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震:共识比常识更重要
共识网一周年了,搞征文,突然之间想写点什么,以作纪念。究竟从何时起开始关注共识网,说实话,具体日期,我实在记不清了。这倒不是说,我与共识网过于疏远,反而恰恰相反,好比深交好友,经常腻歪在一起,时间久了,谁又能说得清这份友情的来龙去脉?
能视共识网为知己好友,在我的上网经历中,实属不易。因为朋友,最起码要做到真实而不做作,真情而不矫情,说真话而不瞒与骗。但遍览国内大大小小,知名或不知名的网站,仅够得上这一条的又有几何?时下的舆论环境,特殊国情,一个网站、一家媒体无不受制于种种羁绊。要以党国的利益马首是瞻,因为它决定了你的政治生命,要以资本的力量唯命是从,因为它掐住了你的喘息喉咙。既然谁都能决定你的生死,作为网站、媒体又敢怎样?不过,共识网却在一片哀草之中,做到了自己独立绽放,令人钦佩。
共识网的这种品格,让我想起了民国的大公报,尤其是大公报倡导的媒体“四不”方针,不党、不私、不卖、不盲。所谓不党者,“吾人既不党,故原则上等视各党,纯以公民之地位,发表意见,此外无成见,无背景。凡其行为利于国者,拥护之。其害国者,纠弹之”,即把党的利益至于国家利益之下;所谓不卖者,“声明不以言论作交易,不受一切带有政治性质之金钱补助,且不接受政治方面之入股投资。是以吾人之言论或不免囿于智识及感情,而断不为金钱所左右”,即把资本的利益至于言论的责任之下;所谓不卖者,“本社同人,除愿忠于报纸所固有之职务外,井无私图。易言之,对于报纸并无私用,愿向全国开放,使为公众喉舌”,即把私人利益至于公众利益之下;不盲者,“夹随声附和是谓盲从;一知半解,是谓盲信;感情冲动,不事详求,是谓盲动;评诋激烈,昧于事实,是谓盲争。吾人诚不明,而不愿自陷于盲”,即把个人情感至于理性意识之下。现在再回味起大公报的四不方针,仍能感到掷地有声。
不唯党利,不图钱利,不贪己利,客观理性,这些在著名学者傅国涌先生眼中49年后失去的言论传统,在共识网身上似乎又得到了一丝延续。历史的这种反复曲折,不免总让我想起邵建老师那本文论的书名《历史往往以进步的名义倒退》。用邵老师私下对我的话说,北洋不及晚清,而民国又不及北洋,至于现在?显然历史明在前进,实则退却。
抛开历史的进退不谈,共识网的出现,尤其是“共识”二字的提出,确实令人眼前一亮,因为它抓住了当下问题的关键。当然,比共识更有名气的是常识,近些年来,谈常识在一些公共知识分子当中颇为时髦,像香港的梁文道就曾把自己的时评集称为《常识》。我这样说,并没有轻视常识的意思。正如公民韩寒在《独唱团》的序言里写的,“我们总说,这个社会需要常识,需要启蒙,但其实我认为,互联网十年,该启蒙的人已经被启蒙了,有常识的人一直有常识,大家其实都知道美和丑,好和恶,只是我们有不可抗力的因素导致我们在台面上要扭曲和违背一下自己。要改变靠自己,现在不是旧年代,资讯毕竟对我们开放了七八成,我们也已经了解了这个世界七八成。”换言之,该明白的常识,老百姓都明白了,本不需要再多的赘言,更关键的问题应该是这些常识如果能落地生根发芽。就像谁都知道民主是个好东西,但这个东西在我们这究竟该如何实现呢?不要以为,所有的殊途都能同归,选择道路的不同,结果往往会有霄壤之别。
同样的问题,晚清遇到过,台湾的蒋经国也遇到过,晚清并非不知走宪政之路是历史大势不可逆转,清王朝制定的《钦定宪法大纲》,就已经为君主立宪设定了具体的图线路和时间表,可是时间不等人,革命党人掀起的革命风暴要比想象的快得多,而论及革命党人的目的当初不也是为了建立民主国家吗?只不过,若干年后,我们才能达成共识,统一认识,通过暴力革命推翻旧政权建立起来的新政权,一定是一个比旧政权更加强大、更加专制的政权,法国大革命如此,俄国十月革命如此,我们的革命也同样如此。
而智慧如蒋经国者却选择了另一条路,主动自上而下进行改革,开放党禁、报禁,以宪法治国代替以人治国,建立了国人的第一个民主政权。所以说,光知道民主、自由、人权是个好东西,知道一个国家里只允许出现一个政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是危险的,等等诸如此类的常识还远远不够,还必须得在实践这些常识的方式上达成统一的共识,唯有如此才能引导人们走向希望的彼岸。
胡适先生晚年的觉悟,就体现了这种认识上的转变。他感到,“宽容比自由更重要”。自由的权利显然是路人皆知的常识,但如何在保障个体自由的同时,不会因为行使自由的权利而侵害他人的自由。问题就变得复杂多了,因为它牵扯到了另一个更深的问题,群己权界,即个人与群体之间的权利如何兼顾。如果说自由权利的重要是基于个人对价值的判断,那么胡适先生的“宽容”估计就是要寻求公众对“自由”的共识。尊重别人的自由,才能赢得自己的自由。就拿时下网络言论来说,表面上看,似乎很自由,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哪怕爆粗口也没关系,可是这样的言论自由,显然缺乏宽容的风度。党同伐异式的一个不宽容,和文革时喊口号,贴大字报又有什么区别?这样能营造出一个宽松的自由言论环境吗?君子和而不同,只有允许、尊重各种“不同”,才能实现真正的自由。简言之,没有对于宽容的共识,自由的常识很难落到实处。
还有,人们常常提及的民主,除了在价值判断上,大家觉得这是个好东西,没有多少异议以外,对于民主的方式,实现形式,似乎分歧很大。五四运动近百年后,邵建老师对民主的反思,给我启发很大。民主的对立面不是专制,民主与君主一样都属于国体范畴,权力在老百姓的手上,还是在君主的手中,并不能决定国家专制与否。权力在君,同样可以虚君立宪,权力在民,也同样可以导致民主专制。因而问题的关键在于政体如何,是立宪,还是专制,才是要害。所以求民主,不如求宪政,通过立宪,对宪法的维护,不断落实公民的权利,方能走向真正的民主共和。现在社会上兴起的NGO、公民运动,不正是一种公民权利意识的觉醒,希图通过点滴努力,逐渐改良我们的政体,实现最终的目标。就这点而言,人们的共识似乎已经初步形成。
在大变革时代,有这么一个网站能为国人提供观点的碰撞,思想的交流,促成共识的形成,我相信等有一天咱们走出唐德刚先生所言的“历史三峡”后,再来视之,于民于国而言,共识网定然会留下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