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院副院长袁济喜考查“曹操墓”所做的调研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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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01月13日 11:23中国网

2009年12月27日,河南省文物局宣布在安阳县安丰乡西高穴村发掘的一座东汉大墓,为文献中记载的魏武王曹操高陵。消息一经公布即引来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媒体上各种质疑的声音不断,一时舆论哗然。在各种质疑都还停留在“打嘴仗”阶段,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院长袁济喜,2010年新年第三天亲赴现场进行实地考察,走访了安阳县安丰乡西高穴村发掘现场及相邻的河北临漳的邺城遗址,回京后以审慎的态度完成了一万余字的考察报告,这是编者目前看到的对这一轰动的“考古事件”所做的最翔实的研究报告,也是目前为探究真相独自亲赴现场做实地考察的第一位学者。袁济喜教授的报告全文,相信读者仔细读过之后,对判定真假“曹操墓”会有更深刻体会。

风雪新年探曹墓

袁济喜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院长)

2010年1月3日,新年第三天的凌晨五点,我就从大兴区的郁花园小区出发,赶往北京西客站,搭乘早上6点47分开往河南安阳的D133次列车,前往当地独自考察“曹操墓”(姑且这么称)以及相关的史迹,想了解一下真实的情况。

从头天夜晚开始,北京就下起了大雪,这是北京三十多年一遇的大雪与严寒。在北京西站上车时,那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此时,我心中重温学生时代经常负笈游学,考察史迹的情形,反而感到些许温暖。虽然在北京握有丰富的文献资料,但我深知,碰到一些史地与考古的事情,还得亲历亲证,才能判定自己的看法是否经得起事实的验证。明清之际的顾炎武写作《天下郡国利病书》时,经常带着许多书到各地游历,随时验证自己的观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应是我们从事学术研究的基本方法。

资料图片

经固岸墓葬到西高穴曹操墓实地考察,针对“六大证据”提出“六大质疑”

此次考察之前,相关的典籍查证了不少,也做了许多案头的准备,大体上有了一个思路,具体说来,就是:

一、考察“曹操墓”所在的位置与安丰乡那一块地方墓葬群的关系,以探明曹操墓的真实面目,因为研究方法中常用的便是排异法。

二、考察安阳县安乐镇的西门豹祠与历史上西门豹祠是否一回事,以判断此西门豹祠是否彼西门豹祠。

三、调查一下鲁潜墓志的出土情况,以判研那块墓志能否成为断定曹操墓的确凿证据。

四、看看“曹操墓”出土现场的具体情状,同时顺途采风,了解一些相关情况。

五、到相邻的河北临漳的邺城遗址看看,全面了解曹操墓的各家看法。古人云,偏听则暗,兼听则明。

来之前,通过网上检索与文献查证,发现河南《大河报》上有一则报导,说的是2006年夏天南水北调工程人员在安阳段施工时,发现一批汉魏与北朝的墓群。这些墓群与现在发现的“曹操墓“有着内在的联系,即他们都是古邺城周边存在的汉魏与北朝的墓群,因此,曹操墓的确认必须慎之又慎,且不说七二十疑冢的问题,就是现在还未被发现的大量地下墓葬群中,说不定有哪一座就是真正的曹操墓,哪一天就会被挖出来呢。2006年9月27日的《大河报》中报导《南水北调安阳现古墓160多座 曹操墓有迹可寻》,其中大概这样记载:

“文物保护世纪行——南水北调工程文物保护宣传大行动”记者采访团昨日来到了南水北调工程河南境内最北端的考古点安阳固岸墓地,该墓地位于安阳县安丰乡固岸村与施家河村东的高台地上。南水北调总干渠在这里呈西南——东北走向穿过墓地,干渠里程到此为728公里,往北不远就是漳河,过了河,就进入河北了。

固岸墓地墓葬分布十分密集,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从去年开始就对固岸墓地进行了考古发掘。截至目前,清理发掘墓葬160余座,还有一些墓葬正在清理当中。固岸墓地包含的时代从战国到隋代,墓地南区以汉、曹魏、北齐墓为主,北区东魏墓比较多。尽管被盗严重,还是出土了大批重要文物。

主持固岸墓地发掘工作的河南省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员潘伟斌介绍说,这些墓葬中大量文物的出土,为研究豫北地区战国以及北朝时期的葬俗、葬制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

考古工作人员介绍说,固岸墓地被盗比较严重,盗洞从年代上看有早有晚,最晚的盗洞中有烟盒和矿泉水瓶。

考古工作人员介绍说,固岸墓地与历史上记载的魏武帝高陵联系密切,这里向东15公里就是古邺城所在地,东距西门豹祠也不远。1998年4月,安丰乡高穴村的一位村民在村西起土时曾挖出后赵建成十一年(公元345年)大仆卿驸马都尉鲁潜墓志,志文中有“故魏武帝陵西北角”等内容,明确记载了曹操墓的具体位置。此墓下葬时间距曹魏时期仅有100余年,因此其记载的内容具有极高的可信度。不仅如此,据有关报道,河北省的历史、考古学者们通过大量史料考证、实地勘察后,也将曹操墓锁定在河北省磁县时村营乡中南部、讲武城乡西部以及河南省安阳县安丰乡约5平方公里范围内。这几个地方虽然分属河南河北两省,但相距不远,只是中间隔了条漳河。考古专家介绍说,固岸墓地发掘了一些曹魏时期的墓葬,这将有助于了解曹魏时期的丧葬习俗和文化特征。同时,这个墓地的发掘也将为探寻曹操墓提供有意义的线索。

通过这段记载,我发现这样几个值得关注的的问题:一、固岸村与西高穴村同属安丰乡,两地相隔五公里左右,固岸位于西高穴的东南侧,同属墓葬集中之地。由于邺城在汉魏与北朝同属政治经济与文化集中之地,因此,埋葬的汉魏与北朝王公贵族极多,乃至于出现重叠的现象,增加了搜索的难度。二、这些地方的古墓被盗极其严重,与此相伴的则是文物的走私与造假也十分猖獗,造成了文物取证时真假难辨。三、曹操墓的发掘主持者河南省考古研究所潘伟斌副研究员最早是在这里从事发掘工作,后来因为需要才来到西高穴村从事发掘工作的。四、经过河南与河北两地之间的研究,大体上“也将曹操墓锁定在河北省磁县时村营乡中南部、讲武城乡西部以及河南省安阳县安丰乡约5平方公里范围内。”认为这两个墓地之间有着联系。须从二者之间可以找到线索。这几点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我做的考察预案便是首先从外围开始探索,想弄清楚固岸墓葬与西高穴曹操墓之间的关系。

列车一路飞驶,上午十点半准时到达河南省安阳车站。

图片说明:2010年1月3日上午十点半,作者乘坐车到达安阳。

在安阳,可以感受到曹操墓报导带来的腾腾热气,我一出车站,马上就有几位当地的士司机迎上来问,要不要打车去曹操墓看看?在车站外广场,我与昨天晚上从洛阳赶来接我的博士生小王以及一位向导会合后,在街上吃了午餐。下午一点左右,就坐上一辆别克商务车,往河南省安阳市安阳县安丰乡方向赶去。从107国道行进约一小时后,进入安丰乡境内。为了认路,那位向导又找了当地的一位向导,让他带我们先去找固岸墓葬所在地。(图4)车一进入村子,路面坑坑洼洼,很不好走,这里是山西、河北、河南三省交会之处,经济不发达,地处偏远,寒风凛冽、细雪飘飞中,横着几个萧索的村庄。

图片说明:位于南水北调工程安阳段的固岸村

往西行不远处,就来到处于安丰乡南水北调工程处的一个标段,这是南水北调工程的一个工程段,只见一片空野上,竖着巨大的水泥搅拌站与施工机械,平原上开挖着很大的沟渠。向导介绍说,这个地方是正在施工的工地,2006年因为施工而发现的固岸墓地即在此处,只是去年年底已经回填,“如果你们前年来时,还能看到考古现场的工作人员在作业,现在没有了”。于是我们只好围着周围的河堤上堆起的高高的土堆转了转,拍了几张照片取证,当车转到北边的路上时,我们看到了已经砌起了水泥河道的引水渠,在广阔的平原上显得十分壮观。

当时,我们因为没能看到当初墓葬群的发掘情况,有些沮丧。不过,后来在考察完曹操墓去往西门豹祠的路上,向导对我们说,在离此处不远的地方,还有两座没有回填的古墓挖掘现场,可以顺便去看看。于是我们又转到那两个古墓发掘地,饶有兴趣地下去看了看。这是两座普通人家的墓葬,大体上属于与固岸墓葬同时的小型墓葬。

图片说明:尚未回填的固岸一处古墓墓穴

看得出来,这一片墓葬到处都是。向导对我们说,这一带近几年出土的古墓很多,盗墓的事也很多,“暗中挖墓的人多着哩,有东西的人家多着呢,别看这里的人外面穷,有钱人也不少咧,告诉你们吧,那曹操墓三年来,进进出出,没人管。”我问他,现在是不是查得很紧,他回答说,那是现在,以前根本没人管。我们的车又一路在田野中驶去,见路两旁有许多小砖窑,向导说,那些小砖窑,有的是当地穷,靠经营砖窑营生;但也不乏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即以开砖窑为幌子行盗墓之实的人。最近几年当地政府不再轻易批准开砖窑了。

别克商务车向西开过三公里后,终于见到了“曹操墓”的发掘现场,车子停了下来。也许今天还处在元旦第三天的长假中,加之下午一点左右,寒气逼人,偶尔还漂起一些雪花,正门处没有了特警站岗,只有一位老太太在看守。门口右边竖着安丰乡派出所的警务室小活动板房。上面贴着安阳市公检法的通告,敦促那些盗墓者赶快自首。

图片说明:两座钢棚,左边是二号墓即“曹操墓”,右边是一号墓,因天气寒冷暂停挖掘

图片说明:二号墓即“曹操墓”发掘现场表面

我们不顾严寒,围着发掘现场四周开始考察,只见现场左边是一片砖场的砖块,往边上绕过去,站在土堆上,透过一米多高的围挡,可以向里清楚地看到发掘里面的情况。里面建起两个很大的钢棚,左边的一座上方挂着用红色的横幅写着“弘扬民族传统文化”字样,右边的横幅则写着“保持文物,人人有责”。左边的就是“曹操墓”即二号墓,后边的则是一号墓,刚发掘不久。想想左边的那座二号墓热得不行,门庭若市,右边的一号墓却是门前冷落,无人问津,真是冰火两重,天壤之别。

我一边考察,一边依据来之前反复查阅的资料,进行了分析与思考。从现场看到的一左一右的两座墓来分析,左边的二号墓被盗严重,面目全非,但已经发掘并被宣布是“曹操墓”,而右边的刚开始开掘,未知究竟。我觉得为什么不等右边的一号墓挖掘结束,认定清楚后再来确认曹操墓的真假呢?从现在的陈寿《三国志 魏书 武帝纪》来看,曹操是明确地在遗令中提出要让他亲信的大臣死后陪葬。公元218年,曹操颁布《终令》,“古之葬者,必居瘠薄之地。其规西门豹祠西原上为寿陵,因高为基,不封不树。周礼,冢人掌公墓之地,凡诸侯居左右以前,卿大夫居后,汉制亦谓之陪陵。其公卿大臣列将有功者,宜陪寿陵,其广为兆域,使足相容”。曹操明确提出要将自己的墓地设在西门豹祠以西的高地上,土地贫瘠,既不封土也不种树,要专门划出陪葬区,以便亲信大臣的陪葬。根据历史记载,此后在这块地方陪葬的大臣不少,以至于西陵因陪葬人员多,香火兴旺,曾引起曹丕的批评,以有悖于父皇节俭遗训之名,明令加以禁止。因此,如果要设定二号墓是曹操墓,一号墓的真相就至关重要,而不是可有可无的证据。说不定哪一天结果会倒过来,一号墓恰恰是曹操,而二号墓倒是陪葬的大臣呢?我想起一位专家论证二号墓主是曹操墓时,断言因为周围没有发现相似的大墓,所以二号墓肯定就是曹操墓,真是奇哉怪也!你还没有弄清楚一号墓里情况,怎么就能断定一号墓就不是大墓呢?我看到有一则消息报导,河南考古队的潘队长称:“一号墓目前还在发掘中,目前工作量仅进展到三分之一,而且还没有找到证据可以证明墓主人的身份,也就不好猜测。”至于是否会在一号次墓内发现曹操墓的新证据,成为悬念之一。潘伟斌说,“至于一号墓的主人是谁?跟曹操有什么关系?这个在我们没有发掘到墓底、拿到确切证据之前,不好进行猜测。估计2010年三四月份的时候就能发掘完毕。”为此,邯郸学者刘心长、王福生等人谈及一号墓时质疑,一号墓与二号墓同样坐西朝东,且并紧邻一起,其“价值”定不可估量,既然再等几个月一号墓就能发掘完,河南省有关方面为什么不等整个发掘活动完毕后,再公布“曹操墓”的消息?在未解开一号墓之谜的情况下,就宣布找到了“曹操墓”,不免让人感觉“曹操说到就到”,确实有点儿快。这种确认方法能说是严谨的吗?

从二号墓的历史情况来看,从魏晋时期一直到现在,墓室多次遭到盗扰与洗劫,不光是文物丢失,而且历史遗迹也遭到破坏。据河南考古队的潘队长说,当初他们闻讯前往开掘时,也没抱什么希望。要在这座面目全非的墓中找到曹操墓的确认证据,可以是几乎不可能的,这种考古可谓先天不足。

图片说明:警务室上贴的公检法通告与寻人启事

我们在警务室活动板房的东侧看到了当地公检法机关《关于敦促盗掘西高穴曹操墓违法犯罪嫌疑人员投案自首和上缴文物的联合通告》,还看到旁边贴着一张寻人启事,令人忍俊不禁。通告的最后一条写着:“欢迎广大人民群众提供盗掘曹操墓和倒卖捡拾墓内文物的案事件线索,经查证属实的,将视事给予线索提供者五百元至十万元现金奖励。”使人想到,当地政府可能想通过此举找到确认“曹操墓”的证据,初衷未尝不好,但是这种方式很容易激发造假者的“献宝”,而通过这种方式找到的证据究竟能有几份可信与说服力?

从固岸村到这边的考察,使我真切感受到安丰乡这一块地方到向北的河北一带,在汉魏与北朝时代,因为古邺城的繁荣与历史缘因,造成墓葬云集,还没有发掘,或者将来极有可能出土的大型墓葬还有很多,怎么能在证据还不充分的情况下,匆忙断定曹操墓呢?这种情况,与曹植墓的发现截然不同,曹植墓地处东阿鱼山,此地历来是偏僻穷困之地,基本上没有王公贵族的墓葬,曹植墓的地理位置没有发生大的变动,所以采用排疑法很容易加以排除,而从固岸村到西高穴村的墓葬星罗棋布,不经过仔细的排查而勿忙对于曹操墓加以“确认”,是否有些唐突呢?

至于曹操墓中的关键证据,那些魏武王用的石碑与石枕,有两样重要的证据是从盗墓贼那里缴获的,而在这片盗墓猖獗,文物流散混乱不堪的地方,这些来路不明的东西怎么可以作为认定曹操墓的重要证据呢?尽管还有从墓中出土的其他七块石牌,但从盗墓贼只要有一块石牌是那里缴获并用来作为重要证据的,人们就有权利质疑全部证据的可靠性,因为这有悖于文物考古的基本法则,也是对于公众发布消息时的不严肃。

还有曹操墓中的男性头盖骨,现在鉴定为六十岁左右,而曹操去世时六十六岁,六十岁与六十六岁之间在证据链上竟然可以无缝对接,作为“六大证据”之一,就更让人无语了。还有另外两具女性遗骨的身份也无法作出解释,只好由着大家去猜测甚至想象了。

汉末出土的大墓固然没有发现墓志碑,但是发现墓志砖的却不少,曹植墓在山东鱼山的被确认,便是1977年3月,文物考古工作者在该墓室前门道高约3米处的墓壁上发现一块铭砖,铭文记载该墓墓主为曹植。《文物》杂志1979年第5期为此刊发了一篇《山东东阿县鱼山曹植墓发现一铭文砖》的论文。遗憾的是,比曹植更重要的曹操墓中却没有发现这样的过硬证据,难道这是可以用汉末出土的墓中没有墓志为理由来搪塞的吗?

曹操在洛阳临死前颁布的《遗令》中明确宣布:“吾死之后,葬于邺之西冈,与西门豹祠相近,无藏金玉珠宝。”但是在二号墓中发现了大量的金银玉器,并且被作为重要证据,令人不禁要问,既然曹操明令“无藏金玉珠宝”,为什么这里有大量的金银玉器。我们不能在论证曹操墓为何没有壁画时,用薄葬来解释,而到解释这一现象时却竭力加以回避。这种左右逢源的实用主义论证方法,显然有违于学术规范,也是无法自圆其说的。既然你在这里用出土的“魏武王常所用格虎大戟”石牌作为证明墓主是曹操的最有力的证据;那么人们也可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墓中出土的大量金银玉器来证明这不是曹操墓的最有力证据,因为曹操死之前明令“无藏金玉珠宝”,他的儿子与大臣们怎么会违背呢?现在出土的大量金银玉器又该作如何解释呢?

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发现竟也有六条质疑,姑且也算作我针对“六大证据”的“六大质疑”吧。

探秘西门豹祠:安阳县安乐镇的西门豹祠与历史上西门豹祠不是一回事

图片说明:作者拍摄的简陋荒凉的安阳安乐镇西门豹祠

图片说明:1965年10月安阳县人民政府重立的西门大夫庙碑

      下午两点左右,我们开车离开曹操墓所在地,车行一刻钟左右,来到东边的西门豹祠考察。这里靠近京广线与107国道,只见在桥洞左侧的高地上,竖立着一座破旧的牌楼。右边有几座破旧的棚屋,当中的一座里面的壁上用粉笔画着一尊象,写着“西门大夫神位相”,石桌上供奉着简陋不堪的牌位与香炉,没有一点像样的供物。外边的西门豹祠只是一座破旧的牌楼,与想象中的西门豹祠的格局相去甚远。我们围着它左看右瞧,只见几块模糊不堪的石碑,好象在诉说着往昔的悲凉。据说在1924年的直奉战争中,这座西门豹祠也被毁,仅存宋、明、清、民国的4块石碑。后来当地政府建造了一座碑楼,将4座石碑砌到一起,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关于现在这座安阳县安乐镇上的西门豹祠,能否成为判定曹操墓方位的重要证据,许多人是心存怀疑的,主要是它与曹操下葬时的西门豹祠是不是一回事。年代久远,历经沧桑,此西门豹祠早已不是彼西门豹祠了,这不仅是一种推断,而且史籍上屡有记载。公元307年,当时的胡人将军石勒攻破邺城,邺城在战乱中受到破坏,士民惨遭屠杀,西门豹祠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后来西晋的东海王司马越攻破邺城,石勒逃走。公元330年,石勒在襄国(今河北省邢台市)建立称皇帝,建立后赵。公元333年,他的侄子石虎在石勒死后夺取了后赵政权。335年,石虎迁都邺城,大造宫室,公元340年,石虎重建西门豹祠,但石虎是羯人,残暴成性,他对于汉族人民纪念西门豹的文化心理是不会认同的,仅仅是将西门豹当作神灵来看待,幻想保佑其统治。他不会在原址上再建西门豹祠,他所建的西门豹祠已不是曹操下葬时的西门豹祠了。

     我们还可以从另一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公元559年,北齐文宣帝高洋因天旱求雨无果,一怒之下毁掉西门豹祠,将西门大夫的坟也掘了。《北齐书 文宣帝纪》记载天保九年:“是夏,大旱,帝以祈雨不应,毁西门豹祠,掘其冢。”唐代史学家李百药编修的《北齐书》曾记载这个家伙的暴行:“凡诸杀害,多令支(肢)解,或焚之于火,或投之于河。沉酗既久,弥以狂惑,至于末年,每言见诸鬼物,亦云闻异音声。”高欢是鲜卑化的汉人,迷信鬼神,他对于汉族人民心目中的西门豹是不认同的。汉族人民纪念西门豹恰恰是感戴他任魏国邺令时投巫于河,兴修水利,为民造福的事迹。迄至公元580年,隋文帝杨坚因当时邺城反叛,攻灭邺城后焚毁全城,迁移士民,从此邺城再也没有重建,西门豹祠也再度被毁。

     现在所见的西门豹祠,据说是宋代之后再建的,是否准确,姑且不论,但是以我们目前见到的西门豹祠来推断它就是曹操下葬时的西门豹祠,并以此来断定曹操墓的方位,作为“六大证据”之一,有点脱离历史情境,只能说是一家之言。《水经注 浊漳水》中记载:“漳水又东北径西门豹祠前。祠东侧有碑隐起为字,祠堂东头石柱勒铭曰:赵建武中所修也。魏文帝《述征赋》曰:‘羡西门之嘉迹,忽遥睇其灵宇’。漳水右与枝水合。”“漳水自西门豹祠,北径赵阅马台。西基髙五丈,列观其上。石虎毎讲武于其下,升观以望之,虎自于台上放鸣镝之矢,以为军骑出入之节矣。”河北省邯郸市政协的文史学者刘心长早在1997年发表的论文中,就依据《水经注》等文献,考证出曹操时的西门豹祠在今漳河南岸的武城遗址的东南,在河北省的临漳县境内,并且有地下出土的遗物可以证明。(见1998年第1期《新华文摘》所收)在现在的古邺城一带,即今河南、河北两地交界之处,就有好几处西门豹祠。据新华社报道,河北临漳在2009年发现了石赵时期的西门豹祠的奠基石。此外,临漳县的西门豹祠已经在2009年5月正式开馆, 里面存有许多实物与文献记录。据2009年5月4日《 燕赵都市报》报道:“投资200万元的西门豹纪念馆在邯郸市临漳县正式开馆迎客。馆内有西门豹塑像,还陈列有《西门豹资料汇编》、《邺苑奇珍》、《邺城故事》、《邺都春秋》等文史资料。”当然,这些东西与安阳方面的论证一样,同样需要进一步的考证与研究,现在还不到下结论的时候。但可以肯定的是,为了证明曹操墓选定一座西门豹祠而排斥其他西门豹祠的做法,难免使人怀疑其公正性。

     沧海桑田,从古邺城到现在的安阳与河北临漳一带,历经兵燹,漳河水屡屡泛滥,早已造成许多地方的变迁。要探索曹操墓及其相关的西门豹祠的真实位置,可谓很难,也许永远找不到。如果要确认,一定要提出非常过硬、而不是让人疑窦丛生的证据,否则无以服天下。1985年5月6日的《文汇报》发表过一篇文章《曹操墓在何方》,其中引用过当时的国家财政部副部长江东平给作者的一封信,江东平副部长抗战时在此地工作过,信中写道:“古漳河在历史上几经迁徒,铜雀台、冰井台就是在漳河改道时被冲垮的。曹丕说:‘欲祭先王河上,悲伤感切’,似乎是因为漳河滚动,把曹操冢淹没了,致使他无处祭祀。”这并不是一种猜测,而是有史可稽的。据《资治通鉴》记载,曹操死后,漳河水时常泛滥成灾。当时的古冀州有过数次大水。咸宁三年(公元277年)七月,“兗、豫、徐、青、荆、益、梁七州大水”。(《资治通鉴》卷80)“咸宁四年(戊戌,公元二七八年)司、冀、兗、豫、荆、扬州大水,螟伤稼。”元康八年(公元二九八年)“秋,九月,荆、豫、徐、扬、冀五州大水。”在洪水泛滥中,西门豹祠的改动是很正常的。现在隔了那么多年,完全不考虑其中的变迁,不顾严格而多方面的讨论,仓促将此作为古时西门豹祠来认定曹操墓的位置,显然是不合适的。

    1975年底,我在复旦大学历史系帮助整理古籍时,曾多次聆听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教授关于中国历史地理沿革的讲座。谭先生一再强调,不能以现在我们所见到的地址作为当时的地址,一定要详细研究它的历史沿革与变迁,不然,就不必建立历史地理学了。谭先生说的是人文科学中的通识,它是跨越专业的学术规范,足可以为今人镜鉴矣。

    在从曹操墓向西门豹祠进发的途中,我们经过了出土鲁潜墓志的西高穴村西北的一处砖窑场。来之前查了查资料,知道汉末的墓志并不等于墓碑,究其原因,乃是因为汉末立碑之风盛行,谀墓现象严重,引起人们的反感,曹操曾明令禁止立碑,曹丕在《典论 论文》中提出“铭诔尚实”,也是针对的这种文风。后来的人们有鉴于此,将立在墓前的石碑做成墓志,放到墓中,以证明墓主的身份。鲁潜的墓志就属于这种墓志。但遗憾的是,这块墓志所附的墓并没有发现,于是这块墓的原始位置便无从认定。就象我们现在的车牌一般情况下是安在车身上的,找到车牌也就是找到了车,但是在特定的情况下,车牌离开车身也是常有的,如果拿脱离了车身的车牌来认定车的位置,岂非有点象古人所说的刻舟求剑、胶柱鼓瑟?

     从历史的记载来看,这一带因为兵燹与洪水而使墓葬变化的因素很多。鲁潜下葬后,当地的社会与自然情状肯定经历了许多变化,“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汉魏古诗中经常喟叹的情形是经常存在的,古墓的变化也在情理之中。就拿曹操墓来说,现在考古队所见的早已是面目全非,无从考定真相了。所以,在鲁潜墓没有找到之前,依据一块墓志的出土方位来判断曹操墓的位置,恐怕也是难以成立的。

三、邺城怀古:问真相难在何处

      我们在考察完西门豹祠之后,又赶往河北临漳县的古邺城遗址。这个地方现在位于京珠高速公路的西边。现在已经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邺北城和邺南城均于北周末年毁于战火之中。遗址现大部分被漳河淹没,地表上仅存一些残缺不全的城垣遗址及高出地面的金凤残台和铜雀台的东南角。

图片说明:魏武帝曹操雕像

     邺北城始建于春秋齐桓公时期,战国时属魏,西门豹曾为邺令,投巫治河。两汉时为魏郡的郡治所在地,东汉末为冀州牧袁绍驻地。官渡之战后,曹操击败袁绍,攻占邺城,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曹操为魏公,此时邺城得到大规模营建,城垣东西七里,南北五里,外城有七个门,城内筑宫殿、衙署、苑囿等,并以城墙为基修筑了三座高大的台榭(金凤、铜雀、冰井)。曹操在邺城居住十六年,使这里成为当时北方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中心,著名的建安文学就诞生在这里。 魏文帝黄初元年(公元220年),曹丕定都洛阳,邺仍为五都之一,称邺城为北都。西晋时,邺城多为皇室镇守。东晋十六国时期的后赵(公元329— 350年)、冉魏(公元350—352年)、前燕(公元357—370年),北朝时的东魏(公元534—550年)、北齐(公元550—577年),均以邺城为国都。铜雀台为三台主台,是曹操与邺下文宴饮赋诗,与姬妾宫女歌舞欢乐之所,曹植曾在此写成《登台赋》。邺下风流曾是许多研究建安文学的人所向往的。元代诗人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三十首》中感叹:“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角两雄。可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以三曹与建安七子为代表的建安文学与文化,才是留给今人最珍贵的精神遗产。想到这里,我又觉得关于曹操墓的探索并不是很要紧的,最重要的是曹操与他那个时代的精神文化,所以来之前,布置几位博士生好好写几篇曹操与汉末人生观,以及关于建安文学的论文。

      古邺城的现在大部分地方属于河北临漳,现在的安阳是后来从行政区域上划为河南省的,过去也是邺城的一部分。因此,要了解曹操的生平及其墓葬情况,不能光从安阳方面来入手,必须同时从河北方面来观察。事实上,对于古邺城与曹操墓的研究,早在八十年代,河北邯郸方面就开始了。 所谓“隔河争曹操”之说不一定正确,但对于我们的研究来说,至少应当同时听听两方面的意见,然后再加以综合分析、得出结论也不迟。

图片:作者在河北临漳县的邺城遗址

图片说明:作者所拍邺城遗址展览馆内关于宋代西门豹庙碑记影印件

图片说明:邺城遗址内的三台胜境

    我们参观了邺城遗址,看了看建安风骨的展览,不大的一间展屋,其中陈列的建安七子的塑像水平实在不敢恭维,其中徐幹的“幹”写成了“翰”。但是关于三台的展览却很全面,其中将曹操在邺城的活动,以及三台的变迁展示了出来。还有一些关于西门豹祠的史料记载,我感到有许多值得深入研究的地方,于是做了采集,买了一些图书资料。

图片说明:作者拍摄的干涸的漳河河道

    从古邺城遗址途经107国道返回安阳时,我们再次经过了漳河大桥,于是下车看了看漳河情形,拍了几张照片。漳河在魏晋南北朝史研究中,是经常涉及到的历史之河,南朝的使者常常从这里入邺,出使北朝,王褒、庾信都在此留下了他们的名篇。漳河在古代是一条波涛汹涌,水势浩大的大河。唐代大诗人岑参《登古邺城》写道:“城隅南对望陵台,漳水东流不复回”;另一位诗人钱鼎在《邺城引》中吟道:“流年不驻漳河水,明月俄终邺国宴”;元代诗人马熙的《三台怀古》中吟咏:“黄星日落秋声号,衡漳经邺波滔滔”。但是现在我们看到的漳河却与印象中的漳河完全不同。据说1958年漳河上游岳城水库建成之后,漳河水越来越少了,最近十几年已经断流。附近村庄的农业灌溉都依靠打井引水。寒冬中的漳河,河床枯涸,杂草丛生,两岸望去更是一片萧条,感受不到昔日漳河湍急浩大的水势与两岸往日的繁华,令人感慨滔滔漳河不再有,邺下风流今何在。同时也想到,这条古老的河流的变迁与历史的沧桑,给我们的寻古与考古带来的更多的是扑朔迷离。

图片说明:停工待建的安乐镇西门豹新祠

     我们再次经过西高穴村时,车子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颠簸,这一带地处三省交会之处,这几年经济发展并不太好。特别是经过河北临漳一带时,更可以看出当地人民的生活并不富裕。我们的车子在开出西高穴村时,在村口恰好碰到了赶集,北方农村简陋的集市,与南方富裕地区的商市无法相比。虽然是元旦长假,但是我们很少见到年轻人。大部分的年轻人都在外地打工。给我们印象最深的便是,在丰乐镇的西门豹祠边上,有一幢烂尾楼,向导告诉我们,这是当地盖的一座西门豹纪念馆一类的建筑物,但由于资金短缺,有八年左右就搁在那里。向导还告诉我们,如果这回曹操墓认定后,有了投资,再盖下去应当不成问题。我们也深为这座西门豹纪念馆的遭遇而叹惜,真心希望它能早日落成。

      在河南安丰乡与相邻的河北临漳考察,我深深感觉这些不发达地区人民与政府振兴当地经济的压力与决心所在,也体谅到当地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合理性,也时常思索商业开发能否与学术认定相对分离,并不一定要捆在一起,如南方一些城市所做的那样。同时,我也深知,经济利益的过分介入,对于冷静的学术研究是有妨碍的。庄子说,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本想再多呆几天,再深入考察一下,但是临近学校期末,事情很多,明天必须回京。这次考察对于我自己来说,也是一次重新学习、修正自己的机会,回到北京后,还有许多问题要思考,要探索,毕竟曹操墓的认定要涉入多学科、综合性的研究,需要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我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表示很希望这座疑似曹操墓的真正被确认,到时我一定带领学生来这里参观。

       在经过安丰乡政府所在地时,向导对我们说,曹操墓的考古队员一直住在那里。对于那些长年从事艰苦作业的考古工作者,我一直心存敬重。但是提出质疑,本身也是为了使问题弄得更清楚,使考古成果更趋完善。因为一旦进入大规模的信息公开发布的时候,就是一个公共事件了,就必须非常严肃。我有许多朋友与学生也在各级党和政府担任信息发布工作,他们都说在从事这项工作时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怎么能在公共传媒上上午十点钟还说发现疑似魏武帝大墓,到了中午十二点在没有提供任何新的证据时,突然宣布 “确认曹操墓被发现”,莫非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正是这条新闻,使我与大多数人变得心生疑惑而不得不发问。至于凭借手中握有的文物资源,以及行政权力,还有以所谓“学术内行”来唬人,强迫人们接受既定的结论,这种事情在现代社会中是根本行不通的,也是我永远不会认可的。自古以来,学问乃天下之公器。对于“曹操墓”发现真实性的质疑,既有许多非专业者,同时也有许多从事多年专业考古,学术精深的学者,即令是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持不同看法的也大有人在,难道他们的质疑都是外行,都是没有根据?都是抬杠?我想,在目前还是多一点对话与讨论才好。即令发问者有些不周,耐心听一听也没有什么坏处,因为大部分人的目的也是为了将这项工作做得更好更完善而已。同时,社会走向公开与透明,正是文明与进步的表现,愿各方一起努力,以臻“君子和而不同”之境,避免“小人同而不和”之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