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狱史话
谭汝为
暑期某君来访,闲谈中谈到“文字狱”。
所谓“文字狱”,就是统治者从作者诗文中摘取某些所谓犯忌的字句,罗致罪状所造成的冤狱。
中国古今文化繁荣有四个黄金时期——战国、建安、盛唐、五四——都没有文字狱。战国时诸子蜂起,处士横议。建安时王纲解纽,名家辈出,三曹并世,七子脱颖。盛唐气象成因很多,但“三教合流无文禁,熠熠明星耀诗空”确是列于首位的。于是,李白(道家)、杜甫(儒家)、王维(佛家)这三位世界级大诗人就成为盛唐诗坛的领军人物,光照千古。至于五四时期,旧制解体,新制初建,在剧烈的社会转轨和思想交锋中,涌现出以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为代表的新文化思潮群体。
为什么这四个时期形成令人艳羡的文化艺术高峰呢?“没有文字狱”,文人可以自由创作,是居首的动因。战国、建安、五四,或割据或乱世,统治者自顾不暇,腾不出手来整治文人。盛唐则是国泰民安的王朝盛世,没有文禁,因为统治者对自己的统治有充分的信心。丁启阵教授的博文《从杜甫诗看唐朝的言论自由度》所论颇详,在下拜读后随手写了如下评论:“汉皇重色思倾国——矛头直指玄宗。慎莫近前丞相嗔——公然指责当朝丞相杨国忠。不过没事儿,老几位您了吃饱了没事就随便写吧——因为盛唐王朝对自己的统治颇有信心,不怕诗人揭头上疮疤。而不是拿厚厚的羽绒帽子把头遮掩得严严实实的。”
但是,到了明清两代,文字狱越演越烈,于是诗坛文苑就冷寂下来,除了风流皇帝的平庸和馆阁老臣的造作之外,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真正的名篇佳作。为什么?清人龚自珍《咏史诗》一语道破天机:“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
为什么历史上会产生文字狱呢?“帝王发起文字狱,最基本的心理,是做贼心虚,自己知道自己的天下是怎么来的,便以为别人也知道。”
对于明清两代的“文字狱”,当代诗人刀尔登写的杂文《生命在于运动》(刊于财经网,总第218期,2008-08-18 ),谈得很透彻,推荐博友暇时阅读:
历代文祸,元朝最少。元人不耐文章,虽说“质胜文则野”,对文人来说,倒是多些活路。因为元代的中原人士一来思念前朝,二来进身无望,所作诗文,怨声一片,若赶上前宋后明,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
镇江人梁栋,宋末进士,入元后以遗民自任,躲在茅山当假道士。梁栋本来与一个叫莫仑的人相好,后来生了嫌隙,跑到官府那里告莫仑诗文谤讪。公报私仇之外,还出卖行业秘密,很是可恶。元官审了些日子,问不出所以然,把莫仑释放。这位梁栋,后来自己也被道士告发,罪名同样是“谤讪”,同样也被无罪开释。
元政自有其宽和之处,让人想起党进的“对韩信说我”,虽然无赖,不无粗朴可亲。今之俗谚有云:就怕流氓有文化。一有文化,就要看书,写书编书的人,可就要倒霉了。或还可补一句:最怕文化不多不少,半通不通,不足以通情达理,恰为为恶之助。朱元璋本来是文盲,自打龙飞,加紧学习,以便文武双全。这一来可苦了别人。人家写文章,如果用上“则”“寿”“生”“取法”等词语,就有可能被他杀死,因为其分别谐音“贼”“兽”“僧”“去发”也。某文官教人写字,习字贴用了篇杜甫的诗,头一句是:“舍下笋穿壁”。朱元璋睁开龙眼瞧去,认出笋便是竹,竹朱同音,“穿壁”云云,似在讽刺他为穿窬之盗。后来他寻个由头,把这人杀了。一初和尚是有名的高僧,被朱元璋召进京,献诗一首,内云“羽毛亦是为身累,哪得秋林静处栖”。朱元璋怒道:你不想见我,还嫌我法网太密。又把和尚杀了。
朱元璋是精神有毛病的人,不足为例。今天要说的是弘历,或乾隆。乾隆是清朝最大的文学爱好者,活到八十八岁,写了四万四千多首诗。清代文字狱,以乾隆年间为最烈。早期的一个大案子,是《坚磨生诗抄》案。胡中藻的这部诗集,平平淡淡,落在乾隆眼中,看出五六十个破绽。“南斗送我南,北斗送我北”是特意南北对举,暗寓贬斥;“清浊”或“浊清”谤及本朝;“裘人”是从《诗经都人士》里套出的一个典,也成了讥刺满人。胡中藻曾在诗中述及荣聆圣训的经历,有一句为“下眼训平夷”,意思是说皇帝自上视下,乾隆却认为这是在说他眼光低下,狗眼看人低,是可忍孰不可忍。胡中藻被斩立决。
乾隆当了六十年皇帝,发生诗文之狱130多起。每一年写诗500首,办两件文字狱,而如此长寿,果然是生命在于运动。语又云“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了这么一位皇帝,一时间朝野告讦成风,竞以罗织人罪为邀宠的捷径,或陷人的深阱。湖北黄梅有一个叫石卓槐的书生,穷极无聊,把自己的诗稿刻成一集,还冒名已故的名人沈德潜,给自己做了篇吹嘘的序文。几年后得罪了一个人,那人便把他的诗集告发,说是逆书;且“作序”的沈德潜,因《一柱楼诗》案的牵连,已被夺谥毁碑。石卓槐是乡下人,爱名慕势是有的,若论反逆,何从谈起?而且他的诗稿,经深文周纳后,最“悖逆”的,也不过是“大道日以没,谁与相维持”之类的大路话。这么件没来由的案子,从知府到总督,办得虎虎有声,最后石卓槐被凌迟处死,妻小没为奴隶。
最有名的文字陷阱,便是“清”“明”二字。这两字实在常用,避无可避,皇帝也说不用避。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无事则罢,有事谁也禁不起挑剔。有一个老汉叫高治清,因编书被捉进官去,官员一听这名字,已觉得此人必是反逆无疑,何况他编的书里,有“桥畔月来清见底”“一色文明接远天”这样的诗句,非反清复明而何?幸好此时乾隆已老,有意放松文网,看到报上来的这个案子,佯怒道:“各省察办禁书若如此吹毛求疵,谬加指摘,将使人何所措手足耶?”似乎已忘了始作俑者,正是他自己。
帝王发起文字狱,最基本的心理,是做贼心虚,自己知道自己的天下是怎么来的,便以为别人也知道。隋炀帝弑父,才会认为薛道衡赞美文帝是在暗中讽刺自己;武则天杀子,才会一读李贤的《黄瓜台词》而震怒。元人马上抢得天下,以为理所应当,心中坦然,没兴趣去天天琢磨是不是有人在暗中骂自己。满人接受了汉人的合法性理论,便总觉得自己底气不足,直至杯弓蛇影。孔子说的“小人常戚戚”,此之谓也。
儿童游戏有“官兵捉贼”。如朱元璋者,明明做了官兵,内心深处,仍然贼性不改,不待人说沐猴而冠,自己先蜷起手来,以强盗自任,也算是怪脾气。乾隆晚期以后,天下坐稳,不必事事提防,文字狱也渐渐地少了,只是这时的文人,也渐渐地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