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分析现代经济问题时,“信息不对称”理论是经常用得到的重要工具。在创立该理论并由此获得2001年度诺贝尔经济学奖的三位美国经济学家当中,约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E.Stiglitz)的名气最大。他被视为继凯恩斯之后强调政治与经济发展关系最重要的经济学家,并在宏观经济学、货币经济学、公共理论及国际事务乃至发展经济学,几乎所有的经济学领域都有所建树。
斯蒂格利茨还是1995年《政府间气候变化报告》的主要作者,并因此分享了2007年度诺贝尔和平奖。这位“双料”诺贝尔奖得主,外表像金庸笔下银发白须的老顽童一样可爱,内心似悲天悯人的三闾大夫屈原一般可敬,身为国际大师,冷静而睿智。
有“中国通”之誉的斯蒂格利茨,一直以来,对中国经济及其发展模式予以持续的关注,并多次来华考察讲学。他连续多届应邀出席由中国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召开的“中国发展高层论坛”并做精彩报告,于该论坛间隙,我曾就热点经济问题对其进行访问。
青年学者朱克力与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教授
对话斯蒂格利茨
朱敏:我们关注到,在全球经济衰退的背景之下,各国贸易保护主义普遍抬头并有进一步发展的趋势,应该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斯蒂格利茨:贸易保护主义的确是一个很重要的话题。在华盛顿20国峰会上,大家曾经一致认为不能推行保护主义,但几个月后就有十七个国家采取了保护主义。这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件事。美国提出的“Buy America”(买美国货),无疑违背了WTO协定。另外一点也不容忽视,就是WTO协定很少考虑到穷国。它更多地从发达国家的立场出发,这其实比保护主义还糟糕。
朱敏:这样一股保护主义的“逆流”,无疑会给全球经济带来一系列危害,对全球化而言,这意味着什么?
斯蒂格利茨:我希望保护主义不要发生。各国都不推行保护主义,是至关重要的。否则,这会使经济复苏变得更为困难。每个国家都推出了自己的经济刺激计划,计划都旨在追求本国利益最大化,这势必会滋生保护主义。而这样做的结果是,刺激计划带给本国的利益,最终会因为别国的保护主义政策所抵消。如果每个国家都只追求自身利益,结果便是每个国家都变得更糟。在经济学中,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是,不幸的是,消除贸易保护主义非常困难。
我们都知道,关税是一种重要的保护主义手段;与此同时,补贴也是一种重要的保护主义手段。在各国应对危机的经济刺激方案中,补贴的影响要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大,现在,银行体系、汽车行业等众多领域都存在补贴现象。这类的保护主义做法对经济的复苏是非常不利的,经济刺激方案所带来的好处因之而大打折扣。
所以,我们在这次危机后,要重新思考全球化的问题。
朱敏:从世界经济的发展态势来看,以您的观察,下一个十年究竟会走向何方?
斯蒂格利茨:全球的贫穷、环境恶化以及全球变暖,等等问题都非常重要。其中的关键,在于怎样改善经济的无效率:如何能将资源配置到最需要它们的地方,如何保证我们消费的购买力能转化成社会真正需要的产品。我们应该做的,是在下一个十年,减缓全球变暖,在这一方面,已经有了足够的需求。
朱敏:关键是有没有一种政治机制和经济机制,将这些需求转变为现实?
斯蒂格利茨:我们将会有足够的激励和机会,去将这些需求转化为市场。就这个问题,我对联合国有过三个关键的建议:首先,需要一个新的全球信贷机构,而且它的监管应该比现有的机构更好;其次,要建立一个全球经济协调委员会;最后,要有一个新的全球储备体系。这是一个很早就被凯恩斯提出来的问题,但目前的系统运行并不良好,所以,现在到了需要对其进行改革的时候。
朱敏:作为金融危机的肇发地和重灾区,美国的经济无疑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击。由此而言,这个世界经济发展引擎的地位恐怕也要会受到影响,其危机究竟还要持续多久?
斯蒂格利茨:我认为美国仍将是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仍将是世界经济重要的组成部分。但因为美国金融行业的运转出现了问题,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真正走出危机,而且,其还有可能重复这样的故事:从一个泡沫走向另一个泡沫,所以,它以后可能无法施加危机之前所能产生的影响。今后,美国、中国、印度等国家,会共同成为世界经济的主要力量。
朱敏:您曾经提到过,收入当中消费所占比重越高,储蓄就会越小。您觉得美国人现在应该由增加消费转向增加储蓄,还是认为现在增加储蓄是件坏事?
斯蒂格利茨:这个问题一直是经济学家在讨论的两难问题。
遇到现在的经济问题时,大家会说收入会下降,从长远来讲我们肯定需要更多的储蓄,零储蓄率绝对不行。但是,现实是,储蓄率在上升,这是美国所面临的最大经济问题。
从我的角度看,美国不应该鼓励消费,而是应该鼓励投资。比如说,如果你要减税的话,我们应该提供投资信贷,使大家能够更多地投资。给居民减税并不见得非常有效,不是一个正确的方向。长远看,对美国来说,正确方向的全面说法是:更多的储蓄和更多的投资。
朱敏:以您这么多年来对中国经济的了解,这次全球复苏过程中,中国将会发挥多大的作用?
斯蒂格利茨:我认为,中国在全球经济的复苏过程中,将扮演一个非常关键的角色。首先,中国通过适当的宏观经济政策,会保持其经济继续增长,这本身就是对世界经济的一个重要贡献;其次,通过对其他发展中国家的援助,中国也会对全球经济全面而综合的复苏做出贡献;而通过参与G20和联合国等国际组织的活动,中国将会促成它们的改革,而这些改革,正是重塑信心和打造一个更稳定的全球经济所必需的。
朱敏:当前情况下,中国持有七千多亿美元美国国债,当然还包括其他不动产,中国国内对这些资产的安全存有忧虑。美国现在有没有能力,或者说是不是已经采取了相关举措,来对这些资产进行相应的保障?
斯蒂格利茨:如果人们主要担心通货膨胀风险,我们可能会发行更多的通货膨胀指数化债券。这方面的债券的确可以更好地规避风险,让资产最大限度地保值,而美国政府对此也不可能不遵守承诺。那么,我们会不会真正面临通货膨胀或者货币贬值?这些担心倒也不是多余的,因为美联储扩充了其资产负债表,为经济注入了大量的流动性。不过目前还没有通胀的直接风险,因为需求仍很低迷。但将来哪天经济一旦复苏,如此多的流动资金必然导致通胀压力剧增。因此人们对国债利用的这种担忧也是合情合理的,潜在的通胀和汇率风险依然存在。
金融危机对中国是个机遇
对于这场自1929年“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全球金融危机,斯蒂格利茨一言以蔽之:“全球经济当前并未真正摆脱危机,仍充满不确定性。如发展的不平衡问题、资产泡沫带来的风险。”
硬币都有两面——全球化既带来好处,也带来相应的负面代价。美国向全球出口了有毒的贷款,如今又出口了它的经济衰退。由此,斯蒂格利茨对“中国可独善其身”的观点毫不赞同。
有件事他认为很有讽刺意味,那就是,发展中国家往往是危机中受害最严重的,像中国这样参与国际经济事务最多的国家,所面临的全球挑战也最为严重。
斯蒂格利茨认为,与1997~1998年的那场危机不同的是,十几年前的金融危机回暖非常快,因为许多国家通过出口就迅速得到了经济的回升,各国经济相对还获得了较好的发展。而这次危机是全球性的金融危机和经济危机,尽管前十年美国经济发展非常好,出口也非常强劲,现如今其出口却受到非常严重的影响,乃至于,要面临包括就业问题在内的一系列危机。
有专家指出,美国和中国在接下来几年里,由于农村人口又从城市向农村进行反流动,也将导致数以千万计的人失业。对此,斯蒂格利茨表示,作为一次全球性的金融危机,其应对措施也必须是全球性的。“大家都知道,一个国家的政策也将影响到其他国家。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很多国家出台的刺激政策还都不够的原因。这些国家的经济政策,往往过度注重于国内效应,而缺乏对国际效应的重视。”他因此认为,全球经济回暖不会特别快。
斯蒂格利茨强调,在实施经济刺激措施时,必须有长远的眼光,着眼于长远的需求,而非建造一个过去被事实证明已经失败的金融或者经济体系。与此同时,必须有一些后续的经济措施,并对微观经济非常敏感,“在失去工作的地方创造就业。”
谈起中国,他表示“当前的金融危机,对中国将是一个机遇。在第十一个五年规划设定的愿景,就是要建立和谐社会。但其前提是,必须要减少中国对出口的依赖。在这方面,中国取得了非常大的进展。另外,要建立环境友好型、可持续发展模式”。
须为中小企业进一步“松绑”
在斯蒂格利茨看来,在1997~19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中,中国是该地区很好地使用了凯恩斯经济学的一个国家。“我之前就说,如果好好学习经济学的话,中国可能就会收获8%以上的经济增长。而中国当时对凯恩斯经济学进行了很好的研究。这一点,为接下来十年经济的快速增长奠定了非常好的基础。”
他特别强调,尽管当前中国的经济刺激计划是方方面面的,包含了很多非常好的因素,但还要注意以下几个问题。
首先一点是,中国经济刺激计划的目标虽好,但它的比例究竟好不好?“站在一个学者的角度讲,我总是希望能把更多的钱投入到教育。教育对一个创新型的经济体来说尤为重要。另外,对医疗的投入非常好,但它的基础实在差,所以我认为,在这方面应该有更多的投入。”
最大的一个问题,则是工业的调整。斯蒂格利茨指出,有些工业的调整可能会有损于竞争,并导致供需方面进一步不平衡。
还有就是要大力提高消费。斯蒂格利茨指出,尽管经济面临困难,仍然要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促进消费。“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一点是,中国的老百姓对政府的这些措施非常有信心,即便外部面临的形势是如此严峻。人们也应该记住,哪怕增长率稍微低于预定目标,我们依然能够获得一些切切实实的发展。”
他认为,由于经济环境不排除进一步恶化的可能,真正的问题是能不能保持经济发展的势头。所以,还应当将短期的刺激计划与长远消费需求结合起来。
可是,如何扩大中国的需求?这对美国人来说,无疑是个非常奇怪的问题,美国人的储蓄率几乎是零,尽管此前发生过的经济危机,曾使其储蓄率稍微提高了2%~5%甚至更高的比例,却并没有改变美国人的消费方式。
与之相比,中国的高储蓄率却是媒体和研究者一直讨论的话题。在斯蒂格利茨看来,中国居民储蓄比例只是略微有些高,不是多严重的问题。而且,如果能进一步完善社会保障体系,居民储蓄还能降低,并会进一步直接或间接促进消费。
对中国来说,相对于居民储蓄,真正反常的是企业的储蓄行为。利润高的企业储蓄高合情合理,但是,很少有人关注到,中小企业恶劣的融资环境竟然也是高储蓄率的一个重要成因。中国中小企业的融资环境糟糕,很多小企业不得不通过存钱来扩大自己的融资可能性和融资额。
企业的过高储蓄最终导致了工人的工资水平过低。需求和人们的收入相关,而根据斯蒂格利茨的逻辑,企业的过高储蓄又和人们的低收入存在因果关系。这种情况下,针对扩大中国需求,他在开出的提高人们收入的药方中着重提到“要增加中小企业的数量,改善中小企业的融资环境,并通过帮助工人建立更积极的工会来改善其状况,使他们能够拥有更多的发言权”,便显得合情合理了。
为投资畸高作好防备
“中国的传统发展模式,曾促进中国经济很好地发展,如今则必须考虑,未来将会是什么样子?”斯蒂格利茨预测,未来中国的高利润率将使中国的投资畸高,其带来一个问题是,供应的增长与需求的增长失衡,出口随之进一步失衡。他也深知“目前要处理这个问题比较难,因为如果现在就解决这些问题,可能会产生一系列的隐患,包括通货紧缩,以及宏观经济方面相应的危险”。
此外,他还指出了两个相互联系的因素:第一个因素是自然资源定价太低,“如果把价格调高的话,将会赢得更多公共投资的资金”;第二个因素是利润很大的垄断行业,“在一个竞争性的世界中,这尤其是一种不合理的现象,是严重的市场扭曲。”
照此来看,中国要做的事情,最关键的就是经济转型。斯蒂格利茨特别建议中国“进一步加强市场的主体地位,使中国经济更和谐、更可持续”。
(作者系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新经济导刊总编、哥伦比亚大学中国企业研究中心研究员,出版《中国经济缺什么》《通向彼岸之路》等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