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君(83)


(第十八章:3)

  在崇祯帝执政的最后一两年里,他一直处在对朝臣的刻毒怨恨和对自己怀疑、自责两种情绪中。两种情绪交替在他身上起作用,就表现为一时对朝臣痛下毒手,一时态度又相当温和谦虚。这种双重人格交替呈现的情况不但使得群臣总是摸不着头脑,因而更无实心侍奉这位喜怒无常的君主,也加深了他本人的心理苦痛。刻毒的报复引起进一步的自责,自责刺伤了自尊心,又导致更刻毒的报复。恶性循环,他的心中永无宁日。

  像以往几次一样,第三次下诏罪己之后,他心中的忿怨又化作了一股痛击朝臣的激情。正巧有人为他发难,六月里,有个叫雷縯祚的山东武德兵备佥事疏劾蓟辽督师范志完畏缩纵敌、纵兵淫掠,附带着攻击兵部主官“木偶昏贪,听司官吏书作弊”。崇祯帝在下罪己诏后的第五天,也就是六月十七日见到这份奏疏,当天就召雷祚进京回话,第二天就下令逮捕范志完,并命法司拟议对已经被罢免的原兵部尚书张国维和原户部尚书李待问、傅淑训的处罚。

  七月初,崇祯帝亲自审讯了被押解至京的范志完,雷祚也赶到京城参加对质。范志完对所有的指控全部矢口否认,并且说:“雷祚是原辅臣吴的死党,是吴让他参臣。朝臣一半是周延儒之党,一半是吴之党,两家不和,因此连累及于臣。”他知道皇帝平生最恨朝臣结党,这样说是想以此转视线,挽救自己。但崇祯帝现在要做的却是杀人出气,根本不听他辩解,只是把他痛斥了一番就算结案。最后他又想起与范志完一起主持对清作战的还有个蓟州总督赵光汴,说是“赵光汴也逗留纵敌,只惩治范志完一人,他怎么能服气?”于是降旨把赵光汴也逮捕,同范志完一同处理。

  其实赵光汴在当时的督抚大臣中还算比较好的,虽然胸无大略,对清军作战也毫无成绩,但总算能约束自己的部队,不至于到处烧杀抢掠。雷祚攻劾范志完的时候,还顺便称赞了赵光汴,用他的兵不扰民与范志完对比。没想到皇帝一心办人,把本来没事的赵光汴也牵连了进去。到这年十一月,范志完、赵光汴一起被押赴西市斩首。

  范志完所说的朋党云云虽然没有救了他自己的命,却还是勾起了崇祯帝对于两位前辅臣的痛恨。当初两人罢官而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他的心中自责多于刻毒,因而都能全身而退,现在换了一种心境,才觉得不严惩不足以平心中之愤。正在这时候,兵科给事中郝絅上疏攻劾吏部文选郎中吴昌时,而且矛头直指原任首辅周延儒,说吴昌时“窃权附势,纳贿行私,为周延儒干子。内阁票拟事关机密,而昌时事事先知”,说周延儒“多欲则不刚直,有用而无体,智足以掩过而忠不足以谋国”,是“天下之罪人”。紧接着,一批御史、给事中纷纷论劾吴昌时和周延儒,御史蒋拱宸还揭发吴昌时勾结内监,直接在皇帝身边做手脚。

  吴昌时是复社的第一号政治活动家,极善于钻营,当初周延儒再次出山全是靠他一手操办,在京中宫里宫外关系又极多,自然是周延儒的头号心腹。但他在周延儒再次出任首辅一年多之后,仍然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礼部仪制司主事,心中颇为不平。崇祯16年(1643)三月,在周延儒和东林党一派的吏部尚书郑三俊的联合支持下,吴昌时才调任吏部文选主事,代理郎中事,掌握了文官铨选的大权。一朝权在手,他不由得意忘形起来,在京都的官场上频繁活动,徇私受贿,一面为朋友同党安排好职位,一面对结过夙仇的人痛下恨手。

  在吴昌时代理文选郎中的当月,正值例行的科道外转,就是在给事中和御史中挑出几个人出京作地方官。科道出京照例是要升官的,但通常还是被认为是很吃亏的事,因为给事、御史不但在京中颇有势力,而且随时可能升为京卿,前程无量,而一入外官之流,远离朝廷,前途就十分暗淡了。何况此时正是天下多事之秋,外转为地方官,天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因此科道们全都不想被外转出去。按惯例,每次科道外转都是给事中一人,御史两人,但这一次吴昌时偏要杀一杀言官们的威风,一下子外转了4个给事中和6个御史。大多数言官为此相当愤慨,但当时吴昌时的后台太硬,只得隐忍。

  随着周延儒罢相和郑三俊去职,陈演等人又正在煽动一起摧毁周延儒在朝势力的风潮,言官们的积怨终于爆发出来。再加上吴昌时平日招摇太甚,得罪的人很多,才有了这次对他的集中攻讦。明朝的官僚向来彼此撕咬不休,但许多人共同攻击一个郎中级的小臣的事件却极为少见。崇祯帝正在邪火上撞的时候,见到劾书上有同首辅勾结操纵朝政、与宦官暗通声气及泄露机密等重大内容,立即对这宗案件表现出病态的关注。

  崇祯帝执政从来有一个保守机密慎之又慎的原则,最忌讳宫中与外间,内阁与部僚互通消息。平日里有关重大事宜的本章发往内阁,他都是亲自密封在黄绢小匣中,亲笔在封条上写好“某日某时送阁”;内阁票拟之后,原本章连同票签再放在原来的小匣里,由阁臣密封“某日某时某臣等谨封”,再由他亲自启封。这一套繁琐的办法,就是怕内臣或是中书一类办事人员有意无意了解了机密,泄露出去。而这个胆大妄为的吴昌时竟然既勾通内阁又勾通太监,觊觎大密,暗操朝政,这还了得?为了不让手眼通天的吴昌时得到消息,他没有把攻击吴昌时的劾疏发往内阁,因为怕内官见了也会走露风声,劾疏就一直装在自己的袖子里,趁着身边没人才亲自批旨:立即将吴昌时除名,听候审判。

  崇祯帝在处理吴昌时案时表现出的极度小心谨慎,实在有点疑神疑鬼,小题大做。但他自己却真是很郑重其事的。他平时亲自批的御旨,字都是真草相间,唯独这一次批旨全用楷书,无形中也反映出他当时的心态。皇帝如此郑重,这样如临大敌,吴昌时要想躲过这场灾难已经不可能了。七月二十四日,崇祯帝再次在中左门平台上升堂断案,亲自审讯吴昌时。

  这次审讯一派杀气腾腾,内阁、五府、六部大臣以及京卿、科道官员全部被召入,崇祯帝身着素服角带,更是一副要杀人的气势,太子和定王也随侍在身旁。在此之前,锦衣卫密探已经向皇帝报告了周延儒与吴昌时狼狈为奸、纳贿营私的种种劣迹,围在崇祯帝身边的大太监们也摸准了他的脉,用真真假假的“事实”向周延儒大泼脏水,因此他在心里早已拿定了主意,审讯不过是为了耍耍威风,出出恶气。

  没想到,吴昌时却是个硬骨头,对于所有指控一一辩解。崇祯帝特别痛恨吴昌时罪款中的“通内”,因为宦官内臣是他自己的家奴,却被朝臣中的小人利用,实在是情理难容。但吴昌时却说:“祖宗之法,交结内侍者斩。此法最为森严,臣虽不才,哪里敢触犯?”崇祯帝喊来揭发吴昌时通内的御史蒋拱宸,要他当面对质。谁知蒋拱宸已经被周围的气氛和吴昌时的强硬态度吓破了胆,伏在地上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崇祯帝被气得几乎也要发抖,只能大骂吴昌时欺瞒狡辩。吴昌时仍是不屈不挠,说:“如果皇上一定要以通内之罪坐臣,臣怎敢违抗圣意?处罚自当由臣承受,但要违心屈招,臣实不能。”

  气昏了头的崇祯帝命宦官对吴昌时用刑。阁臣蒋德、魏藻德抗议道:“朝廷殿陛之间,向来没有用刑的先例。请将吴昌时发送法司审问。”崇祯帝说:“这样的奸党,神通广大,若离开此地,谁还敢按法律对他勘问?”两个阁臣仍然说:“在殿陛用刑,实为三百年来未有之事!”崇祯帝恨恨地说:“吴昌时这厮也是三百年来未有之人!”阁臣无话可说,只能看着太监们在堂皇的丹陛上动刑。吴昌时被上了夹棍猛敲,不多时两条腿就都被夹断,人也昏死过去。朝廷中的文武大臣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个面如死灰。崇祯帝发泄了一通,也觉得颇为无趣,这才收场。当天,他又命锦衣卫迅速派人到周延儒和吴的家乡,将两人提解到京,听候发落。周延儒是在吴昌时案中受到牵连的,提解进京还勉强说得通,吴同此案毫无关系,也被提解,理由就只有崇祯帝自己知道了。总之是出于圣命,锦衣卫立即执行。

  吴昌时被人抬到锦衣卫狱中,后来又多次受刑,始终没有招供。但在十一月里,他还是同范志完、赵光汴等人一起被处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