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元：再回首,老实人的背影已远去
五年前，我写了《忏悔无门》一书，崔永元看了书稿击节拍案写下《崔永元的一封来信》作为了书的序言；三年前，我完成第二部长篇《灵魂21克》的创作，把书稿拿给崔永元提意见，他长夜难眠给我写了第二封信《灵魂出窍》也作为了该书的序言；去年底，我完成了另一部纪实文学《老实赢天下》，崔永元给我写来了第三封信《再回首，老实人背影已远去》。
前几日，新书已在北京各大新华书店上架销售，市场反应与人民文学出版社预测的差不多，短短两周已有2万册的出货了，他们马上又再版加印3万册投放市场，这对我无疑是巨大的安慰与鼓励，看来“老实”都在大家心里潜伏着，只要温度、湿度适宜就会灿烂盛开，为使更多读者及早了解这部书的大略，我将崔永元的来信发给大家批评指正。
再回首，老实人背影已远去
一年前，春元说想给赵章光写本传记，发明“ 101”的那个人。我很惊讶，一是惊讶春元这几年像打了鸡血一样，一年整一本厚书，二是惊讶商界江湖里居然还有赵章光这一位。和他同年代叱咤商海的大佬们或死或伤或破产，或转行或刑满释放，很少还有“或”得好的。
春元就着酒把赵章光给我捋了一遍，原来赵的事业还在发展，只不过没加入与时俱进的商海炒作欧佩克组织，便无影无踪了。
现在混社会的人会干还要会吆喝，吆喝分七荤八素，没什么禁忌，学雷锋做慈善也行，劈腿艳照门也行，装傻充愣也行，疯言疯语也行，只要网上总有你的动静你就是红人。差不多是汉朝以来最宽容的年代。
那些默默无闻的埋头苦干的老实人只能活个境界了。
春元给这本书起了一个并无多少现实说服力的名字《老实赢天下》，我无心也不愿意和谁讨论这个社会是否需要老实人，我不想认证浮躁能否成为一个社会的主旋律，我不想探讨一个崇尚拜物、拜金、拜权、拜色的社会是否算文明社会。
我只想说，一个摆脱了原始野性的世道不管多么喧嚣繁杂也该给老实人留一条生路，因为老实人的活法是环保的低碳的，因而也就是最可持续的。
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故事我们都听腻了。
如果你也听腻了，就看看这本书吧，一个老实人写的另一个老实人的书。合上书，出口长气，试着做两天老实人，蓦然回首，发现原本聪明得不行的甲乙丙丁也聪明不到哪儿去。
还会发现，老实人其实也并不吃亏。
崔永元
2010年元宵节
附前两封来信：
第一封来信
——写给《忏悔无门》
春元：
读完你的大作总是静不下心来，睡不好觉的毛病又发作了。
按时下的说法，这本书是有些“卖点”的。
首先，书中主人公李春平是个大款，有的是钱，是当下社会的宠儿。有个社会学家给我画了个“金三角”，分别是钱、权、色。意思是，在这个三角中，你只要拥有其中一项便可以轻易地换取其他两项，便可立足于这个社会了。
社会上人们对钱的向往，已经超乎道德规范和法律的约束，你我有目共睹。有个极端的例子，一对漂亮的双胞胎姐妹双双为大款做情人，母亲陪着，我亲眼见到，无话可说。
对钱、权、色外加一个“名”的发自内心的追崇，衍生了社会上形态广泛的畸形，如普遍的道德感的迟钝，普遍的法律意识的淡漠，普遍的人际关系的紧张，普遍的个体心态的焦躁等等。
谁会以为这样一个社会形态是健康的？更要命的是，那些极左理论的溃解，让国人的信念体系土崩瓦解，旧的信念体系被打破，新的又未建起，信念与信仰出现了大段的盲区，大段的空当，人们各自为战，专门利己。可爱的国人，男女老少，经常围观，起哄，呈现出集体无意识的麻木状态。
现在的气氛是娱乐的，通常又是集体娱乐的，而这种集体娱乐总是表现在对一个人、一件事、一种思潮突然迸发的狂热，他们把他们一次次抛向高空，嘴里整齐一致地喊着他们自造的语汇，直到他们兴致全无，任凭被抛者重重砸在地上，故事就收场了。集体娱乐的制造者甚至是无心插柳，而集体娱乐的参加者却在显示力量，炫耀威力的过程中心理上获得极大的满足。
我在集体娱乐参加者的身上是无法感受任何所谓团队之威严的，到底还是一盘散沙，起哄就像同命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我是不是扯远了。
反过来再说李春平的钱吧，看过你的作品，顿觉李春平的钱也来之不易，它搭上了自己的青春和唾手可得的三份以上的爱情。
我总是想，让李春平交出钱，把青春和爱情还给他，他愿意吗？
愿意交出钱，也换不回青春和爱情！
当然，有钱可以买一些像青春一样的感觉，可以买一些像爱情一样的东西，这解决不了质的问题，画饼充饥罢了。
不知是你的笔下生花还是李春平命中呈现的灵性，我要说，那几个女孩太可爱了。
她们无一例外都拥有青春的美丽，无一例外地执着于干净爱情，无一例外地视金钱如粪土，无一例外地选择孤傲和自尊结束往事。当我看到李春平拿着大把钱换不回任何一个回心转意的时候，我扔开书拍起桌子：幸亏中国还有女人！
我去过三回重庆渣滓洞，馆长说，那么多女犯人，一个叛徒都没有。
我见过两回李春平，印象平平，因为不知他有多少钱，更不知钱的出处，只觉得他还葆有着超过实际年龄的外表，坐立不安，静不下来。
看完此书，我对李春平生出许多敬意，不为别的，只为他的忏悔之意，他现在是个慈善家，我相信他的慈善事出有因，他在反思过去，尽最大可能弥补他的过失造成的别人的心灵之痛。虽然他常常无功而返，但只忏悔这一事，就足以让他在数以亿计的国人中鹤立鸡群，因为国人中会做坏事又不会忏悔的人太多。
“文革”过去了许多年，受害者捶胸顿足，至今不忘，我们有那么多受害者，你见过几个加害人？好像让万千生命泯灭、让山河染血的一场空前浩劫是四个人干的似的。
其实，许多多年的受害者，同时又是加害人，他们既没有对别人行为的宽容，也缺乏对自己行为的自省，只能冤冤相报。
随手翻到一篇随笔，讲的是“破四旧”，文中有这样两句：“破四旧，没有任何人敢于提出非议，实际上，当时的大多数人是给予相当支持的，而且这种支持具有很大的真诚成分。”
二战之后，德国人忏悔了，赢得了世界的宽容；日本人不自省，至今被世界人民揪住不放。
关键之处在于，不自省、不忏悔就意味着不知错，不知罪，就意味着那些非人道的做法可能卷土重来。
李春平的经历，四百年一个，可谓传奇人生，李春平的自省，原始又缺乏规划，却是当今中国的稀缺资源。因此，这本书在阅读本身和传播思想的范畴内都说得过去了。
你能投入这么大精力去写大部头，我也佩服，这年月，读书人少，写书人无动力，全靠着和自己过不去了。
思来想去，用提笔书信的方式与你交流，想把自己的心底的想法说得准确一些，是否如愿，只有天知道。
此致
敬礼！
崔永元
2006年3月30日
第二封来信：
灵魂出窍
——崔永元拿王春元《灵魂21克》“说事”
春元爱喝酒，酒后话儿多。
春元爱动笔，又写了一本。
春元爱动脑，净想些没用的事。
上次写忏悔，就很不时尚，这回又追问灵魂，尽显自己的落伍。
时下社会的主旋律是股票与选秀，人们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在道德之底线附近大摇大摆地自由生活，期待这天上的馅饼准确地砸中自己。
灵魂能让房价降下来吗？灵魂能让人出名吗？灵魂能换来香车与美人吗？灵魂听上去无所不能，可没有灵魂却往往显得更实惠一些。
春元说他小时候很淘，干过不少坏事。人长大后，思想跟着进化，忽然意识到该做个好人。这本来就是个普通人一路走来的路数。家教、学校辅导加上社会影响，每个人都有虽谈不上成功却不危及社会能够自食其力的成功之路。
春元不知何时遭遇了灵魂，对此，他爱不释手。只有你愿意接受灵魂的拷打，它才不至于成为负担。
春元也认为灵魂只有21克，21克有人奉为美钻，有人视作粪土。
春元采访过上百个富人，由此生出对灵魂的格外关注，不知是不是偶然的巧合。
春元当过官，不大，那时觉得灵魂无处寄托，不知算不算各色。
他的《忏悔无门》被美国人看中了，不知是美国人看中忏悔，还是想看看中国人看中不看中忏悔。
他的《忏悔无门》要被拍成电视连续剧，但迟迟没有开机，也许连续忏悔就是件很难的事。
春元打了场官司，精疲力竭，这种对法律的体验不知算不算他个人的财富。
春元活得累不累，只有他知道。
春元睡得着觉，不像我，安眠药劲过不去，白天也常看见一个走着，灵魂跟在后面，大声叫喊，也听不到，人是人样，灵魂像个玩物。
春元衣着朴素，不喜名牌，精神概念上似有洁癖；性格开朗，对无德之人、无格之事却总是耿耿于怀。
春元胆小，以为戴黑墨镜的人就是黑社会，他不知道，那正证明有灿烂刺眼的阳光。
春元姓王，但无野心。读书写字，养家糊口，自得其乐。
春元上学时成绩平平，有媒体称其为“作家”，不知是夸他，还是讽刺现行教育制度。
春元吸烟，作品中难免烟火气，有关爱情和情爱的描写，尤其值得一读，书中男女突破最后禁区大都费时费力，闪婚时代，可作为怀旧读物来看。
春元是我的朋友，书写好，先让我看，希望我说点什么，我想得灵魂出窍，只有这些。
崔永元
200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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