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应对国际金融危机政策评析——特点、成效与退出战略

 

史世伟 

 

导言

 

 

2008年秋天以来世界经历了一场1929年后前所未有的金融危机。目前，金融危机的影响虽然还远未消除，但危机的高峰已过，世界经济开始复苏。这次金融危机对世界经济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但是由于世界各国政府加强协调，采取了果断和规模巨大的干预措施，使金融危机对实体经济的影响并未像危机开始时预测的那么大。因此，总结这次危机中各主要国家政府应对措施的经验，对其进行比较，具有重大的理论和现实意义，有助于今后更好地防止这类危机的发生。本文试图对受经济危机打击最重的发达工业国之一——德国的危机应对措施进行详尽的评析。本文的主要观点是：虽然德国政府也像其他一些主要工业国家一样采取了非常规的救市措施以及经济振兴计划，但是德国政府仍旧坚持秩序政策优先于过程政策，稳定和可持续性优先于需求刺激和赤字财政的社会市场经济的基本理念。德国政府推出的经济刺激计划资金数额不是很大，但效果比较明显。德国政府率先着手从2011年实施退出战略，把整顿财政作为经济政策的优先目标，这可能在短期牺牲一些增长和就业，但从长期来看，有利于无通胀、稳定、可持续的增长。过度的虚拟经济扩张正是这次金融危机爆发的根源，德国政府采取的政策有助于世界经济重新回到重视实体经济、依靠技术创新的轨道。

论文列举了一些重要数据，但论文的重点不在于对德国政府应对措施的细节进行描述和探讨，而是力图从经济学原理出发对德国应对措施的特点和成效进行阐释和评价。这些特点一方面源于德国在危机前的宏观经济状况，另一方面则来自德国经济体制的制度特征和经济政策理念。为了突出结构和制度因素在政府应对措施中的作用及其对政策成效的影响，本文区分了危机的短期冲击和长期影响，以及政府应对经济短期衰退和促进长期增长方面采取的不同政策。

在资料使用方面，由于论文研究内容的现实性，作者一方面采用了世界和德国国内各主要和权威的经济统计数据库的统计数字，欧盟及德国政府的政策文件和德国重要经济学家的研究成果，另一方面也采用了一些新闻性出版物提供的相关的事实材料（如德国《明镜周刊网络版》经济栏目，《管理杂志网络版》等）。

 

 

一、           国际金融危机对德国的影响

 

 

1．  短期冲击

 

这次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从2007年秋美国次贷危机开始，2008年9月15日美国4大投资银行之一Lehman Brothers的破产达到高潮，到2008年第4季度开始显著地影响到世界各国的实体经济，由于金融部门遭受严重打击，银行流动性严重不足，[2] 舆论认为这次金融危机对欧美经济的冲击的严重程度将不亚于1929年的世界经济危机，它在世界主要工业国家引起严重的经济衰退，德国当然不能幸免。与其他世界主要经济体相比,德国经济更加依赖于出口， 2008年德国经济的对外依存度（出口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为47.2%。[3] 所以德国遭受的打击尤其惨重。根据德国联邦政府2009年底对德国经济的预测，德国国内产值2009年将下降6%，而德国6大经济研究所和德国联邦银行的预测分别为：-6.3%和-6.2%，并预测微弱的增长最早也只能在2010年发生；失业情况将十分严重，2010年德国的失业人数将比2009年增加100万，达到440万。[4] 由于各国都及时采取了果断的救市和景气刺激措施，经济衰退并没有像预测的那样严重。根据国际与货币经济组织的数据，德国2009年国内生产总值同2008年比较下降了5.3%（欧元区平均：- 4.2%，美国：- 2.7%，中国：8.7%）。而经济恢复也比预料得快，世界各主要经济体的衰退2009年第二季度末见底，以后开始缓慢的恢复过程。根据各权威机构的最新预测，2010年欧元区平均增长率将达到0.7-0.9%，德国则为1.2-2.0%；相比之下美国的预计增长率为1.8%。中国为9.0%。通货膨胀率将一直保持低水平：德国的消费价格指数2009年仅上涨0.2%，2010年预计上升至1%。2009年德国的统计失业人数仅增加了164000人，同比增加0.4%，由7.8%增加到8.2%。2010年前3个月德国的失业率为8.5%，同比仅增加了0.3个百分点。[5] 根据最新的数据，4月及5月德国的失业率分别为8.1%和7.7%，专家们预测全年失业率将为8%，远不会达到德国总体经济评价专家委员会2009年11月预测的9.4%的水平。[6]

 

 

2． 长期影响

 

目前，这次金融危机最困难的阶段似乎已经过去，但金融危机对经济的影响还将持续很长时间。根据欧盟委员会利用宏观经济模型的模拟测算（QUEST III），由于金融危机的影响，2009-2020年欧盟总体潜在经济增长率将由2%下降至1.5%。[11] 作为一个需求饱和的发达工业国和人口老龄化的影响，德国在欧盟内部属于低增长国家，所以对德国2009至2020年经济潜在增长率的预测为1%。国际与货币经济组织预测2014年德国的国内总产值同比将增长1.8%。[12]

正像前面已经提到的，这次金融危机的深度和广度自上世纪30年代世界经济危机以来前所未有的。美国在2000年信息互联网经济泡沫破灭后，在实体经济方面无法找到新的增长点，为了维持较高的经济增长率，保持经济的活力和广大居民的高消费水平，开始利用虚拟经济来促进经济增长，特别是通过大银行的金融创新来刺激经济，银行和对冲基金的金融衍生产品层出不穷，特别是资产证券化产品（即资产担保证券ABS和债权抵押债券CDO）的增长非常迅速。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统计，资产证券化的产品由2000年的5000亿美元增加到2007年2.6万亿美元；其中债权抵押债券从1500亿增加到1.2万亿。由于银行通过出售这种证券化的产品转移了风险，致使其信贷约束大大降低，得以扩大信贷规模和贷款的还款期限。资产担保证券大部分是住房抵押担保证券，因此在2007年夏美国房价大幅度下跌之后，次贷危机出现，抵押证券市场的崩溃使美国银行陷入困境。美国银行危机迅速蔓延到欧洲。由于国际化经营的大趋势和欧洲经济一体化的深入，欧洲银行持有大量美国抵押证券，亏损不能幸免。在虚拟经济泡沫破灭后，银行出现前所未有的困难，一些需要政府救助，其他则不得不用去杠杆化来控制风险，造成信贷和银行间业务的严重紧缩。这样的情况还要维持较长一段时间。

另外，长期存在的世界经济不平衡将由于这次金融危机的影响而放大。2003-2009年德国一直保持着世界货物出口冠军，2004-2007年，出口对增长的贡献率高达60%。由于金融危机的影响，德国的主要出口目的国——美国和欧盟各国（特别是所谓PIIGS国家）——的财政赤字大幅度提高，已经无法再通过借债来维持经常性项目的亏空。这些国家将采取贸易保护主义等手段来抵御德国的出口。所以德国面临着结构调整的压力，需要减少出口，扩大内需，这当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因此，德国经济中长期的增长有许多不确定性，它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德国政府采取的经济政策是否成功。

 

 

二、           德国政府采取的应对措施、特点及其成效

 

 

1．德国政府应对金融危机采取的应急措施

 

德国在2006、2007年连续出现较高的经济增长率，长期困扰着德国经济的国家财政赤字在2008年下降为零，经常性项目也有较大的盈余。所以，德国政府在金融危机爆发的初期曾经认为，这次由美国次贷危机引起的金融危机对德国经济影响不大。但到2008年第3季度，金融危机对德国的影响开始显现出来。2008年9月，受美国次贷危机的影响，德国地产融资抵押银行 (Hypo Real Estate，HRE) ，出现了700亿到1000亿欧元的惊人资金缺口，濒临破产。2008年10月金融危机对德国实体经济的负面影响开始显现出来。当月德国制造业的销售数量指数与2007年同期相比，下降了3.4％，之后情况不断恶化，2008年的德国经济前三个季度运行良好，国内生产总值同比分别增长了2.1％、3.4％、1.4％，但是第四季度出现明显下滑，同比增长为-1.7%。[13] 这时，德国政府才认清这场危机的本质和波及范围。

 

截止到2009年4月，德国政府共推出了一套一揽子的救市计划以及两套经济振兴计划。

（1）金融市场稳定基金 (Sonderfonds Finanzmarktstabilisierung，SoFFin)

德国濒临破产的银行中包括了那些对整个系统而言重要的金融机构，如：德国地产融资抵押银行(Hypo Real Estate，HRE)，一旦它们倒闭将给整个国民经济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因此联邦政府首先出台的应对金融危机的措施就将目标确定为稳定银行和金融系统、维持并重新刺激银行间贷款往来。2008年10月17日德国议会通过了《金融市场稳定法》，决定设立金融市场稳定基金，采取的措施包括：一、由联邦财政部提供债务和应付款项担保，担保金的总金额为4000亿欧元。截止2009年3月，共发放了1430亿欧元的担保金，其中大部分是向地产融资抵押银行提供的。二、通过国家注资参股企业，以维持其资金流动性，防止对整个金融系统重要的金融机构破产。为此联邦政府启动设立了一个数额暂为1000亿欧元的特别基金（Deutschlandsfonds），资金开支的有效期暂定为截至2009年12月31日（后又延长至2010年12月31日）。但除少数例外，德国政府并没有对银行和其他企业实行大规模国有化，到2009年4月，基金仅用了117亿欧元。 [14] 另外，欧洲中央银行用扩张性的货币政策来配合德国等欧元区国家用财政手段维持流动性，从2008年10月起，欧洲中央银行在7个月内将主导利率由4.25%降至1%，同时采用购买政府债券，对银行无限量现金拍卖等非常规措施向市场注入流动性，降低了金融市场的不确定性。[15]

（2）第一套经济振兴计划

除了稳定金融市场的措施外，大联合政府于2008年11月13日推出《保经济增长促就业的一揽子措施》，这个经济振兴计划规定2009年和2010年拿出700亿欧元的预算资金来刺激经济。为此，2009年联邦财政赤字上升至国内总产值的3.3%，总债务为73.2%。

(3) 第二套经济振兴计划

大联合政府于2009年3月2日向联邦议院提交了《德国经济增长与稳定促进法》并获得议院批准通过。第二套经济振兴计划投入总额为515亿欧元。[16]

 

2．德国应急措施的特点

 

相对于德国经济衰退的严重程度，德国政府应对措施财政资金投入数额相对较少。[17] 这次金融危机的直接影响是银行间的融资困难，鉴于银行信贷对德国经济运行的重要性，德国政府为德国银行之间的信贷往来提供了4000亿欧元的担保金，但与美国等国不同，银行是否需要担保则由各银行自行决定和申请。由于大多德国银行从自身声誉的考虑没有申请政府担保，所以实际上政府担保金使用率不高。德国政府为克服经济衰退制订的两套经济振兴计划投入的财政资金约为1200亿欧元。但由于在第一套经济振兴计划中的一些措施包括一些政府已经实施的项目，所以两套经济振兴计划在2009年和2010年实际投入的资金为800亿欧元，而同时期美国经济振兴计划投入的资金为5770亿欧元（7850亿美元），中国则为4300亿欧元（40000亿人民币元）。德国政府因此受到一些美国政客和经济学家的批评，认为德国对全球经济恢复贡献过少。[18] 另外，德国是G20中最积极推进退出战略的国家。德国政府从一开始起就对将大量财政资金注入经济表示忧虑，特别关注政府的资金来源问题。[19] 根据宏观经济学的一般理论，政府如果增税，会增加企业的负担，减少投资，这不符合政府经济增长和稳定就业的目标。在独立的中央银行制度约束下，政府也不可能通过向中央银行透支来弥补收入与支出的缺口。所以，政府只有举债这个唯一选择。但政府大量举债则会对经济的可持续性产生威胁。首先，政府的年度财政赤字和总债务水平过高会造成利率上升，从而会抑制投资，从长期来看不利于经济增长。其次，当期的政府债务会成为下一代人的负担，有悖于代际公平。这对于德国这样的人口老龄化和存在着移民限制的国家尤其严重。最后，在中央银行采取扩张性的货币政策的前提下，政府扩张性的财政政策会带来通货膨胀的危险。虽然在经济衰退时，物价水平较低，但是随着经济振兴计划的效果的显现，物价水平就会上升，一旦形成通货膨胀的预期，对实体经济的影响很大。德国在历史上曾经遭受过两次恶性通货膨胀的打击，所以对于通货膨胀尤其敏感。二次世界大战后，德国强调经济的稳定发展，通货膨胀率总体低于其他主要发达工业国家的水平。所以，德国决定在2011年执行退出战略，尽快将国家年度预算赤字和公共总债务降下来。为此，德国联邦和各州政府制定了《新债务限额》并将其写入联邦基本法（宪法）。这项法案于2009年6月11日在联邦参议院获得通过。它规定：联邦政府要将其预算赤字限制在国内生产总值的0.35%，达到目标的时间为2016年，为此，联邦政府从2010年起每年需在联邦预算中节约100亿欧元。而各州政府从2020年起则不再允许举债。[20] 德国政府这样做的目的是尽早放出德国政府决心整肃财政纪律的明确信号，让人们知道在尽快实行退出战略上没有选择的余地。而在什么时候实行退出战略的问题上，德国和以其为主要代表的欧盟同美国产生了分歧。下面对德国与美国分歧的深层次原因做一些分析。

（1）德国与美国在克服经济危机总体战略方针的不同有深刻的体制原因。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建立的德国社会市场经济体制深受德国弗莱堡学派秩序自由主义的影响，在维护市场自由和社会公正的同时，强调秩序政策先于过程政策。[21] 按照秩序自由主义的理念，政府首要任务是通过立法建立和维持市场经济运行的框架条件，而不是对经济做“点”上或相机抉择（ad hoc）的干预。因此，克服金融危机的关键是各主要国家通过协调对改革国际金融市场秩序达成共识。改革的内容主要包括：将特大银行拆分，重建金融市场的竞争秩序；对评级机构的工作程序进行改革，避免评级公司同证券发行者直接发生业务联系；对金融机构过度投机所获得的高利润收税，藉此降低因金融投机造成的金融市场的异常波动；对投资基金，如对冲基金以及金融衍生产品进行更加严格的监管。[22] 当然，德国提出的这些建议在G8或G20国家的协调中很难得到全部认可，因此，德国只能在民族国家范围内率先制定一些规则（比如最近政府通过了对“裸卖空”的禁令），希望这些规则在不远的将来至少在欧盟范围内能够得到实施。

根据秩序自由主义的思想，建立一个有运作绩效的市场经济需要奉行一系列相互联系的“建构原则“和“调节原则”。“建构原则包括：一个有运作能力的价格体系、币值稳定、开放的市场、私有产权、契约自由、经营责任完全自负、经济政策的稳定性。而“调节原则”则包括：垄断调节、收入政策、纠正外部效应和预防非正常供给。[23] 对于吸取金融危机的教训和克服金融危机而言，建构原则中的经营责任自负和经济政策的稳定性有极其重要的指向作用。在危机中一些政府对私人银行实行了国有化。[24] 对经营不善银行的大规模资金扶持或国有化违背了“经营责任完全自负”的建构原则。因此，必须将国有化作为在非常环境下的临时措施来对待，一旦这些银行脱离困境，国家则马上退出，将银行交由私人组织来经营。为了有效地控制金融部门的系统风险——即所谓的“to big to fall”问题，对大金融机构加强监管，维护金融领域的竞争秩序是非常必要的。

在秩序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的建构原则中，币值稳定同样占有重要的位置。由此，德国社会市场经济的奠基者们非常坚持作为币值稳定维护人的中央银行的独立性。德国这个传统被欧洲中央银行继承下来，并得到了制度上的保证。目前，欧元区对于通货膨胀采取零容忍度，欧洲央行的通货膨胀率目标是低于2%。欧洲经济学家普遍相信，欧洲中央银行在条件成熟时会坚决地实行退出战略，紧缩银根，而不会迫于各国政府的政治压力继续使流动性泛滥。而美国对通货膨胀的容忍度却要高得多。[25]

与统一货币政策比较，欧元区各自为政的财政政策才是实行退出战略的隐患。为了欧洲经济长期、稳定的增长，在1999年引入欧元时，德国政府坚持通过了加入欧元的六条趋同标准。欧元区建立后，这些标准中的一部分作为《稳定与增长公约》被加入到《欧洲联盟条约》（即《马约》）中。[26] 但在欧元引入至今的10年中，包括德国在内的许多欧元国家都没有能够完全遵守《稳定与增长条约》的财政约束。目前，一些欧元区国家有较高或很高的结构性国家财政预算赤字。最近爆发的希腊和西班牙等国的国家主权债务危机使欧元区各国财政政策的协调更加迫在眉睫。 因此，德国政府一再呼吁欧元区各国整肃财政纪律并建议欧盟委员会为此获得采取必要惩治措施的权力。目前，美国的财政预算赤字和总债务比欧元区的平均水平还要高，但由于美国在国际金融体制中具有霸权地位，美国可以通过强势美元和美元国债吸引大量的外国资金来填补国内资金的不足。

德国同美国在体制上的另一个重大区别是，德国的社会保障体系更加完善。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在经济波动中起到自动稳定器作用。[27] 在经济衰退时，政府的福利开支加大，帮助在经济困难中丧失工作的人解决生计问题，扩大总需求。这实际上是另一种形式的经济刺激计划。[28]

（2）德国2005年进行了较成功的经济社会体制改革，经济竞争力加强，经济状况整体上较好。

德国经济从1990年代中期以来长期受“德国病”的困扰，这主要表现在经济增长常年低于平均水平，失业率过高，公共债务过高，社会福利开支过高和劳动成本过高。2005年社会民主党和绿党政府对税收、劳动就业市场以及社会保障体系进行了较大动作的改革，目标是减轻企业负担，促进劳动就业市场灵活化。2006年德国进入了新一轮景气高涨后，体制改革的成效开始发挥作用。劳动市场灵活化取得了效果，政府的就业服务和培训系统的效率有很大的提高，经济增长率上升明显，失业率自1980年代以来第一次降至8%以下，国家收入大幅增加，政府预算在2008年达到平衡。另外，德国社会伙伴关系发挥了较大的作用。面对全球化背景下日益激烈的国际竞争，德国工会采取了工资增长低于生产率增长的工资政策。根据德国伯克勒基金会一项调查，单位工资成本（它反映劳动成本与生产率增长的关系）在德国从1998年至2008年中期几乎没有增长，而在荷兰、法国、波兰、西班牙和丹麦则增长了20-35%。[29] 这大大加强了德国相对其他欧盟国家的竞争力，使德国的出口不断增加，形成了德国出口导向性的增长模式。最后，欧洲统一大市场形成后，德国银行业受到巨大的挑战。德国一方面保留了由信贷银行、储蓄银行和合作银行三大支柱构成的银行体系，另一方面则积极推动银行间的兼并重组，使银行的规模更加合理，能够适应欧盟范围内的竞争。由于这几年经济运行良好的惯性，德国实体经济虽然在2009年遭受巨大的衰退，但远不至于崩溃。根据德国工商总会的一项问卷调查，德国中小企业中只有19%认为，自身的信贷环境受到金融危机的影响，而其中只有3%认为由于金融危机完全得不到贷款。[30] 所以，德国金融危机后的信贷状况至多只能用“有一定的困难”来描述，还达不到“贷款困境”的程度。在这种情况下，以莫克尔为首的大联合政府拒绝了工会和一些经济学家建议的数额达1000亿欧元的第三套经济振兴计划。[31]

（3）红黑联盟上台后，坚持欧盟2000年“里斯本战略”中提出的竞争力战略，强调通过创新、教育、减税、减少官僚主义来实现增长。

 

由于红绿联盟和大联合政府在结构改革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绩，由上届政府联邦总理莫克尔为首的联盟党与自由民主党组成的德国新政府总体上延续了德国自1980年代中期开始，但被德国统一中断的供给导向的经济政策，把政策重点放在促进增长，而不是通过再分配扩大需求方面。新政府尤其重视教育和创新在提高德国经济的竞争力、填补德国在高科技方面同世界顶尖水平的差距、使德国经济走上长期增长轨道的作用。另外，新政府认为，增长的目标的实现取决于企业是否有一个良好的投资环境和完善的基础设施。因而，必须继续对德国的经济社会体制进行深入的改革，通过减税、减少工资附加成本以及政府审批为企业减负。减税会使政府的收入减少，而目前政府还面临着削减债务的宪法约束，因此，凯恩斯主义的扩张性财政政策必须结束。当然，新政府上台时（2009年10月）经济稍有好转，还不能马上从经济刺激计划中退出。为了减少失业和由此带来的有效需求的下降，新政府决定将雇佣短工的政府补贴发放到2012年3月，延长了15个月。[33] 为了不破坏经济稳定，政府还把原本2010年就要实行的退出计划推迟到2011年。

 

3. 德国应对措施的成效

 

从2008年第4季度到2009年前2季度德国经济的下滑程度来看，德国政府采取大规模的救市措施和经济刺激计划是完全正确的。正是由于包括德国政府在内的世界各主要工业国和新兴市场国家的应急举措使先前预测的最坏结果没有出现。而且经济复苏也比先前预测来得早，来得快。

德国应对措施中最重要的是果断地对银行进行了救助。根据德国央行和金融监管局对20家德国银行的调查初步得出，在金融危机爆发时，德国银行体系所持不良证券其规模接近3000亿欧元，其中四分之一应被减记。除上面提到的地产融资抵押银行以及为中小企业提供信贷的德国工业信贷银行（IKB）外，问题最严重的是几家大私有银行，即德意志银行（Deutsche Bank）、德累斯顿银行（Dresdener Bank）以及商业银行（Commerzbank）。而业务范围主要在国内的公有储蓄银行和合作银行情况相对较好，坏账不多。但私有信贷银行毕竟占德国银行总资产的46.9%，[34] 其坏账必然拖累其向企业提供信贷。因此，德国政府果断向银行伸出救助之手，注入资金，进行担保，甚至进行国有化，保证了德国经济的正常运转。

德国政府的经济刺激计划中有大量的资金用于对经济增长有长期影响的基础设施投资、对企业的税收减免以及对中小企业的扶助，属于短期的景气刺激举措主要有两项：1）对企业雇佣短工的补贴。当雇主选择短时工作（Kurzarbeit），而非解雇人员时，雇员工资（没有孩子）的60%或67%（有一个孩子）由政府来支付。企业为雇员缴纳的社会保障费在前6个月的50%，以后的100%由国家来支付。雇佣关系从2009年开始的，上述补贴适用24个月，从2010年开始的，则适用18个月。根据德国联邦劳动服务局（BA）的调查，这项政策从稳定就业来看是非常成功的。2009年，德国劳动服务局共为短工补贴支付了50亿欧元，挽救30万个工作岗位，共有22%的企业使用了这项补贴。2010年为此的计划支出为47亿欧元，预计保住的工作岗位为53万。实际上会更多，2010年第一季度就有60000家企业的85万雇员使用了这项补贴。可以说这项政策用较小的成本，获取了很大的收益。[35] 如果没有2005年以来的劳动市场灵活化改革，这项举措则会由于缺乏法律基础而无法实施。 2）轿车以旧换新补贴（Abwrackprämie）。如果车主将一辆保有9年以上的轿车报废，购买新车或一年以内的旧车，车主则可以得到2500欧元的政府补贴。以旧换新补贴在德国制造了一个汽车产销高潮，为此政府的开支为50亿欧元。截止到2009年9月补贴停止，德国共有200万人利用了这项补贴。2009年德国国内新车登记达到1992年以来380万辆的新高，比2008年增加了23%。汽车购买使2009年德国的私人消费比2008年增加了0.4%。如果没有这项补贴，2009年德国的私人消费将由于经济衰退下降0.5%。[36] 虽然这项政策也受到一些人的质疑，比如，补贴取消以后汽车产业可能会遭受灾难性的打击。但鉴于汽车产业对德国的重要性（每7个工作岗位中就有一个与汽车有关），这项政策对缓解汽车产业的减员压力起到重要的作用。事实证明，由于2009年第3季度以来世界经济开始恢复，德国汽车的出口弥补了内需的下降。2010年头5个月德国国内汽车新注册量同比下降了28%（德国国内生产的汽车占市场份额的71%），但出口却增加了49%，尤其是向中国和美国的出口有大幅度的提高，特别对德国高档车的需求出现了猛烈的增长。需求的增加必然引起企业增加雇工人数。[37]

       总的来看，德国的经济刺激计划规模虽然不算大，但是在短期还是带来了较大的收益。

 

三、           德国摆脱长期增长乏力的政策

 

 

为了应对经济中长期增长乏力的挑战，德国政府采取了下列措施：

 

1．    加强金融监管，完善市场经济框架条件

 

前面已经提到，德国是加强金融监管，建立世界金融新秩序的积极倡导者。德国政府认为，这是避免此类金融危机重演的根本保证。除上面已经提出的5条建议外，德国还提出了切实加强对银行自有资本的监管，防止银行为了盈利目的铤而走险。为了使今后银行能够对自己的错误经营行为承担责任，而不是在困难时求助于国家的支持，德英法率先通过了征收银行税的决定。同时，为了对金融机构过度投机进行限制，三国还决定征收金融市场交易税。

 

2．    整顿国家财政，提高经济发展的可持续性

 

为了落实政府每年减少债务100亿欧元的决定，德国联邦议院最近通过了政府的一揽子节约措施。[38] 虽然在德国舆论界和民众中，对节约措施的具体项目有较大的争议，特别是政府在诸如失业补助金这样的社会福利开支方面的节省受到很多人的反对。但是德国举国上下对于通过厉行节约，整顿财政来保障经济可持续发展却是惊人的一致。为了防止在经济复苏尚不稳定的情况下政府的收支出现大的不平衡，德国政府把原本计划从2011年开始的减税措施推迟到2014年。

      鉴于欧盟内部长期存在的财政纪律松懈的状况，德国的这一举措无疑具有示范效应。在6月17日召开的欧盟峰会上，欧盟27国一致同意厉行节约。目前，法国与英国相继效仿德国，通过了自己的政府开支节约计划。德国、法国政府和欧洲中央银行还建议对《稳定与增长公约》进行改革，引入更加严格的审查和惩罚机制。目前看来，虽然最近爆发的希腊主权债务危机使开始复苏的世界经济蒙上一层阴影，但德国政府的立场在欧盟内部得到了认同。欧盟各国开始认识到，经久的政府预算赤字对经济增长的长期危害要大于经济可能走入第二次衰退。而厉行节约必然导致执行退出战略。欧盟和国际货币与基金组织通过的7500亿的救助欧元计划虽然缓解了欧元危机，但是如果不能从根本上消除产生危机的根源，即陷入危机的政府超高的财政赤字和公共债务负担，债务危机还会在更多的国家爆发。此外，财政政策的从紧并不意味着货币政策也从紧。欧洲中央银行行长特里切最近表示，由于今年与明年温和复苏的势头可见，而通货膨胀率却没有明显提高，欧洲中央银行将使指导利率保持在目前的低水平。[39]

 

3．    加强在在未来领域的研发投入和创新，提高经济的竞争力

 

欧洲长期增长缓慢的根本原因在于创新不足，加强在未来领域的投资和政府与企业的研发投入早已经是欧盟2000年制定的“里斯本战略”的主要内容。为此，德国联邦政府制定了2006-2009年德国高技术战略，在4年的时间里拿出150亿欧元对包括信息与通信技术、航天航空、汽车与交通技术、微系统技术, 直至纳米技术、生物技术和材料技术等17个领域的创新与技术政策进行支持。制定这样政府促进科技发展的中长期战略在德国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德国和欧盟要力争实现以知识和创新为基础的“灵巧增长”，以提高资源效应、增进“绿色”、强化竞争力为内容的“可持续增长”，以扩大就业、促进社会融合为目标的“包容性增长”。[40] 在这届政府预算中，教育与科研经费不但没有削减，而且还要增加120亿欧元（到2013年）。因为德国政府认为，教育是关键的未来增长投资。另外，德国政府决定到2015年将政府的教育经费提高到国内生产总值的10%。[41] 结构僵化也是欧洲经济停滞不前的重要原因。所以德国在2005年进行了劳动市场和削减社会福利开支的改革，使长期困扰德国的失业问题得到缓解。目前，德国政府重点要解决的是减少官僚主义和不合理的税费，为企业松绑。根据欧盟的一项研究，结构改革和供给导向的经济政策对经济增长有很大的促进作用（见表三）。

 

表三：欧洲经济复苏计划中部分结构改革措施对经济增长的影响[42]

改革措施	对国内生产总值的影响（%）
	短期影响（1年）	中期影响（5年）	长期影响（20年）
资本风险溢价降低1%	0.18	0.88	1.18
行政负担降低10%	0.42	0.57	0.69
新创立企业的进入壁垒降低10%	0	0.21	0.02
工资提价幅度降低1%	0.03	0.24	0.33
能够使就业提高1%的工资幅度下降	0.09	0.98	1.14
劳动税率降低1%	0.48	0.21	-0.14
中技术劳动者比例提高1%	0	0.04	0.17
高技术劳动者比例提高1%	0.01	0.06	0.26
政府投资占GDP比例提高1%	1.07	0.10	0.07
投资税收减免占GDP 比例提高1%	1.75	0.009	0.10

资料来源：European Commission, “Impact of the Current Economic and Financial Crisis on Potential Output”,European Economy Ocasional Papers, No.49, Directorate-General for Economic and Financial Affairs, 2009, p. 39.

 

 

结语

 

 

这次国际金融危机暴露了以美国主导的世界经济体系的弊端，这既包括全球经济的运行体制，也包括市场经济的指导原则。德国应对金融危机和经济危机的政策的重点是改造市场经济运行的基本框架，重建世界市场和金融秩序，同时对劳动市场管理和社会保障体系进行结构性变革；在经济复苏已经明显后，要坚决从政府经济刺激计划中退出，保证政府财政和经济增长的可持续性。目前看来，德国这一理念至少在欧盟内得到了广泛的认可。法国和西班牙已相继推出了社会保障和劳动市场体系的改革。美国奥巴马政府虽然一再对德国政府力主尽快从经济刺激计划中退出表示疑虑，担心这会影响世界经济的恢复，但是鉴于美国更加严重的财政赤字和公共债务以及超高的经常性项目赤字，也不得不同意整顿政府财政是一项极其紧迫的任务。作为金融危机始作俑者的美国已经没有实力和道义上的优越感来强使德国接受其政策理念。目前，美国经济复苏的势头虽然好于欧洲，但前所未有的高失业率使美国政府频于应付，奥巴马政府重振制造业的计划在美国低储蓄率、惊人的国家预算和经常性项目双赤字的宏观经济环境下不易实现。

德国之所以能够提出一套不同与美国的应对经济危机的方案，得益于德国长期投资于实体经济和基础设施，增强了经济、特别是制造业的国际竞争力，国家财政状况相对较好，外贸盈余较多，这加强了德国在世界经济中的影响力和话语权。在多元世界的时代，以德国社会市场经济为主导的欧洲经济与社会模式与美国的自由主义经济模式之间的竞争将长期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