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把手”的权力关进笼子里


威权体制下“一把手”的权力之大、权力使之为所欲为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为了制约“一把手”、监督“一把手”人们进行了不少美好的想象,一些人寄希望于“一把手”的无产阶级道德情操,一些地方也出台了各种各样的明文规定。最近,中国人民大学毛昭晖教授提出了监督“一把手”的几个建议在《瞭望新闻周刊》发表,反复研究后,我看至多是一种隔靴搔痒,根本未能触及基本的穴位。深圳、湖南等地也相继出台监督“一把手”、盯紧“一把手”的硬性规定,愿望甚好,结果相反,不但没有实质效果,甚至反而扩大了“一把手”的权力。

“一把手”权力过大的现象对于一个国家、民族和社会的危害已是众所周知,已经造成20世纪的人类灾难史,因此在一个公民意识不断觉醒的权力时代人们才发现,只有制约“一把手”、淡化“一把手”、取消“一把手”才有可能实现基本的民主和平等。以此看,毛昭晖的文章更像一篇喃喃自语的公文材料,他的主要观点是“加快构建党内民主制度,并与人大制度相对接;逐步建立起在党代会领导下的决策权、执行权和监督权相互制衡的权力格局;党内建立竞争性选举制度”,以及对于重点领域、重点岗位进行监督。实践证明,教授所讲的党内监督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就像人们常说的自己不能提着自己的头发飞起来,党内监督,一方面可能形同虚设,只是做出一种骚首弄姿的形象。一方面可能造成政治斗争,造成权力资源的明争暗斗,这一切都可能在“监督”的名义之下进行。而“与人大制度对接”的说法,理论上漂亮,实践中则如猫吃象,无处下口,显然他不深入了解我们人大制度目前的运行程序。一个在党委统一领导下的人大机构如何去监督党委的“一把手”或单位的“一把手”?这方面,河南省那个水利厅长张海钦已经把话讲透了,他说那些花瓶想怎么摆置就怎么摆置,显然这是毛昭晖所没有体会过的运行事实。至于在党代会下制衡等等并不是什么新观念,苏联共产党建立时就是这么说的,看看朝鲜共产党的章程也是这样的类似表述。也正如那位富有创意的水利厅长说的那样,权力这东西,只有“金正日”,才能“金日成”,然后才能对子孙们“金正恩”。总结出这种“一把手”权力真经的那个水利厅长也就是响当当的“一把手”,在一个省直机关也是自己说了算数的主。但是他的被“监督”而查处的下马显然也并不是毛昭晖提议的方法的作用,而是另外偶然因素的结果。如果以此为例简单分析,可以看到毛昭晖的方法是行不通的。这位厅长是单位的“一把手”,一般情况下也就是党委书记,虽然有党内民主生活会等形式,但都是一种内部过场,一方面不可能有人当面批评他、质疑他。一方面现在的权力基本是一种架构倒置状态。也就是本来规定的集体领导,“一把手”最多只是召集人而已,但在实际操作中,“一把手”会是名副其实的家长,也就是为什么人们都称他的“一把手”为老板。这位“一把手”虽然是经人大常委会通过任命的,但谁都清楚这不过是一个程序而已,真正任命他的则是同级党委。虽然在制度设计中,人大具有对他的监督权,但这样的“一把手”往往又是同级或上一级的党代表、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

再看深圳、湖南等地出台的制度要点:“党政‘一把手’不具体直管人事、财务、审批、执法等事项,由班子其他成员协助正职分管;明确党政‘一把手’不得将违反国家法律法规的行政审批、行政处罚、行政收费、行政强制和违规任用干部、违反财经纪行事项以‘集体决策’的形式讨论决定,更不得个人审批决定。”应该说这种规定是明确的,可能初衷也是好的,但这样的规定不但不能制约“一把手”的权力,还会使“一把手”有更大的权力周旋余地,可以说更加进退自如。让其他成员协助“一把手”管理重要领域目的是形成层次化的、程序化的制约,理论上讲得通,但实际上根本行不得。还以那位水利厅长进行分析:这位“一把手”在水利厅如果照此路径操作,会非常容易地使自己权力更大。因为班子成员的内部分工并不是上级安排或同级党委规定,而完全是“一把手”决定的,他决不会找一个具有公民精神和制约意识的人来对自己形成羁绊,而是安排一个不足以威胁自己权力的人在此当作摆设。另外,在实际的权力运作中“协助”没有任何实质性意义,协助者都会知趣地只担责任,而不会真正介入权力。很简单,如果这位厅长不直接分管这些部门,表面上,各种决策都不签字,留不下任何把柄,但实际上都是他决定后让协助者去落实。如果正确,是他英明决策的结果。如果错误,自己没有直接责任。深圳的制度中把人事权利列到首位是因为用人权是权中之权,如果河南水利厅设置了厅长这个“一把手”,厅长决不会把提拔、使用、调配干部的权力真正交给别人的,他会首先把人事处长换成自己的心腹,然后让协助者夹在中间,或晾在一边。因为“一把手”牢牢把持着用人权,其他财务等事项也都会安排自己的犬牙,单位的财务实际上也只是为他自己服务的。有的部门、单位的“一把手”因为深通统治之术,会把单位经营成自己的家,不但形成家长制的格局,还会让大部分人成为他的家奴。据有关报道,北方有个科级小单位的“一把手”不但吃喝嫖赌全在单位报销,就是到菜市场去买一捆葱、或者给他的母亲上坟买些冥币,也让办公室主任跟在身后为其结账。

最近不断有人向我提供案例,也向我咨询其中的玄机。说是有的单位突击提拔干部之前没有任何迹象,像大战之前一样静得出奇,然后突然按照指定的候选人进行“民主测评”,也并不当场验票,这种情况显然是“一把手”早就内定了人选,为什么还要让大家一起愚乐一番?有人不解地问我,“一把手”用人、选人怎么也得为工作负责、应该听听别人的意见啊?我告诉他,阿奎那早就讲过,权力的目的不在于谋求公共福利,而在于获得统治者的私人利益。近日遇到一位县长,此公说话倒是朴实、了当,他说,当官就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谁也不要唱什么高调,或拿什么大道理吓唬别人。看来,此公的体会可谓真切,因为人性中的恶,没有真正制约的权力会造成更大的、更多的恶,而没有制约的“一把手”往往是制造恶的开端。所以,任何人都不要奢望什么“一把手”的道德修养和满口的堂皇之言,任何强调“一把手”加强道德修养都是一种错位,托克维尔早就告诉我们,对于权力,最有效的办法应该是从对其不信任开始,这样才能形成一种有效的机制。否则,任何权力都会在没有约束的情况下进行恶性膨胀,最后成为“一把手”一手遮天的局面。据传,勃利日涅夫当上苏共“一把手”之后将他住在乡下的老母接到莫斯科,然后得意洋洋地展示了自己的豪华别墅和权力威风,并说自己现在想杀谁就杀谁,然后问其母如何?老太太说:“儿子啊,这‘一把手’的权力就是大,好是好,但是你们的党不是要求集体领导吗?党来了可怎么办?”

应该说在威权主义语境中限制“一把手”的权力仅是一种幻想,因为只有取消“一把手”才能限制“一把手”,否则,任何制度化的设想也都在“一把手”的掌心中运行,即便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也逃不出“一把手”的权力手掌,这便是普遍认为的“一把手”的监督难题。但是,这毕竟又是一个公民意识觉醒的时代,人们已经明白约翰·密尔的提醒:“做一个不满足的人胜于做一只满足的猪;做不满足的苏格拉底胜于做一个满足的傻瓜。如果那个傻瓜或猪有不同的看法,那是因为他们只知道自己那个方面的问题。而相比较的另一方即苏格拉底之类的人则对双方的问题都很了解。”既然如此,限制“一把手”的权力就须从维护自己的权利开始,耶林说,如果权利不去斗争,权利也不会像砸到牛顿的苹果一样自动降临。在一个公民社会,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和义务,也都有法律框架内的职责分工,如果每一个人都去坚持自己的价值判断、维护自己的权利,那么在这种权利倒逼之下会让肆虐的权力有所收敛。《国际歌》讲得最好,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保卫权利全靠我们自己,靠不得任何神仙皇帝。

有一则故事讲得也很好:一个教授到乡下调研,遇到一条恶狗扑来,这时候他想到有本书上讲过,遇到恶狗只要弯腰拣起石块就会把狗吓走。他便弯腰作拣石块状,然后恶狗逃走,他并未投去石块,甚为自己的高明之举得意。这时走来一位老者训斥他说,你这样做实际上是破坏了规矩,这种对于规矩的破坏比暴力更可怕。因为长期以来,人拣石块打狗是人与狗之间的一种契约,今天你弯腰拣石而不打,等于向狗说明你放弃了打它的权利,以后,我们会遭到狗咬。因为是人先破坏了秩序,也就怪不得狗的猖狂了。要想让狗守住规矩不咬人,每次当它扑来时必须用石块或砖头向它打去,这样就会让狗知道你是一个懂规矩、讲信用、有权利和尊严的人,它也就放弃了咬你的机会,如果每个人都保证这么做,而不是当狗扑来时喂其食去行贿,狗的脾气也就自然收敛了。

虽然诺斯强调制度在社会中起着根本性的作用,但是我觉得,遵守制度和捍卫制度才是制度作用的开始。

现行制度下,“一把手”的权力固然很大,但他权力的自负和膨胀并不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很大程度上是人们放弃权力之后喂养而成的。有的人为了自己一时的小利益,不去制约权力,反而去向权力献媚,然后当自己的权利一点点儿地被吞食之时,他还认为正在得到权力的宠幸。应该说公民精神是危害权力的种子,公民精神不是对任何权力无条件地服从和奉献,而是在确保和维护每个人基本权益和权利的基础上,以一种公共空间参与的行为而实施影响的理念和模式。如果不是这样,就只能作权力的臣民,只能用不断的妥协和无限的服从去崇拜权力。但是阿伦特发现,权力极度膨胀的企图是它想统治每个人,这是一条在所有绝境中最具毁灭性的道路,无论它在哪实行统治,都是在摧毁人的本质。也就是权力并不会因为你的顺从就对你恩爱有加或为你按摩,它随时准备把你彻底吞噬。都知道过于膨胀的“一把手”的权力是一种邪恶,然而在权力通向“一把手”之路上又有多少人充当了平庸的恶,不仅参与了权力的膨胀过程,还成为一种“从上而上,自动丧失了政治责任的集体之恶”,这也就怨不得什么邪恶的力量和邪恶的组织形式了,因为你不想真正地把“一把手”的权力关在笼子里。

 

           2010年11月13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