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社会政策调整拾零
——第四届中欧社会保障高层圆桌会访谈录
史寒冰
人们通常把瑞典看作异乎寻常的国度,它有着完善的福利体系和高水平的社会福利,就业充分,劳动关系稳定,社会安定和谐,因而被人们视为斯堪的那维亚福利国家的典范。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一些主张社会保障私有化的政治家、国际机构和专家学者提出“福利国家危机论”,曾预言瑞典的福利支出将耗尽政府的财力、削弱国家竞争力,福利体系将因不堪重负而崩溃。二三十年过去了,人们看到,如今的瑞典等北欧诸国,福利支出仍在增加,社会舆论依然支持福利政策,并且在全球竞争力排名中名列前茅。另一变化是,在瑞典2006年9月的大选中,以温和联合党为首的中右联盟凭借2%的选票优势,击败了以社会民主工人党为首的左翼联盟,从而入主内阁执政至今。在政见上,两党可谓泾渭分明:社民党主张国家对社会经济生活的全面干预,保持和发展福利制度,瑞典发达的福利制度即是在社民党长达60余年的执政期间建立起来的;温和党则主张坚持私有化和为企业减税。
那么,自70年代石油危机和资本流动日益全球化以来,以及在近些年政权更替和国际金融危机环境下,瑞典的福利制度遇到了哪些问题?瑞典在福利国家理念、制度设计和具体社会政策上是否有所坚持、有所改变,其效果如何? 10月15—16日,在斯德哥尔摩召开的第四届中欧社会保障高层圆桌会议期间,笔者利用短暂的休会时间,就以上问题约访了瑞典卫生和社会事务大臣佩尔松女士,就业部失业保险政策处赫姆斯特伦女士,乌普萨拉大学社会保险经济学教授帕尔默先生。访谈内容摘要如下。
“如果你能工作,就应该去工作!”

佩尔松女士给人的印象是随和、干练,谈锋颇健。因为事先对访谈内容做过沟通,在简短寒暄之后,未待笔者发问,她便直入主题:“我向你介绍一下本届政府在近3年来采取的一些改革措施。”
佩尔松用一个数字切入话题:在她2006年出任社会保障大臣时,在500万人口中(似指经济活动人口,瑞典2007年2月统计的总人口为912万——笔者注),大约有70万人因为疾病或残疾而离开工作岗位,他们或者是病休3个月以上,或者在家领取疾病津贴或残疾津贴,这是个非常大的数字!尽管瑞典有很好的医疗体系,但还是有很多人因为患病而离开工作岗位,其中包括残疾人士。她说:“每当想到这个问题时,我都会反复问自己: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如何保持制度的平衡与运作呢?”
佩尔松说,过去的缺陷是未能把社会保障政策与劳动力市场政策结合起来,在90年代初的经济危机时,福利制度运行情况不很理想(20世纪90年代初,在温和联合党执政期间,瑞典经历了一次严重的经济衰退,传统上一直低于2%的失业率在1992年底达到5.4%,1993年失业率上升到14%,同时税收改革降低了政府为公共福利体系提供资金的能力,加上减税,致使每年的财政赤字超过GDP的13%——笔者注)。今天应该从历史中吸取教训,以便更好地应对当前的经济危机,过去那种消极的福利政策应当被积极的福利政策和措施取代。新政府采取了一些措施重振市场和社会政策,例如通过教育和职业培训,使劳动力和失业人群转到其他行业,使经济得以复苏。在过去3年里,瑞典政府投入了16亿克朗用于创造就业岗位和工作机会,使更多的人重返劳动力市场,而在教育和培训方面的投入是170亿克朗,这是本届政府的最大一笔公共投资。她说,这次金融危机对劳动力市场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失业率上升,有些地区相对严重些,政府针对失业人群采取了很多措施,进行了大量投资,主要用在创造工作岗位和教育、培训方面。
佩尔松转回到最初的话题:“过去人们认为残疾人是没有工作能力的,应该留在家中。现在我们派出医生和康复机构的专家对他们进行劳动能力鉴定,确定他们适合什么岗位,鼓励他们回到工作岗位中去。”她说,这是对残疾人福利的改革,但并不降低原来享有的福利,同时通过一些激励措施,比如提供更好的福利待遇、补贴雇用残疾人的公司等等,促使这些残疾人尽快回到工作岗位。她强调说,积极的福利政策是一个政治上的决定,这既是为了个人、也是为了国家的利益,让那么多有劳动能力的人呆在家里的政策不是好政策。“因此我们提出这样的口号,‘如果你能工作,就应该去工作!’我们鼓励更多的人去工作。”
笔者插问道:“这种积极的福利政策,是否人们通常所称的‘工作福利制’?”所谓工作福利制(workfare),是里根-撒切尔私有化改革以来,在一些欧美国家形成的社会政策理念和福利削减措施,它要求福利接受者必须以工作作为接受福利的条件,以减少“福利依赖”。多年来,工作福利制在理论上和实践中都颇受争议,批评者质疑它无法帮助福利接受者获得体面的工作,并且妨碍了有资格的人申请社会帮助。有资料显示,里根时期实行的工作福利制在美国导致了工资水平下降、社会救济金和服务减少、贫困率上升。
佩尔松回答说:“需要说明的是,我们的这项改革不以削减原有福利为前提。为了激励劳动者重返工作岗位,我们额外增加了投资,这是一项使全民受益的投资。”
“这项改革就是要把有工作能力的人推回到劳动力市场中去。有些人不满意,其实这里有一个历史原因,因为他们过去一直享受着高额福利而不用去工作。当然也有人欢迎,希望政府帮助他们回归社会、重返工作岗位,因为工作赋予他们以社会归属感。”佩尔松以自信的口吻结束了这次谈话。
“从待遇确定型向缴费确定型的转变”

史寒冰:瑞典的福利制度被人们视为斯堪的那维亚福利国家的典范,也遭到一些人的诟病。那么在近30年来,瑞典的养老金体系运行状况怎样?
帕尔默:在70年代以前,瑞典人对未来的预期非常乐观。那时整个欧洲正处于战后重建时期,瑞典与德、法等国的经济交往频繁,经济增长率达到5%~6%。随着经济的高速增长,社会保障资金收入充裕,承担得起高额福利支出。以致在1976年,瑞典人的退休年龄从67岁降到65岁。到了70年代中期,情况发生了改变。受石油危机影响,瑞典经济增长下降,价格上升,社会保障收入减少而支出却在增加。因此,原有制度的缺陷在于未能考虑到未来的风险。另一方面,随着医疗服务水平的提高和公众健康生活习惯的养成,自70年代中期开始,人们的预期寿命明显增加了。此外,由于工作条件的改善,使工人在良好的环境中工作,延长工作年限成为可能。
于是,在80年代末开始酝酿养老金改革。改革是基于上述原因和背景而开始的,当然也出于政治上的原因。
史寒冰:改革的目标是什么?
帕尔默:改革的主要目标,首先是与经济状况相协调。当劳动生产率和工资水平下降时,养老金也要下降,当劳动生产率和工资水平上升时也应该联动。其次是与人口状况相协调。由于平均寿命增加和出生率下降,人们的缴费期和领取养老金的年龄也要延长。第三是福利水平与工作相挂钩。工作时间越长、缴费越多,福利越高。总之,我们整合了三个方面:缴费水平,工作年限,以及与经济和人口状况相联动。
史寒冰:为实现上述目标,对养老金制度作了哪些改革?
帕尔默:瑞典政府在1999年对养老金制度进行了改革,开始了从待遇确定型向缴费确定型的转变。具体说,是建立了两种相互独立的账户系统,即名义账户(NDC)和基金账户(FDC),它们都与个人缴费的年限和数额相关联。瑞典的养老保险缴费率是工资18.5%,由雇主和雇员均摊,其中的16%计入NDC,2.5%计入雇员个人的FDC。NDC的钱用来向现在已退休的人支付养老金,是现收现付式的,FDC中的钱是积累式的。所以,瑞典人的养老金是由“NDC+FDC”构成的。
史寒冰:既然是真实积累,就有一个投资问题。中国的个人账户资金按规定只能存银行、买国债。瑞典在投资方面有什么规定,效果如何?
帕尔默:在瑞典,FDC中的钱由个人决定投资方式,一是最多可以选择5支基金,委托经理人进行投资;二是个人不作选择,由基金机构随机进行投资。在达到最低提取养老金年龄时,就可以从FDC中支取养老金了,可以选择一次支付或在余生分期支付,也可以选择一边领取养老金一边继续工作,并继续向的FDC缴费,这样收益会越增加。
史寒冰:在中国,个人账户是由公共部门来管理和运营的。瑞典的办法似乎让个人承担了更大的责任。在当前的经济危机下,投资风险是否增大?另外,由于养老金与工作年限和缴费水平挂钩,那些就业年限短并且收入水平低的工人,能否得到一个比较体面的退休收入?
帕尔默:在欧洲,大部分国家的FDC账户都是由个人来管理的,比中国有更多的灵活性。瑞典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养老金水平是由政府来担保的。如果一个人的养老金低于最低水平,则由政府给予补贴。因此现在来看投资风险的影响不是很大,当然从长期来看,我们也要注意投资风险问题。现在经济危机到来了,投资状况不是很好,但我们还是鼓励人们进行投资,比如到中国市场投资。瑞典模式还有一个优势,大部分养老金是现收现付式的,整个体系不可能全部垮掉,不会出现个人养老金全部损失掉的风险。
“我们所倡导的是一种积极的就业政策”

史寒冰:治理失业是各国经济和社会发展中面临的长期性任务。在中国,受经济结构调整和人口增长的影响,近10年来每年有大量失业者需要重新就业,有大量农村富余劳动需要转移到非农业产业就业,每年还有约2000万新增劳动力进入劳动力市场,中国政府面临巨大的就业压力。其中青年就业、特别是高校毕业生的就业问题十分突出。近些年来,政府加强了对劳动力市场的干预,通过开发公益性岗位和向企业发放就业补贴等方式吸纳劳动力,加强就业培训和就业指导以改善就业结构、增加就业机会,并且加强了就业促进和规范劳资关系方面的立法,以扩大就业和稳定就业。今年为缓解大学毕业生就业的压力,由政府出资开发了城镇社区和农村社区的服务岗位,并且招募应届大学毕业生到军队服役。政府在治理失业中的角色从以间接的政策支持为主,转变为通过发展公共服务,以雇主的身份积极地、直接地吸纳劳动力。瑞典长期实行充分就业的政策,其中大力发展公共部门就业曾经是有效的政策之一。请你介绍一下瑞典的就业状况和形势,以及政府为实现充分就业目标而采取的政策措施。
赫姆斯特伦:瑞典也面临着年轻人失业的问题,尤其是从学校转移到劳动力市场的过程中面临一定的困难。我们必须向年轻人提供更多的实习锻炼机会,尤其鼓励用人单位给年轻人实习锻炼的机会,以便他们获得实际工作经验。其实经验就是一座桥梁,它对于保障年轻人就业是非常重要的。另一方面要发挥就业服务机构的作用,加强服务和培训。首先是提供岗位信息,告诉人们哪里有某种岗位。第二是告诉人们,为了得到这样的岗位需要具备什么样的资质,并且向他们提供相关的培训,增强他们的技能。瑞典多年的经验和欧盟其他国家的经验表明,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办法。
史寒冰:这也是中国政府正在采取的措施。在瑞典每年新增就业人数中,公共部门就业占到什么份额?
赫姆斯特伦:我现在无法给你确切的数字,但可以肯定地说,近些年公共部门提供的就业岗位保持了稳定,既没有明显增加,也没有明显回落。这需要根据我们的经济状况等条件来决定采取什么措施。如果公共部门吸纳的劳动力太多,财政上是无法承受的。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的税收不可能无限止地增加,因此希望公共部门就业能够稳定在某种水平上。
史寒冰:你认为在就业促进方面,政府应当承担什么角色?
赫姆斯特伦:政府的角色主要是制定政策、设定劳工标准和税收措施,然后对企业主说:“这就是游戏规则,你们就这样做吧!”政府在一般情况下不应直接干预市场。当我们发现市场运作的结果偏离我们的预期时,就会重新制定政策。当结果与预期相符合而我们又希望强化这个结果时,也会对政策进行一些调整。
史寒冰:有资料显示,在60年代到90年代的30多年间,所有北欧国家公共部门吸纳就业的能力比私有部门大得多,不仅因此较好地解决了就业问题,而且促进了经济和社会的发展。有一种理论认为,在经济繁荣时期,私人部门吸纳劳动力的能力强,应该在增加就业方面发挥主要作用;在危机时期,市场处于萎缩状态,这时政府就应发挥更加积极的作用。
赫姆斯特伦:我不这样认为。在就业和经济增长方面,我们希望都能够达到最高值,但商业是有波动的。在衰退时期,私人部门吸纳劳动力的能力确实在降低,所以失业率增加。这时我们最担心的是一部分失业者会加入长期失业的人群,甚至会退出劳动力市场,这样劳动力就会减少。如果失业持续增加,比如说在60年代到90年代,公共部门就业确实在增加,但这种增加不可能长期维持下去。如今我们所倡导的是一种积极的就业政策,通过教育和职业培训来提升人力资本。当经济形势好转时,人们就会发现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技能。他们就能立即投入到工作岗位中去。确实,每当经济衰退时,政府总是吸纳了更多的就业人口,这样公共部门就会显得过于庞大。
史寒冰:瑞典政府是否在实行积极的就业政策的同时,也尽力避免公共部门的过度膨胀?
赫姆斯特伦:我们希望现在的失业人群处于一种积极状态而不是消极状态,这样当经济复苏时就能够立即进入劳动力市场。过去我们确实扩大了许多公共部门,我们希望这种情况不会再发生了。
(笔者从以上访谈中观察到这样一种倾向:瑞典中右联盟为了胜选,由反对转而拥抱社民党人奠定的“瑞典福利模式”,但也确实按照自由主义价值观和形势的需要对社会政策做了些调整,不过政府能够大幅改革的空间有限,因为他们已宣布接受了“瑞典模式”。)
链接 温和联合党是传统的右翼政党,亦称保守党,曾长期力主实行大规模的减税、大幅削弱福利基金,许多瑞典人把温和党视为“瑞典模式”福利社会的威胁。2002年大选时,温和党因主张激进的减税和削减福利而再次落败,于是在2003开始调整政治形象,从偏右立场转向中间立场,以“新温和党”的面目出现。2006年大选中,该党采取了在维护现有福利制度基础上呼吁改革的立场,指责社民党躺在自己的桂冠上不思进取,尤其是对失业问题解决不力,宣称:“社民党将政府救济放在首位,而我们将工作放在首位。”该党提出减少所得税30亿欧元(减税重点对象从富人转向低收工人)、鼓励就业等一系列主张,赢得了众多年轻人的支持,拉近了与中间选民的距离,最终在势均力敌的竞选中带领中右联盟以微弱优势赢得选举。
现任党魁、内阁首相弗雷德里克•赖因费尔特(Fredrik Reinfeldt)知道民众拥护现行福利体制的愿望,在竞选演说中一再声称不会根本改变现行制度,只是作些微调。他说,“所有社民党的社会福利承诺我们都同意并改进”“我们希望表明我们喜欢瑞典现有的东西,但是也要传递在安全的步骤下有所变革的信息”。与老一辈瑞典政坛人士不同,现年44岁的赖因费尔特成长的过程正是社民党所建立的福利社会大发展的过程,他本人就是福利制度的受益者。瑞典最大的日报《每日新闻报》载文说:“当他说他希望保持瑞典模式时,他的话是可信的。他是伴随着这个制度成长的,他知道这一制度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