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人解读
(贾宝玉,史湘云、香菱等)
《红楼梦》第八十一回“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奉严词两番入家塾”写探春与李纹、李绮、岫烟四美人在沁芳亭钓鱼,宝玉也来凑趣,他抡着钓竿等了半天,那钓丝儿动也不动。刚有一个鱼儿在水边吐沫,宝玉把竿子一晃,又唬走了,过一会儿又是钓丝微微一动,宝玉高兴得用力一兜,把钓竿往石上一碰,折作两段,丝也振断了,钩子也不知往哪里去了。在大家的笑声中,探春对宝玉说:“再没见像你这样卤人。”
用“卤人”来称贾宝玉,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他岂止在钓鱼时是个卤人,整个人生中他都是卤人。
所谓卤人,便是愚鲁之人。卤与鲁二字相通。鲁迅原名周树人,起“鲁迅”这一笔名一是因为母亲姓鲁,二是他自谦为鲁愚之人。也就是说,鲁迅也乐于当个卤人。
《汉语大词典》把卤人解释为卤莽之人,这虽没错,但词义似乎被狭窄化了,还是解为愚鲁之人更贴切些。因为许多卤人其实是鲁而不莽、鲁而不钝,即形似鲁愚,神则聪敏。贾宝玉就是这样的人,这一点,连贾政都承认。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写贾政与众幕友们谈论寻秋之胜,兴致勃发之时,讲起林四娘的故事,并以此为题,让大家作一首《姽婳词》,宝玉、贾环、贾兰也参与。见到他们三人,贾政心中作了评论:他两个(指环、兰)虽能诗,较腹中之虚实虽也去宝玉不远,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路,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论杂学,则远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那宝玉虽不算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贾政对宝玉虽有偏见,但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空灵娟逸”。宝玉和贾环两兄弟气质正相反,贾环是外精内粗,形活神劣,而宝玉则是外愚内明,形鲁神秀。
但在世俗的眼睛里,宝玉是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呆子。第三十五回记载,他被父亲打得皮破血流,正在养伤。玉钏儿端着药汤要给他喝。正好房里来了生客,两个人的眼睛都只看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碰翻,竟将热汤泼在宝玉手上。玉钏儿倒不曾烫着,只是唬了一跳。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却只管玉钏儿:“烫了哪里了?疼不疼?”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说,方觉自己烫了。见到这幕情景的两个婆子,走出屋子,便有一段对宝玉的评论。无意之中,她们倒是把宝玉的鲁愚内涵说得分外明白。曹雪芹写道: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
贾宝玉是个卤人,而林黛玉算不算卤人呢?她是性情中人,而且总是率意任性,不知利害得失,这不也是“傻”的表现吗?她对宝玉说:“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拙口笨,由着人说的。”(第三十回)黛玉用心拙口笨作自我评价,并非矫情,她确有呆拙、愚鲁之处。这一点是宝钗绝对没有的。论大智慧,宝钗是不及黛玉的,但她却处处比黛玉聪明。
宝钗和黛玉性情上的巨大差别,是宝钗什么话都能守得住,而黛玉则不能。“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脂砚斋说这“十六字乃宝卿正传”。能藏愚守拙,才不会落入卤人之列。宝玉、黛玉缺的正是这种藏守的世故本事。
尽管黛玉也有呆拙的一面,但她还不像宝玉那样一卤到底。关于这一点,王夫人的比较评论大致不差。她说:“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至于宝玉,呆头呆脑,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却还都是个小孩儿形象。”(第九十回)王夫人对林黛玉是有偏见的,她不说黛玉有天真,而说黛玉有心计,这就是偏见。但他说自己的儿子呆头呆脑,是个小孩儿形象,倒是真话。所以,《红楼梦》中真正的卤人,首先是贾宝玉。
说宝玉“呆头呆脑”,始终是个小孩儿形象,是个非常片面但又非常准确的描述。所以片面,是没有看到宝玉的头脑极为聪明,而且很有智慧,不是真呆。所以准确深刻,是它说准了宝玉身上有一种永远的“混沌”,即永远的天真,始终没有学会世俗世界的生存技巧和思维方式。就以直呼宝玉为卤人的探春而言,她虽是年轻的贵族小姐,但已具备成熟的算计性思维,难怪宝钗要称她为“聪敏人”(第五十六回)。当她与宝钗、李纨暂时主持家政时,便提出一套兴利除弊的改革方案,聪敏至极,而她的聪敏,是一点也不卤,一分一厘的利益也不放过。她对平儿说:“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这句话可以算是典型的探春语言、探春思维。这也是宝玉头脑中最大的阙如。探春将这种精细思维延伸到宝玉的住处,竟然说:“可惜,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利息之物。”(第五十六)贾宝玉跟谁都好,也爱探春这个能干的姐妹,但是对于她的这种精密的算计性思维,实在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他向来不在背后臧否人物,这回也不得不向黛玉发出关于探春微词:“……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第六十二回)在探春背后说探春——在人背后说人“坏话”,这可是第一回,也是仅有的一回。宝玉对探春的精打细算如此反感,正好暴露出卤人的一个基本特点:完全没有算计性思维,也完全拒绝算计性思维。关于宝玉和探春的性情之别和宝玉的微词,我在“红楼悟语”第四十五则中曾作这样的评论:
宝玉极少发泄不满,这里的不满是美和功利的冲突。探春只想到花草的“经济价值”,想到称斤论两卖园里的花草可以赚钱。宝玉则把花草视为“美”,视为可以观赏之物。一个想到“利”,一个想到“美”。所谓“美”,乃是超功利,难怪宝玉要对探春进行批评了。宝玉与探春的区别是他完全没有探春式的算计性思维,或者说,“算计”二字是宝玉最大的阙如。他一辈子都不开窍,便是一辈子都不知“算计”,一辈子都不知何为“吃亏”,何为“便宜”,何为“合算不合算”,难怪聪明人要称他为“呆子”、“傻子”。探春要称他为“卤人”(第八十一回)。但是,我们也不可以对春玉之争作善恶、是非、好坏的价值判断,不能说探春“不对”,因为她要持家齐家,肩上有责任,而宝玉则纯粹是“富贵闲人”。不过,文学艺术世界天然是属于贾宝玉的。这个世界是心灵活动的世界,它不追求功利,只审视功利。
中外文学经典中,也有“卤人”形象,例如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托尔斯泰笔下的彼尔(《战争与和平》的主角),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梅什金公爵(《白痴》主角)等,都是卤人。中国著名的英雄人物鲁智深,其英雄性中也带卤性,但他鲁直而不鲁莽,有李逵的刚勇而无李逵的“排头砍去”,是水浒一百零八将中最可爱的豪杰。这些不同类型的卤人,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又痴又憨,都没有完全打破孩提时代的那点混沌,聪慧中都不失生命深处的那一点本真。像堂吉诃德,正因为他保留着混沌,才有那股傻劲,才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主。贾宝玉其实也是一个堂吉诃德式的“骑士”,天生愿意扶助弱者。他们都崇尚女子。与欧洲骑士崇尚贵妇人不同,他们俩崇尚的都是少女。只是比起堂吉诃德,贾宝玉内里具有大智慧,是大智若愚之人,而不像堂吉诃德那样,从里到外都很呆傻。宝玉既是个卤人,又是个诗人。他所以给人呆傻的印象,主要是他身上缺少常人的一些生存机能。我在“红楼悟语”中曾说:
《红楼梦》的主人公贾宝玉,他自始至终没有常人常有的一些生命机能,例如,他没有嫉妒的机能,没有恐惧的机能,没有贪婪的机能,没有虚荣的机能,没有作假的机能,没有撒谎的机能,没有设计阴谋的机能,没有结党营私的机能,没有奉迎拍马的机能,没有投机倒把的机能,甚至没有诉苦叫疼和说人短处的机能。贾府上下的常人(黛玉例外)都笑他傻,笑他“呆”,笑的恐怕正是他的身心缺少这些机能。
宝玉是典型的卤人,但《红楼梦》中卤人并不只是宝玉,女子队伍中的香菱也是很有趣的一个。这位一生下来就被一僧一道称作“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在孩提时代的灯节中与父母失散,接着便颠沛周折,最后竟成了呆霸王薛蟠的小妾。到了薛家后,她原先的名字英莲被宝钗改为香菱,后遭夏金桂欺负,又被迫改为“秋菱”。在薛蟠妻妾的争斗乱局中,她本无足轻重,却也被卷入家庭绞肉机,既无端地挨了薛蟠的拳打脚踢,还差点儿被夏金桂的毒药毒死。金桂是个“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具风雷之性”的女人(第七十九回),对于香菱,正是个灾星。可是香菱听说薛蟠要娶她,不仅不嫉妒,还巴不得她早些过来,幻想贾府中可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宝玉说了一句担心话,她还生宝玉的气。尽管命运十分艰难,但她却始终有一份天真天籁,一心学诗写诗,并像小学生似地向宝钗、黛玉求教。她属于庄子所写的那种“混沌”人物,永远都不开窍。《红楼梦》回目中,常用一个字把握一个人的性情特点,所以有“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慧紫娟情辞试莽玉”、“憨湘云醉眠芍药茵”、“酸凤姐大闹宁国府”、“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等回名。香菱的名字上了两次回目,一次是第六十二回的“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第二次是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曹雪芹用一个“呆”字一个“美”字来形容香菱,其“美”貌在贾府中属哪一级,似不清楚,而其“呆”相“呆”态在众女子中则绝对是第一名。第六十二回特别有趣,就是宝玉和香菱这一对呆子卤人碰在一起,展开一场宝玉和香菱情契意淫的故事:宝玉生日那一天,香菱和小螺、芳宫、蕊官、藕官、豆官等兜着采到的花草,坐在花堆里玩“斗草”游戏,这是唐宋传下的竞相说出草名的趣味高雅的游戏。斗草中,有的喊出“观音柳”,有的喊出“罗汉松”,有的喊出“君子竹”,有的喊出“美人蕉”,有的喊出“月月红”,还有人喊出“牡丹花”、“枇杷果”、“姐妹花”,众人喊过后轮到香菱,她竟冒出一个“夫妻蕙”。这显然是杜撰,于是豆官便嘲笑她说:“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他了,便拉扯着蕙上也有夫妻了,好不害臊。”香菱听了,红了脸,便要去拧豆官,两人滚打在地上,结果一洼子水把香菱的新石榴红裙子给弄污湿了。在众人哄笑而散之后,香菱独自起身低头瞧见裙子还滴着绿水。此时,宝玉出现了,问起缘由,香菱说:“我有一枝夫妻蕙,他们不知道,反说我诌,因此闹起来,把我的新裙子也糟蹋了。”宝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口内说着,手里真个拈着一枝并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内,香菱道:“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你瞧瞧这裙子!”宝玉便低头一瞧,“哎呀”了一声,说:“怎么就拉在泥里了?”……宝玉知道来龙去脉,便抓住这一机会给香菱献殷勤,请袭人拿来一条新裙子,香菱红了脸接过裙子,然后叫宝玉背过脸去,自己向内解下石榴裙,系上新的一条。这之后,袭人回去了,剩下这两个卤人,小说描写道:
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挖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上,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伏。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这手弄得泥污苔滑的,还不快洗去I”宝玉笑着,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开。二人已走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说话,扎煞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作什么?”香菱 红了脸,只管笑,嘴里却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来,因那边他的小丫头臻儿走来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脸又一红,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和你哥哥说,就完了。”说毕,即转身走了。宝玉笑道:“可不是我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说着,也回去了。
偶然的一个机会,让这对总有一片混沌未凿的呆子相遇并展开了一场彼此心照不宣的恋情。关于这一片刻的情爱故事,与其作详细的解读,还不如用我们的伟大祖先发明的一个四字成语来概说,这就是“怜香惜玉”。怜爱与珍惜,都如此真,如此纯,如此憨,的确太美了。就在这段叙事中,作者写道:“香菱之为人,无人不怜爱的。”真是如此。其实,像香菱、宝玉这种傻头傻脑又有真心慧心的卤人,一旦果真赢得人人爱,无人不怜爱、无人不珍惜,而不是遭嘲笑,这个世界就会美得多、好得多。可惜世界的走向偏偏与此相反:世人是越来越聪明、越精明、越精于算计。“机关算尽太聪明”者越来越多,有智有慧且鲁直者越来越少。从古典社会进入现代社会之后,除了机器更为精巧之外,人的生存技巧也更加精致发达。在此人间社会中,唯有王熙凤与贾雨村这类人物才有用武之地,前程无量;而像宝玉、香菱这类卤人,恐怕会灭绝。迄今为止,人类只有保护狮虎熊猫的生态意识,尚无保护香菱宝玉的生存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