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谢谁?伦理结构与权力结构的冲突


      先谢谁?伦理结构与权力结构的冲突

 

    说一说一场已经开始远去的风波:“先谢谁?”

    运动员周洋夺冠之后,接受采访,即兴说了感谢父母的话,而没说感谢国家,招来体育总局高官于再清的批评,认为要“首先感谢国家”,于再清的下属,也是体育局高官的高健事后强辩:没点周洋的名,因此没批评周洋。还说:周洋的话令我也很感动。

    高健的强辩把民众都当作傻瓜了,没点名,就不是批评了吗?

    还是这位高健,根据报道以及他事后的强辩,在他的领导于再清“没点名”批评周洋时,曾力挺其领导于副局长,他痛心地说: “德育教育出现了很大漏洞。我去过几次台湾,很多地方挂着忠孝节义、礼义廉耻。不能因为台湾用了,我们就不用了,这是2000多年来中华民族的精髓。忠于国家、孝敬父母、长辈、老师,要有原则,都是很好的东西。”并且指责一些运动员“没有感恩之心,拿了成绩算自己的,少拿一分钱都不行。”进一步提升到德育教育的高度。

    从上述报导中,可以看出,这位50多年前就在体操运动场上蹦蹋的官员似乎对传统文化的精髓颇有研究,他因此而痛心疾首!这倒引起了我想说说中华传统文化的兴趣。

    中国传统文化中历来有两种结构,一是隐性的伦理结构,一是显性的权力结构,伦理结构作用于人的精神价值层面,权力结构形成管理层面的制度规范。

    从伦理结构看,强调的是“修齐平治”,也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从个人走向家,然后国,然后天下。家与国的关系,是家国内构,家国一体,国是家的放大,家是国的缩小,在家国两者的价值观上追求“忠孝两全”,而且以孝为先,求忠臣也要于孝子之门,人首先要孝,才谈得到忠。当不能两全,又必须尽忠时,从个人、家庭来说,是最大的不幸,最大的牺牲。孟子曾说“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千百年来,这个伦理结构潜在地影响着中国人的价值观,即使不识字,也因潜在的观念先验地影响着他的情感和意识。

    周洋夺冠归来,她已首先为国尽忠,正如一位大将军攻城掠地,破关夺隘,得胜回朝,国家要感谢她,国务委员刘延东对得胜归来的一干人马的接见,已经表明了国家对她们的感谢。那块金牌不仅仅是周洋个人的,也是国家的。她说要尽孝,这正是“忠孝两全”的价值体现,她哪里是不懂得感恩,她感父母之恩,正是最重要的“感恩”。民众被周洋的感恩话语所感动,正是这个价值观触动了中国人内心传统的最重要的最温柔最人性的部分。她要去继续训练,国家养兵千日,还要待机去用兵一时,之后,周洋还要去为国尽忠。周洋所言完全符合中国传统文化的伦理结构!

    然而,中国传统文化中,还有一个显性的权力结构在左右着人们的言行,这个管理层面的制度规范以等级制为根本,形成一个金字塔形的结构,最底层是最普遍、最无助的民众,层层累加权力意识,上层对下层拥有控制权,下层的一切都要服从于上层,最顶层是绝对权威,是“天赋皇权”,是“天子”。

    这个权力结构始终在侵袭伦理结构,改造伦理结构,让其为自己服务,孔孟的儒学早已经被历代统治者改造为治国的利器了。只不过由于传统文化的丰富性以及强大的生命力,人们都在各取所需地承继它,民间对孔孟的理解与统治者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家国同构,统治者强调的是“国”,忠孝两全,统治者强调的是“忠”,而且赞美愚忠。大将军得胜回朝,要归功于“皇上圣明”,要“托朝庭的福”!说这话这才“得体”,这个“体”正是显性的权力结构之体。

    五四以后的中国有识之士始终在致力于打破这种承袭千年的“权力结构”,追求建立平等、自由、民主、强盛的现代新中国。但是,要彻底地破除它,又是何等的艰难!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这曾经成为中国人普遍的共识,不惜以战争的方式去追求它!五十年代迎来了一个美丽的早晨。然而,又一步步走进了文革的灾难,权力结构被强化到极致。那时,一切都归为一尊,所有的成绩都归为“战无不胜”,所有的功劳都因领袖和组织而得到,个人消失于宏大的词语之中。传承千百年的伦理结构被清除于话语体系之外。八十年代,传统重新复活,承继什么样的传统又成为问题。伦理结构可以公开地言说了,但等级制为根本的权力结构依然存在于观念和管理层面,只不过装饰性的语言发生了变化,由领袖、组织,变成了国家、民族等。我们不得不承认,彻底打破等级制为根本的“权力结构”管理规范仍然是我们的目标,在中国社会仍然需要五四的启蒙主义。

    小周洋与于再清、高健处于不同的价值体系中,所言皆符合传统,却是不同的传统体系。

小将军周洋凯旋而归,她的即兴所言,发自内心,是情动于衷所言,是最真诚的表白。她来自民间,受到天然的传承千百年的伦理结构的熏陶,她来自底层,没有受到“权力结构”意识的污染,她还年少,不知道权力结构是可以左右她的言行的。于大官人和高大官人属权力结构中人,是上层人物,小小的周洋为何不首先归功于国家呢?他们这里所说的“国家”实际上只不过是体育总局更加宏大的名称,是一种装饰性语言。无论于再清有没有直接批评周洋,也无论高健是否真的为周洋而感动,于大官人和高大官人的话已经让她和父母感受到了不能承受之重,于是,周洋改口了,说出了“得体”的话,最应该尽孝的父母被她放到了最后。

    伦理结构追求人的感情表达的真诚,人的感情的自然流露;而以等级制为根本的权力结构却以一系列的言行规范来抑制人的正常感情的表达,言行都要“得体”,而不管是否合理、真实。凡是人的内心感情的自然流露,凡是不加虚饰的自然欲望的要求,只要不得体,都会被人视作可笑的举动,而那些虚伪的言行,反被认为是庄重的、知礼的,会受到鼓励。人的正常感情受到长期的压抑,首先造成了人的精神状态的苦闷麻木,进而形成双面性格:说的一套,想的是另一套,当面是一套,背后做的是另一套。在上下等级之间也形成了两面性:在狼面前是羊,在羊面前是狼。

    周洋改口了,她说出了得体的话,她“成熟”了,她“懂事”了,权力结构的模式化教育,使她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长大了很多很多。将来的运动员们凯旋归来,或者其他行道上的人们凯旋归来,都会一如既往地说出千篇一律的格式化的“得体”的话。

    但愿还有人不说千篇一律格式化的话 ,因为网民们一边倒地支持周洋说真心话,说符合中国传统文化伦理结构的话,这是时代的进步。高大官人不是也出来强辩了吗,否认他们批评了周洋,时代还是有所进步了,这是让我感到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