,对这样一条低层职工贱命的赔付只是一个令人寒心的避责就低推之不及的打发,以"我们江西落后的理由"无情地将这个家庭剩下的问题推给社会,让社会来帮它消化它的责任义务,这就是我们和谐社会一个拥有万名员工的上市企业在惨死职工面前的良心?活人卖掉自己的一个脏器都远远不止的区区那点钱,就可以打发这样一个枉死惨死的人命?

乔,怎么也想不通。
她绕过岗亭门卫,冲过一个个楼面的阻拦(没有坐电梯,而是选择了楼梯)找到没有标识的那间隐在楼道最深处的总经理办公室,坐到二个月后就因为证监会的查处,而调的调,办的办,吐钱的吐钱,蹲监的蹲监,全部公司高层无一例外地因为各种传说中的经济问题而遭清洗、之当时人模狗样还在坐的老总。
乔并不知道二个月后,她对面的这把皮椅就要易主人了。

三年后,这个"不低于20万"被理直气壮成"不高于20万"之工伤条例中无比荒唐的一面所谓"保护"、却被执行成"压榨"的法律旗帜(所有死法里最惨烈、最无辜的一种,却可以在赔付上被莫名其妙的“保护性质”的"条文"+人为的曲解而压榨到最低),将三倍于前地被彻底改写。

乔并不知道,这么一条曾经让她翻遍了所有的相关条文(包括国家赔偿法和交通事故赔偿条例)感到无比莫名而愤怒、被无良企业如此强盗逻辑地滥用的"工伤条列"的条文,仅仅只是三年,就成了废纸一张的历史。

她在善后谈判桌上高声斥责、并再三强调法律并不是一个象强盗逻辑的对方口口声声里所说的那么机械的、被如此歪曲"利用"的死的东西。它一定是会在一些合理诉请与现实实际下、兼顾公平而不断被完善的、更趋近“义”的这么一个硬性规则。

即便再完美的一个规则,也不能百分之一百地面面俱到。这就是为什么,任何再刚性的东西,都必然会给它留下一个弹性的、人的因素可以去作为、去完善、去补充的空间。它一定是需要在被要求更接近公平、合理的挑战里、不断地趋向更高级的那个完善。

难道它的这个更趋"完善"的进程、你们代表工会、进行所谓"善后"(何来的"善"?只有严阵以待的"对付")的这些人就不能稍稍有点积极意义上的作为了吗?

乔一个人的声音在会议室里绝望地来去穿荡。没有人回答她。

三年以后,直到2010年7月20日国家安监总局召开全国安全生产视频会议,安监总局局长骆琳在会议中透露——2011年1月1日起,安全生产事故中一次性死亡补偿金标准,按上一年度全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20倍计算。新标准实行后,在生产安全事故中死亡的职工家属最高能获得60万元补偿金,提高近两倍,乔当年的那个声音才落地。

乔身为一个小小的死者家属面对一个庞大组织用来如何规避法律责任的"法务部"的无力,那些替无辜枉死的工亡者以及所有他们家属无处申告的愤怒,因着这条带给她无比震动的新闻才刚刚落地。

是的,那些话还音犹在耳......

当第一时间在网上赫然看到最新发布的"工伤死亡赔偿金明年起提高近3倍 最高60万"的消息时,乔一怔,一口气读完几大网站就该报道的全文,一边,泪就淌了下来。

当年的那些愤怒和无人"在意"的话,终于落地了。

也许,有太多的人在读这条新闻的时候,是不会有她那样特殊的感慨与心潮起伏的。

是的,正是这么一个连交通事故都不如的低得不能再低的赔付,让太多趋利忘义的企业,把死一个人当成死一条狗似的打发。

加大事故企业的违法成本,对职工生命财产安全负责。

总算三年之后,有关方面意识到了人的价值和尊严被一个无足轻重的数字贬到最低的话、是永远遏止不了接连频发的安全事故的。

就在7月17日到18日的两天里,河南、陕西、湖南、甘肃、辽宁五省接连发生5起煤矿事故,截至22日凌晨,造成了49名矿工遇难、6人被困。而10天前,国务院常务会议刚刚部署安全生产工作(从5起矿难暴露的问题看,“硬规定”在这些煤矿只是“软执行”,煤矿在落实国家政策规定中仍存在诸多“死角”)。

这种为了一个“饭碗”而接二连三地在工作中赴死,就是因为死人的成本太低。代价方的一头倾斜——同样应该付出相应代价的那另外一个代价方的成本太低。

低到了一个卑贱的数字就可以轻易抹去这个无辜枉死的人的所有对家庭的责任以及那个生命本身的价值。

如果每一个死去的矿工,赔的不是过去的20万而是今天这个3倍于20万的60万,那么,那些安全疏漏的代价是否迫使你矿主与企业不得不"利益权衡"下而对生产安全的力度管理稍稍有所"倚重"呢?

职工个人和他的家庭付出的是如此惨重的代价。而你一个偌大的动辄几十万年薪的企业,死一个人不过是九牛一毛。这“一毛”还是如此的压榨下产生的仅仅只是“不低于底线”的那个毫无尊严、尤同要饭的数字。。

至于之前被当成一条狗一样已经处置而打发的工亡死者,也只能委屈你们为这个"历史"买单了。

吴刚,你只是其中的一个。

这么一个工伤死亡赔偿的新条例,其背后是多少的血泪啊。

没有比那些"艰苦卓绝"的善后交涉中灰心绝望过来的家属、更为深刻了解这个新条例的意义了。

乔并不知道,她对面皮椅上的这个一呼百应、旁边人被突如其来的场面弄得不知如何收拾而战战兢兢、威胁妹夫没换下工作服而同来的弟妹,"你们是哪个部门的职工""死人我没办法对付,难道活人我也没办法对付吗"——威势腔调煞有介事的所谓老总,二个月后,就没有资格在这张椅子上说话了。
乔告诉他,请他不要提"职工"两个字。这里只有"死者家属"。而且,他也别想威胁到乔。
乔心里冷笑。我不是你的职工。
乔一点也没有让自己的音速和音量,表现出和她去赴一个约会有什么两样。
乔说明了来历和身份,然后,拿起老总面前的那只杯子,问他:如果我现在打碎了你的杯子,是不是要照价赔偿?
如果这只杯子是青花瓷的,我到菜场几块钱买只样子差不多、反正只要能喝水、也叫杯子的玩意赔你,你同意吗?
我的妹夫只有三十九岁。以他年收入二万,距离退休还有二十一年,加减法就可以不难得出四十万的"有形"伤害,不谈精神伤害,不谈其他,仅仅就是这个"照价",难道有错吗?难道违反了哪条法律吗?难道在交通事故上动辄七十万(乔的一个同事的亲戚在小区里被汽车撞死正是赔了这个数字)的命价上,很过分吗?
善后小组只给出了这一半的数字,打着法律的擦边球,来和你玩"柔道"。
这是一个生存线最底线的矿难矿工都不得低于的国家保护的数字。
我踩死了邻居家的一只猫,我还有"责任"必须至少表面上表现得有歉疚。这是一种最起码的"道德"。
可是,在这里,哪里有我造成了你的不幸的那份歉意与愧疚?
我甚至都不觉得,那个事件里死亡的是一个人。
那是一条可以秤斤论两的狗。我们在讨价还价市场猪肉的价钱。
没有丝毫对那个人的尊重,以及站在他的角度来衡量的那些遗憾,真诚地给到责任上的足够担当与赔付上的弥补。
人的价值,受到严重的拷问。
既然"善后小组"的总体功能无外就是告知与结算,这样庞大的一个成员小组人力资源上不是太浪费了吗?
既然您不是"依法依规"、手执铁尺,别无二致吗?那么又何必象征性地对家属意见做收集状,而实质却早已预设好了后面的"无能为力"。
您只要统一印发一叠相关条文,以后死者家属来一个,给一个。这些"善后"的事只要一个人做不就够了?
这才叫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是的,所有的赔付,最终都会落实到一个具体的价格上。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人,只值这点价。
而是,任何的价格都无以挽回造成的那个伤痛与损失。
那个数字只是尽可能可以给到的"弥补"的一种象征。
更多的是,让承受不幸的对方,看到你心到了的那个尽力与安慰。
让他们能有力气,能够从冰凉刺骨的伤痛里,籍着这样的温暖走过来。
可是,一排的善后小组成员坐在会议室的圆桌对面,那阵势给到乔的气氛是,如临大敌。
死者家属还没有说话,对面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给你普法了。生怕你多要一个子。
就是生怕你多要一个子,而紧张得不得了。
根本根本,不想听你家属说些什么。
给到的姿态,就是"对付"。
就是因为这个"对付",乔,恨不得杀人。
那个时候,已经不再是因为钱了。
表面上在谈钱的事,可是,早已经和钱,无关了。
那里面,表现出来的无赖、自私、冷漠,压榨,强势,无动于衷,麻木......让乔愤怒。
……然后让你们的家属来和我谈,我再还之以同样的逻辑与理由。

彼此依靠,守望彼此,爱护彼此,为彼此祈福祈祷。
这里,这张善后的谈判桌上有吗?
这里有那个传说中的彼此守望吗?
有不相识的读者(因为媒体报道而经报社转来善款。以及通过上海这边的慈善基金会转来的点对点的私人捐助和沪民政有关部门的慰问)。是的,也还是有守望的。感谢他们以及
那些收入也是靠工资、家境并不富裕、甚至也是巨大的创痛里过来的家庭与个人。
这才知道,较之那些交通事故等所有的死亡赔付里,工亡,是最最少的。
因为,无论工亡的那个人,有没有违规操作,用人方的企业,都要作出赔偿。
这里面有对企业的不公平设置。因为没有交通事故里的责任划分。
原本是基于对劳动者的保护,却因为规则里的这个隐含的不公平"成分"而把赔付的基线,下到了最低。下到了所有赔偿参照系的最低。

所以,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可以有这么多此起彼伏的矿难。

命原来可以这么贱,它根本不必要计算进成本。
这就造成一个看似保护、实则不公的事实,即没有任何责任违规而成为事故受害人的赔付,因为一个法律名词的"不低于",而被一些不良企业冷漠地解读为可以不兼顾公平原则的"上限";只要不违法,因而,是不是你主动钻到我轮子底下被压死的,都是一个价。
这就是交通事故中一条命的价值、为什么相对于工亡来得高。
但并不意味着,你遵循法律低线,兼顾公平原则,参照一些事实,以一个有工会的企业的身份,主动作为一些,从受害人当事家庭的角度,人性化地给到家属至少在这个事故中,瞎子也看得见、傻子也加减得出的那个最基本的符合公理常识的数额的弥补,你就"犯法"了。好象你们"不低于20万"之外,多给了一个子,你们就"犯法"了。
你们有没有想过因为你们的失职而死去那个人、虽然他在今天的场合是个缺席,但仍然应该得到一份如同他就坐在我们中间的那个起码的、基本的事实的、公平的尊重吗?
尊重他对这个家庭负有的、他已经因为"你"的过错而无法再去承担了的那个责任。
可是,这里没有。
如果每一家企业面对他的死难职工都是这副嘴脸的话,他在一些"彼此守望"的爱心捐助里所表现出来的慈善,就是一种最不耻的秀。
这样的秀,到底有多少呢?
乔,很想问一问那些高举着代表爱心的牌子更象是广告的形式站在台上与屏幕前、骨子里却是另一码事的那些企业。
你们有没有这样待见过你的职工?


如果这个企业无良,无论责任有无,永远以最低的底线来不违法,那么,就意味着工伤里,主动钻到轮子底下的,和被你压死的,不必要有区别。放在交通事故里,对没有责任的受害方,显然不公平。
只有那种无良的企业,工会成了帮凶与虚设的企业,才会这么做。
当地一家曾被乔和家人在医院门口拒绝的媒体记者联系到乔,表示正在准备一篇曝光性质的报道,结合妹夫的这个事件处理,以及其他的一些严重违规,同时推出,并关照,因为不是一般的企业,过于敏感的缘故,不要告诉妹夫在当地的家人,不要走漏消息,否则见报前,一旦对方活动,吃到压力,他的报道就有可能流产。
乔是在上海接到江西那边打来的这个电话的。
她默默听着这位正直的记者电话里跟她在一些处理细节上的确认和嘱咐,一边表示,见报一事,她没有意见。上海这边已经有相关报道了。但有关妹夫的内容报道,考虑到妹夫的弟妹还在那边工作,不想给他们造成二次伤害,所以,报道的角度与一些细节上的拿捏,因为她比较了解情况,她希望能亲自把握。
后来有听妹夫的弟妹说,有记者上门采访调查妹夫的事故一事。厂里很紧张,找他们问。
难怪这么偌大的上市公司的企业,会在妹夫工亡事故发生的二个月后,发生闻所未闻的调查与大换血。
多行不义,必有一报。
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乔当然不会忘记,乔愤怒中的父亲一一列数的这些伤口。
父亲说,难道你忘记了吗?你是怎样连工作都不要了,呆在那个鬼地方整整交涉了一个多月?
乔,怎么会忘记呢?
在那个不久之后就被证监会查处而整个高层包括董事一级也进行"大换血"的总经理办公室,她是怎样以对方在善后上所表现出来的强势"逻辑"提出一环环质疑而令对方在一个关键点上不能自圆地尴尬、以致于不得不摆出一个统领二万人大厂的首长之威风怒气、冲着底下一帮因为没有拦住家属的下属当奴才般咆哮。
乔当然不会忘记。
乔怎么会忘记呢?
在历年的善后中,据说有美国赶回来的家属抗着摄像机来的,后来得到的赔付便高出那些中国家属的几倍。
对这样的传闻,庞大的善后小组成员、不是配合家属就家属方的质疑与要求、用"依法依规"的事实来以正视听,而是以"除非你们按低的赔付标准来和我们结算我们才能给你们看以前的善后协议"的强盗逻辑,加以拒之。
如果说G是被事故所杀 ,那么,此刻心灰意绝的家属,就是被冷漠所杀。
被如此一个惨烈的事故、依然可以处理得像做一笔地痞流氓的买卖一样一点点谋杀。
没有公道与公理。
只有假法律之刀、游刃在法律的缝隙里之强词夺理强卖的价钱。
法律说,"不得低于......"于是,在一个流氓的眼里,它就成了,振振有词的"不得高于......"。
乔,怎么会忘记呢?
可是,乔,不想把这个和那个放在一起。
冷的,暖的。唯有心知。
事情也许就是这样的。
有些事你很难明白。
有些事你不想明白。
惟有叹息......
很难明白的事一定会在岁月里逐渐明了。
不想明白的事生活也会以他特有的方式教导你,微笑着叹息......
                                           
可怜乔的父亲怎么可能知道乔背后的那些个细密心思。
他怎么可能理解女儿的那些个无以言说的感受。
他只知道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就是那帮畜生眼里只有头上的那顶帽子没有人性。
而他这个混账女儿居然还想着要给他们寄咖啡。
天下能有这样的奇闻吗?
他的出场,使得一刻钟后,乔家的客厅里,满地都是被当成出气对象而抛洒得狼藉一片的咖啡。
                                       
这样的家庭冲突,在乔的记忆里,并不陌生。可以是不同的缘由。
那些不同的价值观与角度。
但处理方式与模式,都是一样。
                                        
望着那一地不可能送人也不可能再去享用它的咖啡,乔绝望地想,为什么彼此相爱的人要彼此伤害,大方地"喂食"着彼此的痛苦之身呢?
为什么有些事,无法论断其对与错,你都只能去感受属于你的那份感受,除此之外,无能为力呢?
                                      
从家里出来,乔坐在小区的一处绿地石凳上。
想着埃克哈特 托利在《当下的力量》前言里的一段话:一度,我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

我没有爱情,没有工作,没有家,没有所谓的身份认同。唯一有的是自杀性抑郁。在那样的抑郁里,每个夜晚,黑暗房间里的家具以及火车经过的遥远鸣笛声,都让我感觉陌生和充满敌意。让我深深厌恶这个世界,更是厌恶自己的存在。死亡是什么呢?女诗人说,它是清凉的夏夜。乔记忆中对死亡最浪漫的描述:躺在无边无际的草地上,忘着蓝蓝的天空,无穷无尽地遐想...... 
 
是的,譬如这样的时刻,乔,何尝不是对自己,也有着这样一种深深的厌恶呢?
如果没有那些责任,乔或许会和29岁那一年的埃克哈特•托利一样,始终被一种弥漫性、持续性的世俗焦虑以及精神坑洞所折磨,那种恨恶自己而带来的"不存在"的渴望,像一蓬磷火一样,曾经怎样在埃克哈特•托利的潜意识里,悠悠荡荡,现在,也就怎样在乔的脑海里明明灭灭。

关于死亡:歌德有过一个很凄美的句子:所有成熟的东西都想死。
曾几何时,乔发现自己越来越有放下身边一切的冲动。
乔什么都不想要。甚至包括生命(因为知道它不属于"我",所以"我"不能随意处置,也没敢轻易处置。只要上天不拿走,乔想,她会"耐心地"活很长久。但乔知道自己有一个以前所没有的完全的接纳,接纳随时的离去。且不会对那个日子有抗拒。乔把它交给上天。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臣服)。
什么都不想要。
乔经常好奇地问自己,那些沸腾的鲜活的欲望啊,都到哪去了呢?为什么某一天醒来就成了深深的厌倦?为什么这些厌倦,变得似乎只有一朵花、一片叶、一滴水、一块最最普通最最丑陋的小石子才能读懂,变得似乎只有它们才可以疗愈?也许它们的前世前前世也有过这样的类似的深深的厌倦,所以在所有的来世里,放弃了可能成为这个世界上的一个成功的经理人,一个失败的小商贩,一个叱咤风云的某某界的大腕,一个翻云覆雨的地产商,一个官场上的达人显贵,一个街上骑自行车的下岗老百姓,一个低调的艺术家,一个写畅销书的作家,一个流浪歌手,一个哲学教授,一个学富五车的智慧的学者,一个不看书也一样可以做老师的健身教练,一个丈夫,一个妻子,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幸福的男人,一个不幸的女人,一个有情的人,一个负心的人,一个明星,一个乞丐......放弃了所有这些被标签的身份的一世又一世。只是做这个世界一个静静的不被打扰的"观棋者"。只是刹那地为这个世界的某一个感动而绽放——为了不弄脏自己,弄疼自己,躲在季节里匆忙的来而去,遗留下那些碎碎的花瓣与步屑、以及世人的惊鸿一瞥。

                                                                  
一朵花、一片叶、一滴水、一块最最普通最最丑陋的小石子,从某种意义上,它们都成了那个"我"。

从某种意义上,它们都是"我"的前世今生。

我们和它们,在生命的源头那里,在更高一级的能量体里,都有着不为我们所知的那个深深的联结。

这就是为什么《水知道答案》里,那些能读懂你心情与语言的精灵般的水结晶,可以如此的丰富、灵性而让人惊叹......


我们怎么可以允许我们的爱心没有一个承载的对象呢?


我们对"献爱心"的理解,只能说是那么的有限。


我们自以为站在人生的"阳坡面",希望能够用我们的手,把留在阴影那半边的他或她,给拽过来。
殊不知如果没有爱,这个世界又何来阳坡?
即便是站在八月的炎炎烈日下,还是一样的心凉如水。
是啊,如果注定了要带着某一个创痛与缺失行走人世,那么,在一个人多一点的地方,在一个人少一点的地方,在一个物质供给可靠一点的地方,在一个物质供给几近于无的地方,在城市的街头,在荒凉的野外,又有什么分别?

 
但是,29岁的那个夜晚,埃克哈特
托利突然从大脑和思维的长期绑架中,破茧而出。

他被他的一个全新的感受和发现惊呆了。
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改变了他的一生。
以及许许多多人的一生。
接下来他在一种内心强烈欢乐的状态下,像刚来到这个世界一样,对这个世界的一草一物,充满着惊叹与惊喜,在加拿大一公园的长凳上,每天晒着太阳,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以及天空的飞鸟和远方的渡轮,心中充盈着一种满溢的极度的至喜与宁静,就那样"无所事事地"坐了两年。
 
现在,乔坐在这样的长椅上,感受不到一点点,埃克哈特
托利的那种喜悦。

显然,埃克哈特 托利身体里的那股宁静的潜流,在乔的身体里,是一条干涸的沙漠。

为什么会有如此的不同呢?乔问那只飞过的小鸟。小鸟没有作答。

 

乔记得有人问埃克哈特 托利,我要你所拥有的东西。你能把它给我吗?

埃克哈特 托利说,你已经有了。你只是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而已,因为你的思想产生了太多的噪音。

乔想,我要怎么样才能拿去那些留在我大脑里的思维噪音呢?
                              
乔做了一个决定。
她需要运动状态下的大脑置空。
之前的几年,每天都有固定的运动量和很自我的锻炼方式。
肚皮舞。各种款式的绳子。用来局部出汗的保鲜膜。
似乎不需要再去刻意雕塑的身材。
但,这一次,她还是决定去办了一张全市24家连锁店通用的健身年卡。
接下来的几乎每天,所有可以用来填充的时间,都被她用在挥汗如雨的健身房里,男人般度过。
没有思想。不去想明天和昨天。
只有当下。只有临在。
把自己当成一个不能停止而晃动的蛋白质。
当成一个被狠狠使用的出汗的工具。
假如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离本质更近。
空调。以车代步。纯脑力的收入。
只要不是地里耕作,汗,已是稀有之物。
可是,有谁知道,还可以流汗,还可以出汗,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呢?
乔,之所以这些年,习惯了把自己交给一些单纯的运动,其中一个原因:
就是因为,它能让身体里所有可疑的液体,被彻底蒸发,在到达眼眶之前。
跑步,拉力,做瑜伽,或者,在倾泻而下、血脉贲张的劲爆音乐里spinning (动感单车)......
然后,精疲力尽。
那个脱胎换骨的彻底,只有真正融进这里每一滴汗水的人会知道它是怎样的丝毫不逊于和心爱的人一起有过云雨。
躺在杠铃架下、两手负重的一个个数字的上举,身体耐力到极限而不自主地从喉咙底里发出的那个接近呻吟的喘气迸力,器械区里的最生动的声音。不亚于某个高潮不能控制而来的那个性感的声音。
乔,取消了所有的社交。每天将自己抛给这些冷冰冰的器械。
那些针对人体的每一部位而精心设计的拉力器械,让她着迷。
她是来这里锻炼连续时间最长的会员之一。
总是在最后的离开前,无一例外地把那个接近散架了的身体,抛进蒸汽氤氲的桑拿房里。
一个人静静地坐躺。
把头仰成90度。不停地灌水。
直到把整瓶矿泉水都化成汗雨。
手机,每天的这个时候,躺在更衣箱里。那些响了一遍又一遍的铃声,心安理得地和她无关。
没有人来打扰。
肆意地让每一寸肌肤都沉浸在热得近乎发烫的空气中。
感觉就要燃烧。
有时候会有控制不住的那个念头。
假如,假如,那个温控的按扭不小心出点错,温度稍稍再爬上去一点,是否,那个火烧火燎、地狱般的瞬间,就会把她和G联结在一起。
安琪有几次这样的晚上找不到她人。喂,朋友,你失踪了?我打你四个电话也不接?
乔说,我在健身房。
乔为之困顿的那个问题——身体与感觉,大脑与思维,彼此分离的这个问题,似乎在健身房里得到了暂时的解脱。
她的大脑,她的不断制造着思维与噪音的大脑,似乎也只有在跑步机上的那一个小时,可以停息。
                                                                                                    

 

那是一个中秋节的夜晚,已经是午夜的12点了。

阳台上,可以看见那二个一高一矮的魅影。

其中一个,从不停发出的闪光可以看出她手里正举着相机。

另一个身上披挂着一条床单。样子有点吓人。像魔幻电影里的人物造型。他们二个,是在给那个传说中有一个叫"嫦娥"的女人和一个叫"吴刚"的男人的月亮拍照。一年一度的中秋节。

月亮很圆很圆。

银银亮亮。

让人充满遐想。

披挂着床单的男孩,叫身边那个举着相机的女人"姨妈"。

估计又是他这个姨妈的心血来潮。 

                                                               

一年过去,孩子的个,长到有一米八了。

完全一副成年男人的身架了。

只是他那一身刚从床上起来,歪歪斜斜挂在膀子上挡寒的床单,一看就知道,这个年龄的家伙,无论个子长多高,心智应该还是一个未成熟的小孩。

 可能是因为云层的关系,那个"%%"拍得不很顺利。

10分钟下来,只有三张令她比较满意。

正要继续,这边"床单"有点着急,不觉得这是个难事,何至于折腾半天。

女人就是麻烦。我来吧。他一把抢过相机,咔嚓咔嚓,快门一气乱摁。

接着,两个脑袋挤一块,镜头里找了半天,靠,全都黑乎乎的一片,连个星星大小的白点也没见着。

"床单"一个泄气。不干了。

 "%%"在男孩睡觉去后,把刚才她自己拍到的那轮皎月,三张比较了之后挑出里面的一张,上传到她的博客。

有不认识的网友在她的这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博文图片下面以及后台留言。

总是有这样的夜晚。夜已深,人未寐,风却已走远。想起一些风轻云淡,想起一些皎月朗朗......

中秋节。 路过,音乐很好听。是那首Cara dillon的Lark in the clear air吧?一个落入凡间的天使。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天籁嗓音。在这样的音乐里读你的文字,不知为什么,感觉不能呼吸。分享的过程中说不出一句话。语言不能到达的地方,幸亏还有音乐......山重水复。乔已经很久不来这里更新了。经常是页面任它开在那里。听这支浸透她灵魂的英文歌。然后,只是在着。不言一语。默默地听,和看。不说一句话。不写一个字。让歌声单纯地陪伴。让自己成为那种最简单事物里的最单纯的人。

没有负累的关系。

一些简单的人与事。

构成她的全部。多好。

以为可以这样。以为过去那么久。

以为至少可以很平静地听完一曲这里的音乐。

可是每次,仍然还是会在那个爱尔兰天使的声音里,不期然泪流满面。

音乐和鲜花,这二样东西一定是天堂之物。

任何时候,只要它们在,就能在心与心之间,轻易地开启和链接。

那些路过与只言片语的温暖。

多少次让她想说点什么,却又终是无言。

                                                                
  

爸爸:宝宝,告诉爸爸,那个是什么?

儿子(3岁):爸爸不要说,爸爸你不要说,我知道的,那个是太阳。

爸爸:你喜欢太阳吗?

儿子(3岁):喜欢。可是,爸爸,太阳知道它的名字叫"太阳"吗?

 

儿子(5岁):爸爸,考你一道题目,精子加卵子等于什么子?

爸爸:......儿子。

儿子(5岁):不对。

爸爸:......?

儿子(5岁):哈哈,不知道了吧,是受精卵子。

爸爸:亲爱的,你哪学来的?

儿子(5岁):%%给我的那本《十万个为什么》里是这么说的。不相信我拿给你看。

 

爸爸:快把药喝了吧。

儿子(7岁):爸爸,我是不是得了绝症啊?

爸爸:你瞎说什么啊!

儿子(7岁):我看电视上说一个小朋友得了绝症。我怎么和他一样老咳嗽不好啊!

爸爸:你晚上别老踢被子就不会咳嗽了。

儿子(7岁):爸爸,这个药怎么这么苦啊!

爸爸:你还不赶快喝。你再不喝,我就不帮你给乌龟翻身了。

儿子(7岁)爸爸,我已经喝掉了。我的小乌龟又四脚朝天了,你帮我把它翻过来好么?

 

儿子(9岁):爸爸,你什么时候来上海啊?

爸爸:等你再长大一点。爸爸一定来上海。爸爸来上海卖菜包子好吗?

儿子(9岁):卖菜包子?

爸爸:你不是喜欢吃菜包子吗?

                                                              

 

乔,坐在空荡荡、光可鉴人的地铁站里,享受着两边列车不断进站经由隧道、挟带而出的清凉的风。

乔的老同学安琪美国回来,约好一起出来吃个饭。定的时间,她早到了半个小时。索性就等在了地铁里。

一溜灰色的椅子上,只坐着乔一个人。

不是枢纽换乘的大站,也不是上下班的高峰,几乎是空荡荡的站台两侧,只有极少的几个人在那里上下地铁。

乔手上拿着一份最新一期的周刊。一份每周一期有连岳的"情感专栏"、并代表着这个城市最先锋时尚、囊括了小资们最关心的美食、出游、阅读、职场、男女情感等等话题与精致图片的报纸。

乔靠在椅背上,并没有去打开那份报纸。而是像一个公园里的老人那样一脸沉静与遐思。

寂静中,耳边全是一对父子、留在光阴里的碎片与对话。

没有人知道,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三分钟一个停息,像一个约会必如期而至的那股清凉的风,带给她的真正感受。

那股在地面上找寻不到,只在一个瞬间像一个幽灵一样扑面而来的风,它是一个隐喻吗?它是关于灵魂的一个隐喻吗?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物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灵魂的话,乔想,这个事物一定就是它了。

处理完G的善后,回到上海,乔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说是人离世的那一刹那,会失去21克的重量。关于这个神秘的不知去向的21克,人们越来越相信它就是灵魂的重量。

3分钟一班的地铁,准时进,准时出。

搭载着那些光影里不同身份不同服饰不同心情不同目的的人们。

在所有的这些影像里,乔知道,她也只是其中的一个碎片而已。

你往何处去?途径罗马的人,可能会在某个清晨黄昏读到这句至今碑刻在路边的铭文。

波兰作家显克微支把它写成了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留在了乔十年前的记忆里。

乔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这本书。忘记了她曾经有过的类似的生命的追问。

现在,在这个2008年的冬天,在这个遭遇重大创伤与丧失之痛的2008年冬天,在这个上海的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小的地铁站里,在那些个晃荡来去、让人感觉不甚真实的时空的光影里,那个被她遗失得太久太久的关于生命的追问,又在一点一点地浮出水面。

我们的这一趟旅行要去哪里?

林语堂说,如果有一天,我们面向自己、开始了这样的追问,你就离"救赎"不远了。

这就是你"得救"的第一个征兆。

乔似乎更喜欢林语堂不是那么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

林语堂在这个问题上很有点中国式的"狡黠"。他在圣约翰神学院里一边读着神学,一边写那些比不相信神的人骂得"更专业"的叛逆文字。

他说:假如上帝有我妈妈的一半爱我,他就断不会送我这样的人进地狱。

假如上帝真是爱人类的,他绝无力量做得起主宰(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是一个不肯轻信他人的人。

哪怕神迹放在他的面前,他也不为所动。而是强调人的内省,不是神的审判。

他称那些人,说宗教在他们手里就像是手提箱里的东西,可以带着它周游各地。然后,手提箱里总是不忘记放上一些防腐剂,不容许有任何讨论。

他在后来重新归依主了之后,又把话说了回来:如果神不在那里,我们也活得很充实。如果他在那里,那我不信,岂不是亏大了:)

乔曾经也和他一样,是个信仰上的野孩子,坏孩子。

乔一直以为,某个悟见的发生,就像路边拣到一块金币一样,是偶然而成。

有很大的幸运的成份。

直到遇见肯·威尔伯和他的《意识的光谱》,乔才明白,当某一天我们开始不满足于世界给到我们的关于它的种种解释,一个巨大的必须由我们自己来探究并得见生命真相的内在冲动,正在发生。原来,那不是路边拣到什么金币的缘故,而是每个人意识都会进化到的这么一个阶段而已。

 

在这个世界上,有三样东西是无法定义的。
任何的定义都将是不完整的。
挂一漏万。
你只能通过否定的方式,来无限地趋于接近。
换句话说,就是它只能被感知,而无法被定义。
这三样东西是:一个是爱。一个是上帝。一个就是你。
你无法去定义什么是爱。你只能通过定义什么不是爱来无限趋近。
同样,你也无法去定义一个上帝。你只能通过对所有非上帝的认识,才能够得到一些关于上帝的真知。
正如你已经知道的,你也无法定义你是谁。
过去的那些身份标签,都不是你。
你也只能通过感知什么不是你来无限接近那个本质的你。

 

乔喜欢林语堂泛着世俗的中国式的狡黠,:如果到了那一天,验证了没有天堂地狱,上帝也不存在,我这一生也不会因为信仰而耽误什么大事,我依然是没有后悔地充实地活过了富有爱心的每一天,如果到了那一天,果真眼见了造物的荣光与威严,无神论者的你,不相信良善的你,岂不是亏大了。

你要去哪里?

我们的这一趟生命,就如同一艘无人驾驶的"鬼船"。有的人喜欢路上打个盹。然后,稀里糊涂的地上船,稀里糊涂地下船。有的人会比较警醒一些,他会发现一些什么,然后好奇地问,这艘船,究竟是要开到哪里去呢?而我们又是从哪里来的呢?然后还会和人讨论为什么它是无人驾驶的状态。于是,七嘴八舌里,有人给出惊慌的意见,认定这是一艘"鬼船"。有人却认定,这艘船是自有的,因机器各部分的偶然接合,不经过任何工程师的设计就自然形成的。有人见多识广一些,敲敲这个零件,敲敲那个零件,然后镇定地说,不,这是一艘核子反应能驱使的全自动的潜艇。总之,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有人驾驶着这艘船,但有许多证据显示,它是自动而无人驾驶的。

而我们,正是坐在这样的一艘生命的航船上。无人驾驶。却始终朝着一个方向。永不偏航。

你可以理解成它是一艘神秘无解的鬼船。也可以理解为有核反应能的那个智慧背后的力在那里驱使。

你可以好奇是谁在真正驾驶它以及它正在去往哪里。也可以用你有限的理解感官来自证。

只是,你是那个打着盹,从上船到下船,没有一个问题发问的那个乘客呢?还是始终在好奇地求解的那个?

 

地铁是一个经常要被汹涌的上下班的人流裹夹向前的地方。

难得可以让自己脱离那个热火朝天、无处不在的生活和人流,放慢脚步,让内心的节奏也跟随着缓慢下来,在涓涓的时光的细流里,无所事事地享受这样一个心情的溪谷山野、跌宕停滞。

享受周国平笔下的那个"时间的荒野"。

乔,坐在那里,开始渐渐地明白了一件事情:这样一个时间的荒野里,其实也并不总是用来生长荒草的。多好。

无聊是时间的荒野,寂寥是时间的荒野。你大半辈子地行色匆匆,然后突然被抛出了那个时间的急湍的"流",有了一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想做什么......的这样一段时间里的巨大的明晃晃的刺目的空白与荒野。

然后发现,这样一个时间的荒野里,其实也并不总是用来生长荒草的。

它仍然可以是一个非常纯粹的可以让你和自己呆在一起的时候。

让你的视线,不再是停留在对外的注视上,而是,停留在对内的那个里面。

体会我们有生以来为了符合世界的要求、世俗的标准,而逐渐有过的和自己的分离与分裂。

我们一直以为我们是和自己在一起的。像背行囊一样背负着我们的那具身心疲累的躯体,殊不知那颗被我们塞在行囊的某个边边角角里的皱褶的心、早已在时间的颠簸往返里不知不觉......被失落得不知去向。

终于有一天,乔,在她还没有完全老去的时候,开始体会到了一个老人才有的那种安适平静、淡定从容的心境。

她越来越像一个在时间的四季里、寒来暑往、不紧不慢的老人,过去那种像听到发令枪响、便再也停不下来的人生狂奔,突然间,就变成了把所有的目标方向暂时抛掷脑后的闲庭散步。

连她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既然我们的终点都是一样,为什么不呢?至少在某一个雨天的上午或下午,让自己保持一个更诗意一点的人生姿态?

 

乔就这样坐在地铁站台的候车椅上,完全一无思考、一无作为地任时光静静地漫过她的头脑与身心、就像海水漫过无人的沙岸......

地铁两边的月台上,有悬挂着用来滚动显示下一班列车进站时刻的电视屏幕。

字幕旁边是一度让她无比厌倦的广告画面。

可是,自从某个日子以来,那些个广告画面,怎么看怎么美好。

什么时候,就这样开始不挡那些美好的画面。

越是美好,越是"毒药"般令人窒息。

一次次,地铁站台的液晶屏幕上,她都要在等车的间隙,凝望那个画面:唯美的镜头视角。一只普通的透明的玻璃杯。一尾游弋在这只普通水杯里的红色小金鱼。一枝半插在这只杯子里、因水面的折射而看起来下端更显粗壮的绿色根茎植物。一束斜斜铺洒开来的柔和阳光。以及,用来凝视这一切的某个深邃幽长的眼神。温暖、简单、隽永......这些曾经在乔眼里视而不见的画面,因为有人已经永远看不见而变得意义迥然。

 

 

画外音:生活就是天堂。

每一次,跳到这个画面,不厌其烦,静静地、一遍遍看,乔,都会兀自下泪。

越是美仑美奂,越是心痛不已。

并不很奢侈的画面。

乔不知道,是自己变得太过脆弱,还是以前的自己太过麻木。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美仑美奂。千疮百孔。

至美与至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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