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出录音带
——《不灭的火》(6)
吴高兴
同室的囚犯们告诉我,刚进来的犯人,第二天肯定要提审,这是惯例。果然,8月19日上午,项一峰他们来提审我了。参加审问的还是原来那些政治警察,地点不是看守所的审讯室,还是公安局二楼那间办公室。我想,别的犯人都在审讯室受审,我却在看守所外面的办公室,而且审讯我的人仍然是原来找我“谈话”的那些警察,这些迹象表明我与其他犯人是不同的,很可能录音带交出去了,他们看我确实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很快就会释放我的。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这是项一峰这个专业政治警察精心安排的,目的是暗示你,你是可抓可放的,全在于你自己了,只要你按他的要求“彻底坦白”,就可以得到“从宽处理”,马上就可以放你出去。
不过我还没有迂到相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鬼话。我确实希望能够得到“从宽处理”,但我并不想通过“坦白”来“从宽”,否则早就去自首了。
审讯开始了。
“吴高兴,昨天晚上考虑过你的问题了吗?”项一峰点燃了一支烟,微微仰起脖子,缓缓地吐出一大口。
“给我一支香烟!”犯人在受审时,要支烟抽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坐在我对面做记录的小范连忙丢给我一支,又欠过身来,帮我点燃了。我吸了一口烟,气冲冲地说:
“对你们的非法拘禁,我再次表示强烈抗议!”
“你还要抗议!我们是公安机关,就是有权对你采取措施嘛,怎么能说是非法的呢?”说话的是公安处的另一名陈姓警察。我知道他虽然年纪比项一峰大些,五十多岁了,但只不过是个帮腔的角色,用不着理睬他,继续争辩道:
“你们说我是反革命宣传煽动,可是我的演讲,字里行间充满对党对社会主义的热爱。”我象当时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政治上碰到麻烦时,就自动表现出一副热爱的样子,我说不清这热爱究竟是真是假,“我在演讲中呼吁深入开展邓小平发动的经济改革和政治改革,呼吁和平解决北京学生的请愿问题,难道这是反革命宣传煽动么?至于北京的事件是不是‘动乱’和‘反革命暴乱’,那是认识问题。”
“你不是说解放军打死了多少人多少人么?这是你亲眼看见的么?”项一峰显然是避虚就实,反守为攻。
“戒严部队向群众开枪,我是从美国之音里听来的,又不是我故意造谣!”在强大凶悍的利维坦这只巨兽面前,我除了把“造谣”的嫌疑往美国之音推,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不是说邓小平已经死了么?”项一峰好象一个急性子的屠夫,第一个刀口不够准确,又换了一个刀口。
“我绝对没有说过这个话。”
“供销学校许多在场的人都证明你说过。难道他们故意诬陷你?你自己说,你和他们有没有冤仇?”
“我对别人没有任何仇恨,但不知道别人对我有没有仇恨。”
“那你为什么把录音带洗掉?”
“录音带还在。”
“……”项一峰一愣。
我刚要说下去,此时,突然房门开了,进来一位陌生的中年警察,他似乎到办公室拿什么东西,很快又出去了,正要关门,突然闯进我的妻子,她手提一捆书,似乎在责怪我,似乎又在向我通风报信:
“吴高兴!叫你不要管闲事你偏要管闲事,你还害了阎老师,害得阎老师也被抓进去了……”项一峰他们随即接过书籍,把我妻子连劝带推地支出了办公室,重新又关上了房门。项一峰又问道:
“你不是说录音带已经洗掉了吗?”
“原版的录音带是洗掉了,但是我又翻录了一盒……”我告诉他们,由于阎定山自己要求把他的录音洗掉,我仅仅翻录了自己的演讲,并且告诉他们,录音带放在一个手提皮袋里,皮袋挂在家中铁书架上。项一峰好象发现了新的猎物,露出一丝贪婪而喜悦的目光,追问道:
“你是叫谁翻录的?”
“在大街上那个地摊上翻录的……”我按头天夜里编好的一套供述了所谓在地摊上翻录演讲磁带的经过——那时临海大街上有许多外地人摆地摊卖录音带,地摊上放着一架架双卡录音机,播放着各种各样的歌曲。“让你们去查吧!”我心里颇为得意。
“唔……你是在地摊上录的,又是外地人……”项一峰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知道无法顺藤摸瓜,扩大战果了。
自从交出录音带以后,我似乎卸下了一付沉重的担子。“大不了如此!”我想,“就凭这一篇演讲,能把我怎么样?”
又过了两天,妻子辗转托人捎来一封短信:
“……你不看在我的面上,也得看在三个可怜巴巴的孩子面上,你就认个错吧……”
看了妻子的来信,我的心软了。是啊,可怜巴巴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体弱多病的妻子也不能没有丈夫。可是,认个错就能出去?妻子的想法显然太简单了。不过,我的演讲不构成犯罪,游行示威不构成犯罪。何况,这些都是在特定的政治背景下发生的,即使有错误,也不能过于注重个人的责任。被捕以前,曾听人说过,临海有个青年在杭州的一所大学读书,他是省“高自联”的第二把手,被关了九天就放出来了。“省‘高自联’的头头也只关了九天,我还能关多久?你们等着吧,我的孩子们!不要焦急,我的妻子!……”晚上,我躺在看守所的铺位上,想着想着,恍恍忽忽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