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石林损品《新三国》第36:关羽死得很窝囊


许石林损品《新三国》第36:关羽死得很窝囊

 

○许石林

 

关羽之死,我原本是不想评论了。但是,有读者不干,非要俺写损品,我因为忙别的事儿,稍微拖延一点,写得慢了,有的读者就等不及,一个劲儿地催促,还有的瞎猜测,以为俺被谁给暗害了。您知道,俺是个人来疯,有人鼓励,俺会兴奋;有人谩骂,俺也兴奋。

今天突然觉得,关羽之死可以一写。我其实不计较关羽是不是被射杀的、是不是被人砍杀的、或者是关羽自己自杀的。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是死得窝囊,相当地窝囊。总之,无论关羽怎样死,在《新三国》里,他都会死得窝囊。剧组有人说,让关羽自杀是为了让关羽死得有尊严。关羽活着就被塑造成个小人,还奢谈啥尊严?连关羽死后,也被曹贼糟践——曹贼作秀,在洛阳城外葬了关羽首级,在坟前祭奠关羽,墓碑却写错了。
曹贼还叨叨:关羽呀,我喜欢你的忠义,可惜你的忠义不是对我的。看到这儿,我很紧张,心想:曹贼呀!话说到这儿,赶紧打住,就很完满,剩下的,留给观众去感受,俺会给你加分的。可是,就在我的担心还连不成句儿的一刹那,曹贼接着说:当然啦,你如果投降我,我反而会看不起你的!嘿!你说这曹贼,弱智得心理藏不住任何话——《新三国》里处处充满了这种弱智的话,这种打通背后那面墙的自以为聪明的傻话。

这是关羽死后遭受的倒数第二辱,为什么说是倒数第二辱?因为倒数第一辱是来自二百五张飞的——二百五张飞,几十年过去了,还像刚出道时候那样没脑子,腔调、表情等等德性,没有丝毫长进和改变,即没有变成二百五十一。这二百五找刘备,说要给关羽报仇,刘备说诸葛亮他们不同意发兵。张飞急了,说:大哥你是皇帝,他是臣子,是你听他们的,还是他们听你的?诸葛亮不愿意发兵打东吴,还不是因为他自己的哥哥在东吴当官?再说,没有诸葛亮,哥哥就不能够成就大业吗?他诸葛亮要是没有哥哥的赏拔,才不会有今日呢!哥哥只说是诸葛亮辅佐了你,何不说是你造就了他诸葛亮?刘备一听,诧异道:这话可不像是你说的!谁告诉你的?张飞说:“二哥在世的时候,我们私下议论过。”——您看,在二百五张飞的口中,再一次将关羽生前的“老底儿”翻出来:关羽是一个背后爱嘀咕的小人嘛!我认为这是对关羽截止目前的倒数第一辱!至于后面还有没有,看着再说。

其实,关羽在背后爱鼓捣小动作,在新野就闹过,在刘备到东吴娶小露珠期间,也闹腾过,差点把诸葛亮气走。基本上,张飞那二百五犯的一切错误,背后都是关羽主使。至于关羽最后守荆州、失荆州、走麦城时候的形象,被塑造得狂傲自负,一副该杀的德性,见了谁都说我斩颜良、诛文丑那点事儿,极其浅薄。

总之,凡是被编导新增加的关羽的戏,意在把关羽从神坛上拉下来,所谓将关羽还原成一个有血有肉、有普通人的心理活动、性格缺点的人,都是对关羽形象的贬损,都是编导革命精神的具体表现。他们以己度人,认为自己都不那么神,关羽就不应该那么神。

您知道,在中国历史上,尤其民间,因关羽的仁勇忠义,被尊为武圣人——有关“圣”是啥意思,我在前面的损品中已经说过了,就是说层层附加了一代代人的理想和愿望。关羽既已成“圣”,就很难再还原成一个活人。就像孔子不能被拍成电影一样,用 韩寒老师的话说:你要是承认他是圣人,就不应该拍这个片;你要是不承认他是圣人,你的片就不应该这么拍。

其实,在《新三国》编导那“尊曹贬刘”的革命思想的指导下,关羽的忠义也是被嘲讽和否定的。刘备都是假仁义,关羽对刘备忠义,岂不是忠于假仁义?关羽被从神坛上拉下来,被小人化,是符合编导的革命意志的。

在我看来,关羽入戏,宜写意而不宜写实,出场不宜多,但每出场,必精彩,让人叹为神人!即便非要写实,也不是给他增加缺点、增加他的小人德性,把他塑造成一个山贼或者是背后爱鼓捣小动作的小人。小人,您看着亲切,但那的确不应该是关羽。您可以说,这就是我们《新三国》的关羽,不是你所说的那个关羽。好的,那你《新三国》的关羽,死就死了,怎么死都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小人的死,无所谓尊严不尊严,活得都卑琐,咋死都是窝囊。

 

在这里要罗嗦一下:传统戏曲舞台上,有不少关羽的戏,高台教化,传播忠义仁勇的思想和精神。出发点如此高尚,但扮演关羽的演员仍然战战兢兢,心怀敬畏。
过去的戏曲界,虽为卑贱行业,但演戏的却心向尊贵,他们有句话:穿上这身行头,就是一辈古人!糟践自己不要紧,别糟践古人!我听说扮演关羽的演员化好妆以后,要故意在脸上画一道“败笔”,示意神灵及观众:我尽管努力,演得再好、再像,我也不是关圣;我尽管心怀敬畏地尽量往好处演,但也难免会有所失误和不到之处,对圣人有所亵渎,所以在此特画败笔以告罪,乞求谅解。我觉得这是中国传统的戏剧人身上优良的文化精神和道德信仰,令人尊敬。

现在的戏,尽量回避道德,甚至故意践踏道德。放弃对尊贵的追求,使他们可以放开手脚,胡编乱造。他们说这叫创作自由,在他们看来,自由就是我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并且能干成什么,而非自由就是我不想干什么就可以不干什么。戏剧人自甘堕落,固守卑贱,倒也不奇怪。问题是,观众中有不少人对此却很上瘾,他们不相信世界上有高尚的道德和信义,自己做不到的,就认为别人也必然做不到,就不应该存在,连说都不能说,说了就是假的,就该死。

我在这组损品中,几次提到仁义道德,遭到不少人的讥笑、谩骂和嘲讽。我又没有说自己已经具备了仁义道德,我难道连说一说仁义道德好都不可以吗?世界上有谁的仁义道德修养到了什么地步,才有资格说仁义道德?为什么我们这个号称文化历史悠久的礼仪之国,到了现在,连谈一谈仁义道德、表达自己对仁义道德的向往,都成了很危险的事儿?有的人说我是假仁义、伪君子——你又没有见过我,也没有和我交往、交流、交心、交谈、交易、交换、交媾过,你凭啥说我是假仁义?伪君子?难道我就不能当“特假仁义”、“超伪君子”?你难道是假仁义伪君子试剂,一试就知道?你长了个啥鼻子啊?一闻就能闻出我是伪君子、假仁义?还有人说我是男盗女娼,我盗过你家的男还是娼过你家的女?你凭啥这么肯定?

李敖曾经说过,现在是形势大好,人心大坏。在我看来,至少是许多人人心大坏,坏得不成人心。我在这儿写损品,尽量不把自己说得多正常,我恨不能把狗屎抹在身上,以便追腥逐臭者能找到他们熟悉和喜欢的味儿,能找到下嘴咬的地方,他们还嫌我说仁义、说道德。我说仁义道德,并不是说我已经做到了仁义道德,我就是做到了仁义道德,倘若被自己一标榜,就恰又不是仁义道德了。连这一点我还不懂吗?

他们不干!他们不允许任何人说仁义道德,他们认为,凡是说仁义道德的,必然是假仁义、伪君子。过去人说“口蜜腹剑”、“人面兽心”,“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等等,至少说明世道人心还需要“蜜口”、“人面”、“好话”,即那些“腹剑”、“兽心”、“坏事”还需要“蜜口”、“人面”、“好话”去遮掩一下,证明世道人心有理想,不放弃“蜜口”、“人面”、“好话”的理想。

而现在,在他们看来,这些都不需要了,理想是多余的,理想者都是虚假的。他们认为世界上没有仁义道德,也不应该有,只有假仁义伪君子。在他们看来,最真实的应该是“口剑腹剑”、“兽面兽心”、“坏话说尽,坏事做绝”。总之,要看到所有的坏,他们的心就踏实了。

 

 

                                                                     2010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