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东子
我最喜欢的法国作家,不是雨果也不是加缪,是一个叫塞利纳的大夫,这人死去快五十年了,从未获得过任何文学大奖。塞利纳(L.F. Celine,1894~1961)的作品不多,代表作是小说《茫茫黑夜漫游》,谈不上是史诗,也没有缠绵的爱情,但我第一次阅读就被深深震撼。那时我刚到出版社,有时要看译文校样,我看到的《茫茫黑夜漫游》就是一份校样。法兰西文学一贯以典雅精致见长,塞利纳颠覆了这种风格,他喜欢自贬,语言是冷峻粗俗的,没有所谓美感,有的是直截了当的描写,就像面对面的呼吸,带点口臭但很真实。
后来我向许多朋友推荐过这本书,但反馈回来的信息很失望,好几个朋友说读了没感觉。为什么我如此钟爱的小说,别人看不出其中的奥妙呢,我努力反省,终于明白阅读趣味与阅历有关,主人公巴达缪在非洲、美洲流浪的经历,暗合我少年时游历长江沿岸的回忆,作家对独裁专制的冷嘲热讽,也与我的价值观不谋而合,必须有这样的人生底色,读起来才会过瘾。巴达缪一生都扮演可耻的小人物,战场上的逃兵,开诊所的假医生,背信弃义的情人等等,但与那些背信弃义的政客相比,他是那么清白,他背叛的只是一个女人,而政客们往往背叛一个民族。人与人是不一样的,同样的年代,有人看到彩旗,有人看到黑暗,同样的句子,有人读到心碎,有人读后漠然,明白这个道理后,我不再轻易向别人推荐书。
1936年《茫茫黑夜漫游》由阿拉贡译成俄文在苏联出版,深得斯大林称许,据说成为他的枕边书之一。斯大林有一种错觉,以为批判资本主义的人都喜欢苏联,于是忍不住邀请塞利纳访苏。邀请法国作家参观苏联,斯大林不是第一次,先前就请过罗曼·罗兰和纪德,两人回国后分别写了《莫斯科日记》和《苏俄归来》,文学风格不一样,结论却出奇的一致,那就是斯大林统治下的苏联,不值得欧洲效仿,纪德更因为去过苏联,怀着对苏联模式的深深失望,退出法共去了非洲。
有鉴于此,苏联人对塞利纳是有戒心的,对他的接待也比较低调,不像罗曼·罗兰和纪德,有机会与斯大林私下长谈。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塞利纳表达自己对苏联体制的厌恶,他在苏联各地游荡了两个多月,写的观感更激烈,叫《我的罪过》,设想同样犀利的语言用在斯大林身上,那是何等冷酷的效果。
历史再一次证明,邀请生性浪漫的法国人访问苏联,希望他们回国后说好话,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你带他游伏尔加,他跟你说伏尔泰。战争结束后塞利纳因反犹言论被起诉,后来有好几个大作家为他说情,他跑到北欧躲藏了一段时间,获赦后回法国继续行医。做大夫是他的本行,塞大夫此后主要为病人做手术,一直做到死,再也没写出力作。解剖肉体毕竟要比解剖灵魂容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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