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的目光:中国文化的时空观(3)
对无限永恒的追求
潘世东
谈到无限,著名的人类宗教学开创者麦克斯。缪勒有一段充满诗性的描绘:“我们可以在波利尼西亚水手对无垠大海的惊叹中找到它,也可以在雅利安牧羊人迎接黎明的热烈欢呼中看到它的足迹,还可以在沙漠中行走的屏息不语的孤客、落日最后一道光芒吸引着他的困倦的双眼,把他梦幻般的思想印向另一个世界的时候,追寻到他的踪影。所有这些感觉和预感都在上千的压力中震颤着同样的心弦,只要我们愿意倾听,就会在一种高度的和谐中,像华兹华斯一样,获得它与古调相近的声调……”[1]无限无处无时不在,它吸引着人们,震颤着人们,将人类追寻的目光从远古印向今天、印向未来。作为一种客观的存在,无限一开始就和人类同在;作为一种精神的动力,无限始终都在牵引着人类文明的车轮不断前进。于此,西方文化如此,东方,尤其是中国文化就更其如此。
无限是宇宙存在的一种状态,而对无限的认识则是一个民族宇宙观的有机组成部分。因而,把握一种文化对于无限的态度和认识,事实上也正是在接近一种文化的精神品位、个性气质和根本命脉。那么,在中国文化中,无限被视为何物、又有哪些特性呢?
在中国文化中,首先,无限被视为宇宙存在的一种状态。“宇宙是一个总括一切的名词。万事万物,所有种种,总合为一,谓之宇宙。”[2]宇宙从空间上看是“至大无外,谓之大一。”(《庄子。天下篇》)即在空间是无限广大、无边无际的。《墨经》对宇宙的概括更接近宇宙的本真:“久,弥异时也。宇,弥异所也。”从时间上看,时间没有过去、未来、现在之分,都是眼前正在的时间,是无始无终的;从空间上看,空间是涵容东西南北的,是浑然一体、无限伸展、无边无际的。《墨经·经说》又说,“久,合古今旦暮。宇,冢东西南北。”战国末年的尸佼将墨子的“久”“宇”换成“宙”“宇”,第一次鲜明准确地将宇宙无限的观念表述出来:“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尸子》)无限延伸的上下四方之空间叫宇,无始无终的往古来今叫宙。这种观念到了《庄子》之中,就更具体、精微了:“有实而无处乎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庄子·庚桑楚》)“夫物,量无穷,时无止,今无常,终始无故。”(《庄子·秋水》)“物”,天地之万物也。“无止”,“无常”,“无穷”,即处在无始无终,无穷无尽的运动变化之中。庄子此一论断,便将无限的属性由宇宙过渡到了宇宙中的万千事物。
其次,无限被视为天地、天下存在的一种状态。“九州”、“中国”、“四海”、“天下”在古代是一个很有弹性的概念,但大旨都是指中国的疆域。和对宇宙之无限的认识一样,对中国疆域的认识也贯穿着无限的眼光,这种眼光集中体现在战国时期阴阳家邹衍的“大九州”之中。邹衍的著作《邹子》今已散佚,关于其人其术司马迁有过一段简单的记述:“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宏大不经,必选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司马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由所引述的内容来看,邹衍的学说有如下几个值得注意的地方:①他是以“阴阳消息的观点来分析世界的;②他分析世界的方法,是从小处开始,再推衍到无限。③他用阴阳学术来描绘世界,涵盖了山川万物,人类社会和古往今来的历史发展。由上述特点来看,邹衍的眼光是一种宏大宽阔、包天裹地、纵贯古今的眼光,其具体表现就是司马迁所记载下来的他的“大九州”说:“……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目。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禅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
邹衍认为,《禹贡》中指中国的“九州”只是天下的八分之一,在中国之外相当于中国的,还有8个,周围有大海环绕,这样为海所环绕的9个一组的州,一共是九个,外面有更大规模的海环绕之,那便是天水相连的地方了。邹衍此说,很有些接近地球(天下)板块构成的实际了:内海、近海环绕着国家,大洋(大瀛海)环绕着近海、内海和国家。“九州”并非狭义的“天下”,而是国外有国、隔山限海,中国其实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这里其实昭示着一种大世界观,大天下观,体现着一种世界性的认识。这种认识的眼界突破了狭隘的小九州,同时也突破了广阔的大九州,一直伸向了大瀛海之外,伸向无限的不可知的远方。
邹衍“大九州”说粗看上去似乎是大则大矣,仍是具体有限的,其实不然。在“大九州”中事实上贯彻着有限与无限的统一:“界外的观念意味着界限以外,并导致我们确定某种无限;但从另一方面,整体的观念又排除超越界限,这就使我们假定有限。”麦克斯·缪勒所言,正与此种情形相符。“大九州”给了人一种界限,而“大瀛海”则“意味着界限以外”,(从经验上说),“是他的感官给了他最初无限事物的印象,使之承认无限。在感觉中不能获得界限的一切事物,对一个原始人来说……都是无界限和无限的。人们看到自己的目力注意到某个点,在此之外便目力不及了。而恰恰在这个目力不及的点上,他产生了一种印象,不管他喜欢与否,这都是无界限域或无限的观念。”在邹衍处,“大瀛海”正是这种“目力不及的点。”
与“大九州”说相映成趣的是有关天地构成的“盖天说”和“浑天说”。在《晋书·天文志》中对天地构成的认识是“天圆地方”,即“天员如张盖,地方如棋局。”天像个圆圆的大伞盖,地则方方得象个大棋盘,此即盖天说。此说和人们对天地的直觉经验认识尤其接近,北方民歌《敕勒川》则是这种情形的一个绝好映证:“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天就像草原游牧民族的帐包顶一样,笼盖着四野大地。比此诗稍早,虞耸写了一篇《穹天论》,其中说:“……天形穹窿如鸡子,幕其际,周接四海之表,浮于元气之上。譬如覆奁以抑水,而不没者,气充其中故也。”[3]这种情形与《敕勒川》所描绘的是较一致的。“盖天说”盛行了数百年,便被“浑天说”所取代。浑天说把天地比作大鸡蛋,天即鸡蛋壳,地即是鸡蛋黄,天把地团团地包裹了起来。接张衡的说法,地上方的天由气来支撑,地下方的天之底部是水,正好托着大地。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二说中,除了与“大九州”一样存在着一种突破有限(或者说立足有限)而伸向无限的视野外,便是那种包举宇内、包天裹地的情怀和思想伟力。
再次,无限被视为天地万物的生气、生机本身。在中国文化中,天地万物被视作一个充满活力和生机的、和谐统一的有机生命体。这个生命体不断地生化、运动、死灭和发展,处在瞬息万变之中。有人说,宇宙万物的生机、生气是一种看不见的伟大和崇高,的确如此。因为,生、变是宇宙万物永恒的特征和终极指向。“天地之大德曰生”,生则生生不息,常生,永生。更因为生、变是一个无穷无尽的过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生是一种遍及万物、充满宇宙的普遍存在,它运转不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天之行,乃是生命之行,它是刚健的,无处不在,无时不有,遍及宇宙,统摄着宇宙。
次之,无限还被视为宇宙万物的发展趋向,而惠子的“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命题则是这种思想的最精要的表述。是的,从无限的角度去衡量,世界上没有能最终达到认识极点的事物:最大的没有边沿,一直伸向不可知;最小的没有核心,一直伸向虚无。一边是无限大,一边是无限小,然而都是无限,这是一种事实,一种客观的存在。对此,麦克斯。缪勒有着相似的观点:“我们理解的无限,不仅在有限之外,而且在有限之内;不仅超出所有大的度量,而且会超出所有小的度量。无论我们的感官怎样缩小自己的视觉点,也不能触及到最小的物体。因为总有界限之外的某种更微小的东西。”[4]
正因为对无限有上述诸种认识,中国文化从一开始就对无限和无限的境界情有独钟、无比关注。在对无限和无限境界的追寻、认识过程中,中国文化自身也孕育、升华出许多无限的品性。具体表现如下:第一,突破局限、狭隘和渺小,追求自由、、阔大,表现为一种想象的极度自由、幻想和夸张的大胆奇特、激情的澎湃汪洋,正如一种席卷天下、横扫宇内、冲天动地的气势和力量,如庄子、元籍、李白、陆游、文天祥等人对大鹏的赞歌,李白、杜甫等人对黄河的赞歌,乃至项羽的“力拔山兮气盖世”、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中都有类似的精神因子。中国文化对自由、阔大的追求,还表现为突破思想的平庸和狭隘,追求思想的空灵和阔大,沉淀为一种文化上的浪漫、一种空灵和一种大气。这种特征反映在中国文学的审美趋向上,就是对浪漫主义的偏爱和对崇高的推崇。中国文学之所以会有《离骚》中上下求索、往返天地人三界,寻求于灵界、仙界和天界的艺术境界,之所以会有汉赋中那种包举宇内、总揽八荒、吞天吐地的气势,之所以会有“黄河之水天上流,奔腾到海不复回”的气魄,之所以会有“我把日来吞了,我把月来吞了,我把一切的一切都吞了”的豪情,之所以会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一樽还了江月”的悲壮和豁达,之所以会有“坐地日行八千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的飘逸豪迈……都是与中国文化对无限的推崇和向往一脉相承的。可以说,无限也是一种近乎造化的目光,他给了中国文化一种沧桑感、豁达感和大气磅礴感。它使中国文学富有了浪漫、空灵的情愫。
第二,突破世俗的束缚和精神的压迫,追求精神的无限自由,表现为一种横决世俗、超天越地的豁达和洒脱。如庄子笔下的渺姑射之神,就是这种理念的形象展示:(渺姑射之神)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餐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万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石焦而不热——这是一个冰清玉洁、超然物外、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他不受人间功名利禄权势尊位的羁绊,随心所欲,腾天动地,乘云驾雾,游荡在四海之外;他意出尘外、身与物化,大水滔天淹不死他,大旱使得金石融化、土石晒焦,可他却不感到热。他已完全置身世外,并已超然物外,与天地宇宙融为了一体!这是一种绝对的精神自由境界。这种境界是如何达到的呢?他是“御六气之变,乘天地之正”的结果。而“御六气之变,乘天地之正”的先决条件则是要“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要透破功名利禄的束缚,要挣脱权势尊位的压迫,无欲无求,遗世忘我,在人格上独立,在精神上自由,神与物游,身与物化,只有这样,方能达到与天地宇宙同一、同流的永恒无限境界。人一旦达到这种境界,便再不会被物所碍、被人所伤、被世遗弃,便能旷达、淡泊如苏轼,俯仰天地,草木春秋,“一蓑烟雨任平生”,在自然中读出自己无限自由的境界:“……概从变而观之,万物与我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而观之,则天地与我无穷”;也才能象陶渊明那样洞彻生死之必然,一任自己并融于无限的宇宙大化之中:“死去何所道,拖体同山阿。家人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类似这种诗情画意的洒脱和豁达,没有对无限的深刻理解和认同,是无法产生的。
第三,突破一己狭隘渺小的世俗日常眼光,挣脱世俗繁务对生命的磨损和吞噬,“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追求全民性的世界眼光和宇宙眼光,表现为一种天人合一、民胞物与的情怀,一种对苍生万有的博大无垠的终极关怀和追寻。用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的一句话说,中国文化的眼光是一种俯仰的眼光:“……仰观宇宙之大,俯查品类之盛,……”这种眼光包裹天地,融会万物,平等物我,发自无限宽阔的心灵,伸向无限无限的宇宙万物。孔子的“天何言哉!四时行焉,风雨成焉,天何言哉”中的“天”就是这种眼光很好的体现。在孔子那里,那个“天”的眼光又是他那关注、热爱苍生万有、哀叹苍生的博大心灵的外化。女娲补天、后羿射日是这种眼光,盘古开天辟地、夸父逐日、愚公移山也是这种眼光,《天问》是这种眼光,“穷年忧黎元,叹息肠中热”也是这种眼光。这种眼光最为可贵之处在于:他不仅追天索地,把人类的慧眼牵引到无限的未知的领域,同时,它更注重垂悯关注已在眼前的无限的生命存在。这种眼光使中国文化放射出光耀寰宇的浓烈的人文光芒。这种光芒是中国文化万古不灭的魅力所在。
注释:
[1][4]麦克斯·缪勒《宗教之起源与发展》,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0、26页。
[2]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页。
[3]《玉函山房辑佚书》卷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