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酒神与死神还在酝酿
林 童
如果不是在北京见到了紫衣,至少在目前,我还不会写关于她和她诗歌的文章,更不会是这样一些文字。我知道对于一个青年女诗人来说,未免残酷了些,甚至会被好心的人们视为吹毛求疵和有失厚道。
说起与紫衣相识,倒有些传奇的意味。
2003年非典过后,我在子华处,正谈着《百年中国新诗流派作品金库》出版后的反馈信息,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寒暄之后,只听他说:“这本书的真正主编就在我面前,你需要和他讲话吗?”接过电话,我听到了略微结巴的女音(其实不是结巴),说她喜爱诗歌,在什么地方看到了这本书,如何觉得我写的长篇后记《笑傲江湖:谁也没有找到通往太阳的道路》才是真正的批评,并要了我的通联,说是要向我请教云云。
我是一个视表扬与批评为同一意义的人,因此并没有觉得这次通话有什么特殊性,况且那段时间,关于这本书的信息相当多,赞赏的声音远大于批评和不满的声音。它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
不久,我收到了紫衣寄来的一组诗。开始,我还以为是紫衣侠呢,一看通联,虽来自江苏,但紫衣侠是常州的,我们早有通信;紫衣是泰兴的。再看诗,与紫衣侠的诗风大不一样,又看信,才知道这紫衣不是那紫衣,因为紫衣侠不会称我老师。我这才把紫衣和我曾通过话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由于我比较懒散,再加上收到诗稿的时候很多,自己又忙于事务,很少给作者回信的,除非对方要求我必须回信——就是现在,我的信箱里每天都会有若干诗歌,尤其是在校学生的,但我也回信的少,我知道这样不好,很容易伤害天性敏感的诗歌青年的情感。我很容易为自己找到开脱的理由——反正我不是开诗歌函授班的。可能是因为紫衣这个名字的缘故,我也没有回信。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这些诗并没有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此,在紫衣打来电话问我对她诗歌的看法时,我才哦哦哦地一边应付一边找出诗稿,并把我对她诗歌的看法,隐藏在一大堆聊天的话中。我这个人比较虚伪,我不可能直截了当地把我的看法说出来,一是不熟悉,二是大多数初级阶段写作者都自我感觉良好,天下十斗之才自己就占了八斗,且反叛意识强烈,与自己观点不同者皆为古董,早该进博物馆了,三是如果对方缺乏很强的领悟力,哪怕你说得再明白也不过是对牛弹琴,四是要考虑对方的接受力与承受力。
在交谈中得知,紫衣早过了文学青年的年龄——按艾略特的观点,以25岁为界——但写作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从写作时间来说,她的起点算是不低了。她几次给我的诗稿,半成品多,一个突出的问题是:缺乏谋篇布局和表达不到位。后一个问题应该由前一个问题引起。她的诗常常是,该写的不该写的都毫无保留地写出来了,当你为她的奇思妙想震惊的时候,却突然出现大片大片的陈词滥调,让人扼腕叹息——题材和构思都浪费了!
紫衣后来寄给我她的诗集《紫衣风》,更加重了我对她诗歌的这种看法——有好句而无好诗。
这是由紫衣的写作状态与诗歌态度决定的。
据紫衣讲,她是要在红酒的刺激下才能找到写作状态,这时候,常有飘飘欲仙的感觉。看来,她成了李白斗酒诗百篇的忠实实践者了。这只是形似,实际上,紫衣与李白的气质并不相同,她更多承继了李白诗中那种“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复愁”的情状。在精神上,我觉得紫衣更接近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所讲的狄奥尼索斯精神,酒神狄奥尼索斯为痛苦的象征,其痛苦通过艺术形式来表达,就是庄严优美。而庄严优美,正是紫衣诗歌的特点。
问题在于:紫衣的痛苦是真实的,庄严优美也是真实的,但她的痛苦与庄严优美在表达上都大打了折扣。无论是作为一个读者,还是作为批评者,尽管我看到了她诗中的特质,但我找不到满意的理由——这还只是一块璞玉,必须假以时日——那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在别人看来,比较养尊处优甚至被娇贯的紫衣,哪来那么多的痛苦?紫衣的痛苦,既有与生俱来而依存于内心方面的,也有来自现实生活的挤压。我感觉来自现实生活的挤压更严重一些。一方面,她既要满足于世人眼中的甜女形象,也要满足于贤妻良母的形象,还要满足于一些人梦中情人的形象,即是说,这个时候,无论她叫紫衣,还是叫
琢磨镜中的女人
就是诠释紫……
在那样的环境下,我相信任凭紫衣怎样琢磨,也难以诠释自己,虽然她知道“一切神秘的力量仍在复活”,但她不知道怎样在神秘的力量中复活,因为她太爱镜中的那个女人形象了!我对她说:你的自傲源于你的自卑,你的自我感觉良好源于你的虚荣心和无知!
紫衣在与我交流的时候,她在讲述她还算满意的诗时,常常是要解释半天,并告诉我她是在怎样的状态下写下这诗的,又是如何表达她所要表达的东西。这个时候,我只好作为倾听者,不好抚她的意——她出电话费,我只出耳朵嘛。我不知道她是否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因为我在她的诗中看不出她的状态和她所说的那些信息。一首好的诗,是不应该在作者的解释中就能看到作者所要表达的,甚至是作者没有想到的。如果像我这样的读者,让作者解释都还不能看到所要表达的东西,该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事啊!
紫衣到了北京我才知道,由于她那种舍老命似的写作方式,而不是拉开一定的距离,就像她审视镜中的女人那样,即使她的诗算不上成功,但她的身心付出,常出于我的意料之外。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到的她的诗歌半成品多的缘故——因为她写出的诗都保持了原生态,没有修改——自然就沙金俱在,甚至沙完全淹没了金的情况。
看来,紫衣并不知道或没有读懂“僧敲月下门”,“语不惊人死不休”了。如果从技术层面来理解,这算不算是对诗歌技术的要求?
紫衣,你太缺乏技术了!
紫衣,尽管你具备了狄奥尼索斯精神,也做不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尽管你有“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意识!
所以,紫衣的痛苦是失败的痛苦;紫衣的庄严优美是失败的庄严优美!
真正让我感到惊奇的,是紫衣诗中无处不在的死亡意识。这几乎成了紫衣无法回避的梦魇,因为我见到了她怎样被这种梦魇附身。在到北京之前,她在短信里说她生病了,正在打点滴,本不想到京,但已订好了票。
我把紫衣的这次生病看作是她诗歌——《献歌:给2月14日》——的现实存在。因此,这首诗至少可以看作她现阶段最重要的人生命运之诗。
我终于看到死亡了
他长髯,一袭黑风衣
将死亡与黑夜联系在一起,并没有什么新鲜之感,算是常规写法,但对于热爱黑夜的紫衣来说,的确具有不同一般的意义。无论从人生的角度,还是诗歌写作的角度,我并不认为被死亡意识笼罩的紫衣,真的敢于面对死神。除了她本身的潜意识之外,我认为还与她的青春写作和浪漫主义的写作方式密切相关。激情写作有一个好处:容易感动人,但的确是劳民伤财的写作。这种写作方式,短命的诗人太多了——他们在耗尽了自己才华的时候,也耗空了自己的身心——尤以19世纪西方浪漫主义诗人为典型。
从更加积极的角度看,我愿意把死亡当作是紫衣向青春式激情式写作方式的告别,即以《献歌:给2月14日》为紫衣第一个时期的结束和另一个时期的开端。这首诗非常奇妙地与紫衣的现实生活联系在一起,就不是仅用巧合解释得了的。我把她的这次生病当作是从现实角度来阐释她的诗歌,真可谓合二为一了。
由此观之,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紫衣是值得期待的!
但我不会幼稚到轻易下判断的程度。以紫衣的性格、所处的环境、所受的教育、所形成的诗歌观念和人生观,超越以前的紫衣是完全可能的,但要成为:“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的舒婷,“你不来与我同居”的伊蕾,“夏天全面的盛开”的翟永明,“像杜拉斯一样生活”的安琪,“为什么不能让我再舒服一些”的伊丽川等等,很可能就是“蜀道之难”的事了。在北京,她与我谈话用得最多的一个词是“坏”字,即无论什么,都容易从好坏的角度评判,这对诗人绝对是致命的硬伤。
虽然紫衣在《献歌:给2月14日》里写道:
她要永生了
拥有酒神与死神这两大瑰宝,紫衣,你不觉得你辜负了他们吗?!
2005.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