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中永生


在爱中永生

 

林童

 

阿毛的三部长篇小说构成了一个隐喻:爱。它们是《欲望》,《谁带我回家》,《在爱中永生》,三者之间的情感逻辑非常明显。但我并不是要讨论她的小说,而是她的诗歌。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写阅读笔记时,首先就确立了这篇文章的标题——在爱中永生,然后很从容地读她的诗。或许这就是灵感,我的判断是有效的。

真正接触到阿毛的诗,是在2004年夏天的余怒家里,有一期《诗歌月刊》很热闹地讨论她的诗《当哥哥有了外遇》。加上格式,我们三人分别表达了各自的看法。我不是认为这首诗本身写得不好,而是对诗中所表现出来的道德观颇有微辞。即使不从爱情的角度看问题,人性本来就是复杂性与丰富性。因为在这之前,我的长篇小说《雪崩》写的就是一场奇异的恋爱悲剧,因此历来不愿从道德上下评语。具有泛道德色彩的中国文化,往往抹杀了人性的光芒。

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在哥哥有了外遇时,这个家庭成员的反应。不论外遇的情况如何,即出于单纯生理欲望的驱驶,还是建立在爱情基础之上,对原来的家庭,都将是真正的灾难。妻子与孩子不管有何过激的反应,我都能理解,但在这首诗里,作为妹妹有那样极端的心理,我总觉得怪怪的。如果妹妹真是道德标竿,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心理:“而是用一个妹妹的嘴/吼着,去死吧,你”,然后“只想当一个杀手”!如果这种心理不是建立在道德评判上,那只能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不论这个妹妹是不是作者本人,我都觉得可从心理的角度进行分析,在她的潜意识里,与其说哥哥背叛了家庭,还不如说是背叛了自己。

最近看了一部韩国电视剧《倾城之恋》,与《当哥哥有了外遇》的故事很有相同之处,只是剧里没有很戏剧性的妹妹这个角色,讲某大公司总经理尹星在长期生活在妻子家庭的光彩(阴影)之中,中年时偶遇年青女孩李申宇,然后要为自己而活,放弃了事业与家庭。但因为尹李二人彼此相爱,却都为对方考虑,并没有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故事当然是关于家庭与爱情,责任与秩序。这部剧还涉及到记忆与宽容。《当哥哥有了外遇》是诗,不可能写出丰富的背景,但它的戏剧性完全可以同长篇小说或电视剧相比。

我在想到妹妹的行为时,不由想到了《圣经》的“约翰福音”第八章中的一个故事:当群众要用石头打死那个因通奸而被捉的女人时,耶稣是怎样说的呢?“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结果所有的人都不能下手,并溜之大吉。的确,人们在评判他人的时候,往往是只看到他人眼里的尖刺,而看不见自己眼中的樑木。况且,从审美的角度来说,善并不是第一位的,而且也绝不能停留在善的高度。诗人不是世俗生活的审判者。审判的工作,应该由律法来解决,或者由上帝来完成。当然,如果从诗应讲出一个故事看,这首诗不仅讲出了一个故事,而且讲出了一个非常有力度的故事,很符合1990年代以来诗的抒情色彩减弱,叙事功能加强的情况,写小说的阿毛比那些只写诗的诗人更懂得如何写故事和营造故事的情景,以及如何煸情,让读者进入诗人所设置的陷阱。

阿毛对“外遇”这个题材是颇有心得的。在她的诗文合集《旋转的镜面》里,就有好几首。如果说《当哥哥有了外遇》具有相当程度的公共性的话,《外遇》的个人性则要强烈得多。这首诗则通过镜子反映。在这里,镜子不仅仅起客体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是除你我之外的第三人,即观察者和记录者。你我的言行成为映象,通过镜子起鉴照作用,镜子中画面的变幻,既是现实生活的复杂多变,也是你我必然要受现实生活强烈制约而引发情感的变幻,而人在强大且无处不在的现实面前,是那样的软弱与无助,大多数时候只能与之妥协,或者叫适应。所以,我们看到的是如此图景:

 

真人在雨中

阳光下你遇到的还是纸人

经不起手指轻轻一点

如果非要把这当作是“妹妹”这种类型人物的心理基础,我觉得未尝不可。如果再进一步追问呢?那就看一看《我们不能靠爱情活着》,这首诗与《当哥哥有了外遇》构成对照,简直就是后者的极佳的注解。那个年轻而健康的爱情病患者,有那么一点类似于少年维特的气质,不幸遇到了一个把什么都已经看透了的女人,这非常致命:

 

我早就跟你说过

都什么年代了

我们不能靠爱情活着

可是你不管如何被伤害

还是把爱情当空气,水和粮食

这只能产生爱情悲剧了!虽然说“爱与死亡”是文学的永恒主题,她孕育了文学,还孕育着文化,具有强大的创造力与推动力,但这是就共性而言,个体却永远是千差万别。另外,阿毛还有一首实验性很强的诗也很有意思,几乎是在为“外遇”作科学论证,欲归纳出人类外遇的普遍性。标题叫《懦夫(妇)的外遇症(史)掠影》,这是给外遇者开的处方,是不是济世良药还有待于临床实验和时间。

前面讲到了阿毛诗中的镜像,现在有必要再来看看她诗中镜子的意义,因为她在不少诗中写到了镜子。比如《镜子的眼睛》,从中能看到什么呢?“琐事淹没了我的一生”,这几乎等同于一生都在无所事事,曾经内心的波澜呢?谁都可能有过“激扬文字”、“浪遏飞舟”的少年情怀,但又有多少人真正能够成为转折时代的转折人物呢?特别是女性,相夫教子的浸润,与时俱进的认同与比附,早已将诗意人生磨成了经济动物,于是黯然喟叹:这是一个缺乏诗意的年代!哪个时代又有现成的诗意呢?是否具有诗意,并不取决现实,而在于诗人的创造!如果诗人的创造力强,就能成为诗意的时代;如果诗人普遍平庸与萎缩,即使这个时代再波澜壮阔,也看不到诗意。在阿毛的诗里呈现出:“我能送给你的唯一奢侈品/就是记忆”。这是多么残酷又令人伤悲的理想与现实啊!只有在记忆里才能开放的花朵,真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通过这镜子一照,什么东西都成哈哈镜里的映象了,而且它们不但已成过去,还是风中之景,有着某种病态——带菌的盆景。所以,虽然在不断地寻找,但从寻找的对象与现实的关系考察,差不多就是自寻烦恼,因为矛盾冲突是那样的大,甚至是不可调和的。同时,这镜子还起着坐标的作用,而且这坐标并不平衡,几乎只在一边做功,全是负数。

阿毛的《刚刚四月》,也是很有意味的诗,它虽不像艾略特“残忍四月”般的“荒原”,但很像庞德的《地铁车站》中美在消失,人去树湿,人面桃花不再相映红,而是凋谢:

 

刚刚四月,桃花就谢了

余下的岁月,除了长果子

已没有别的话要说

其实,她这首诗是在讲婚姻、孩子与现实的关系,当然也包含些许的感性,但那点感性几乎只起材料的证明作用。在殷切的期望中,究竟会长出什么样的果子,我们并不知道。但愿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千万不要“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因为就心理期待而言,花的质量将决定着果子的品质。

我并不怀疑这种心理的真实性。这一切,都是基于诗人忧伤与孤独的内心体验与诗的情感气质。这在《黑夜用灵魂写作的人》这首诗中得到了验证。这是那位叫阿毛的诗人的自画像:

 

可是没有一个人

能让我忘记黑夜

没有一本书

可以让我停止忧伤

我们仍然被孤独浸透、隔离

夸大自己的痛苦,似乎自己是全世界最痛苦的人,这差不多是青年女诗人的共性。这种夸张或多或少带有自我放逐与自恋的成份,青年男诗人则容易陷于“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自造氛围。回过头来看《当哥哥有了外遇》中的妹妹,我们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愤怒到那种程度。其道德优越感披上了侠义的外衣,真实的原因在于她内心的隐秘,并带有某种病态的骄横。

阿毛非常欣赏乔治·桑与伍尔芙。但在她的诗里,我看不出乔治·桑的敢想敢做的极其浪漫的情怀,乔治·桑与缪塞、与肖邦等人的情感纠纷,既成就了他们的爱情,也成就了文学与音乐,似乎他们从不接受道德的审判。伍尔芙所希望的“一间自己的屋子”,成为了众多具有女性主义倾向诗人作家的目标,但我发现,即使在阿毛的诗里,也和大多数女性主义诗人作家一样,最感兴趣的还不是“一间自己的屋子”,而是其附加条件。另一件事也很有意思,虽然同为英语文学世界的意识流小说大师,但当乔伊斯的巨著《尤利西斯》出版之后,伍尔芙在收到这部奇书时,开始说“初次读了很难不称赞它是杰作”,后来却说它“粗俗、不堪入目”,并且是“一个自学的工人写的缺乏教养的作品。”我们所处的时代,也早已不是浪漫主义的自我释放时代,而是退入到自我在内心风起云涌的时代,即只有想法,没有行动的时代,伍尔芙才是阿毛她们的精神导师。有了这样的精神背景,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当哥哥有了外遇》这类型的诗了。

其实,这首诗是阿毛诗写的一个分界线。她之前的诗,大都带有泛道德的色彩,为了某种观念而忧伤地写作,但批判的力量因着焦虑躁动的心情而并不真正强烈,因为泛道德色彩妨碍了她诗的深入开掘,美感上总觉比较隔膜。毕竟,阿毛是有自我反思能力的。我觉得37岁是她第一阶段的结束,新的阶段的开始。她在《秋风辞》中写道:

 

多年前的爱情回来

抚慰一张37岁的脸

这真有“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境界了。她的变化在写作《当哥哥有了外遇》的2001年已经体现出来。比如她有一首较长的诗——《女人辞典》,不论是视野,还是情感,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虽然她仍在孜孜不倦地追问,并批判着,但已有了明显的感悟:

 

她只能让不灭的激情

在母性里沉睡……

醒来眼中的泪水,像晚星

提醒黄昏。

她放下武器,坦然的姿态让时光

也不能与之为敌

正是有了这样的改变,阿毛从严峻的现实抬起头来,追求着带有永恒性的标竿:“她行走的脚步成为星星/道路成为温柔的飘带;”因为,对于诗人,道德的优越感是最靠不住的,做出判断还不如展示的力量更为有效。

这一时期阿毛的诗,已由前期的情绪紧张,内心忧伤,愤愤不平,爱恨交织,走向了情绪舒缓,忧伤与快乐并存,处世旷达,感恩与爱。

现在她更关心:“从今以后,不怨恨/只感恩”。(《岁月签收》)这不只是心情的变化,而是境界的改变。由于对人生的领悟,开始迈向空明之景:“再有一些诗,才能让我的世界安心”。(《消逝之前》)同样是那个在黑夜里写作的诗人,已不再感到忧伤与孤独,而在思考:

 

在句子里成为星星

在诗里成为月亮

在书里成为太阳

——《午夜的诗人》

 

敲碎岩石,让它成为星星

敲碎自己,成为通向高处的路

——《敲碎岩石,让它成为星星》

或许,阿毛已经拥有了“一间自己的屋子”,她现在的工作,放在了“如何酝酿出醇良的精神美酒”上。在此我要提醒阿毛的是,有鉴于中国诗人普遍跨不过青春写作这个坎,如何在不青春写作的时期,保持着激情是必须的。这也是同为写诗者的我在思考并面临的问题,以此共勉。

阿毛有一篇随笔是写叶芝的,题目就叫做《我们的灵魂就是爱》,要在爱中得到永生,我觉得我们都要认真思考如何获取叶芝所说的“随时间而来的智慧”,才能真正做到“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