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真相的某种努力 |
日期:[2010年5月2日] 版次:[GB24] 版名:[南方阅读 期刊观察] 稿源:[南方都市报] 网友评论 |
期刊观察
近代中国,以极其别扭的方式“入世”。今虽摆脱困苦厄运,但到底意难平。《“英夷”不怕林则徐》一文(周英杰,载《随笔》2010年第2期,双月刊),藏有一些假设性的问题:假如林则徐当年处理手法得当,假如英军不绕开广东北上,假如英军正面与林则徐沟通谈判,假如夷夏之辨不那么深刻地左右士人头脑……那么,中国之“入世”,是不是不至于别扭痛苦到那种地步呢?“假设”代替不了现实,但提出“假设”,就是直认历史的乖张无情,不到当事人挣扎要强。
周英杰的重点,是辨识“神话”后面的真相。周英杰通过一些史料发现,英军当年绕开广州,直上清朝统治中心地区,乃“寻找比林则徐官职更高的官员解决争端。而一旦谈判不成,也将在长江下游和北方地区继续开战”,而非坊间所传说的“英夷”害怕林则徐。若夷敌真打广州,林则徐也未必能做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对此,林则徐自有觉悟。遣戍新疆之际,林则徐去信友人,“彼之大炮远及十里内外,若我炮不能及彼,彼炮先已及我,是器不良也。彼之放炮如内地之放排炮,连声不断。我放一炮后,须辗转移时,再放一炮,是技不熟也。……徐尝谓剿匪八字要言,器良技熟,胆壮心齐是已。第一要大炮得用,今此一物置之不讲,真令岳、韩束手,奈何奈何!”确实,如作者言,林则徐有“服善之勇”,此勇,又为同时代诸多士宦所不能及。
今人尽管意难平,但不该去苛求前人如何如何正确。先人前辈所遭恶局,非今人所能想象,今人对历史,当有“了解之同情”。但同时,揭出真相,也非有意冒犯情感,更不会因此影响英雄在我们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与教科书的对话,多少能更改那些被“打造”过的自尊心与荣誉感。
写史有如握有权柄,稍一浮浪,便难以把持。最重良史之族,有时却选择避重就轻。同期《随笔》,登载陈思和《“斯大林主义的崩溃不等于社会主义的破产”——— 吴基民〈炼狱〉序》。此文对吴基民的《炼狱》一书进行评介。近年一些研究著作,都把“诬陷陈独秀为汉奸的阴谋归咎于王明、康生一伙推行斯大林极‘左’路线”,实际上,陈独秀身陷不仁不义,远不止这么简单。大革命期间,陈独秀亦并非如教科书所言,主动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反倒是陈独秀再三向共产国际申请“保留五千枪支武装自己”。结果可想而知,陈独秀的诉求被驳回,形势一发不可收。到最后,陈独秀反成共产国际的替罪羊,更为不幸的是,陈独秀的儿子也遇难于这次惨案。陈思和谈及读《炼狱》的体会,“如果这些材料能够引起有关方面效仿苏联共产党政权在80年代为托洛斯基冤案平反一样,明智地解决中国的托派问题,实际上是为自己的历史挽回某种荣誉”。教科书让人们记住胜负,却从来对“为什么”遮遮掩掩。史料不是万能,但它能拽住“为什么”不放手,它能为人们寻求真相提供指引。
今人一谈“主义”则神色怪异,殊不知,“主义”的后面,有多少人的激情与命运、多少的迷茫与问题,没来得及讲述、澄清。不过几十年的工夫,我们一看到“主义”,话还未出口,就已面无人色。如果连启齿的勇气都没有,又谈何直面历史?又谈何担当现实?
《非驴非马:陈寅恪的文字意趣一例》(罗志田,载《读书》2010年第4期),谈及陈寅恪文字并非刻板不愿见人,陈文亦有活泼处。罗志田举陈寅恪一九四六年所书“托命非驴非马国,处身不惠不夷间”,一证陈见识力之深远,二证陈文章意趣之隽永,三证陈对朝政疏离之态。此文以小事入大局,作者确有史家慧眼。《吕太后的更年期》(王子今,载同期《读书》)之题,虽显八卦,所论之事却不失严肃。吕雉之毒狠,晚年愈盛,王子今将其归之于“更年期综合征”,进而推之其他统治者,且引“春秋高,意多所恶”等说法以证之。“更年期”之说未必可靠,但这“春秋高,意多所恶”之说,却颇值得思量。《杨宪益夫妇的译事》(谷鸣,载《书屋》2010年第4期),对杨宪益、戴乃迭的译介事宜及成就作了详细的介述。作者行文客观到位,可惜,叙述仍脱不了冤与不冤的框架。一旦入了冤与不冤的固有框架,个人在历史变局中的冲突、不适、激动、信服,便变得难以解释。《谁是任曙?》(尉天骢,载《万象》2010年4月号。文中任曙即任映沧)、《罗家伦与孙立人的一段往事》(许国衡,同期《万象》)等文,翻查不起眼的史料,也有助于重审历史。所到之处,教科书实难涵盖。
适合应考的老练教科书,一般只告诉我们结论,但服从惯了、背书背惯了的人们,有一天总会学习用天赋的头脑思考。当结论前面添加了论证的过程,看法也许会因此有所不同。试与教科书对话,是靠近真相的某种努力。人不可能穷尽全部真相,但只要真相多一点点,偏见就会相应地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