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程探访偪阳故城，是在2008 年麦收时节的一场新雨之后。
和众多台儿庄人以及熟悉台儿庄的人一样，对偪（fu）阳故城，我们不算陌生。至少知道它在商周时期是偪阳国之所在。公元前563年，偪阳国为13国诸侯联军所灭，历经几千年风云，留下一片风尘旧址隐没在沧海桑田的变更之中。尽管如此，作为当地重要的名胜古迹，人们对它始终有所萦怀，或典籍记载，或口碑相传，使其承载的厚重历史精要得以传承不衰，吸引着后人关注的目光与思想。1977年12月，“山东省革命委员会”公布其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立碑标识。1992年，区文物管理部门在偪阳故城 里的 米山东侧实施了历时46天的抢救性发掘，共发掘墓葬4座，出土文物51件(套)。1994年，市、区文物管理部门联合对偪阳故城进行了历时52天的勘探，找出了故城内的宫殿、居民区、墓区和作坊、冶铁等遗址。偪阳故城内外及南部山阴，常有各种豆、罐、盆之类陶片散见，还有砖、板瓦、瓦当、铁渣甚至楚贝币、铜剑、铜镞、铜印和石器等物偶现。《峄县志》说：“峄地古陶颇多，而以偪阳砖为佳。其制古拙，无文，长尺有咫，宽半之，质坚，重逾于金石。人得之以为砚，付手民治之，锋刃不能入也。”偪阳故城古物较多，曾有盗掘之风猖獗一时，公安机关为此作过专案打击。为了免遭深害，国务院于2006年批准将偪阳故城列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偪阳故城坐落在鲁南重镇台儿庄西南方向约25公里处，过涧头集镇绕经张山子镇的城西村到侯塘村再到城里村，几经打问，终在城里村东找到了一条东西走向、高出地平四五米、南北宽幅20多米的长堤土垄，和那块孤鹜矗立于垄上的文物保护标识碑，举目凝视之际，心想这就是偪阳故城遗址了啊。
（上图：偪阳故城文物保护标志碑。远处的小山丘就是传说偪阳大战中用以疑兵的“米山”）
踩着雨后的泥泞，登上长满庄稼的长堤土垄，打量着庄重肃穆的“重点文物保护”碑及其身后广袤原野上金灿灿的麦浪，张望着麦浪间沉浮的一座山丘及其身后绵延起伏的黄丘山麓。一位背着青草路过的老人说，这块碑石就是他30年前从台儿庄用马车运来并且参加修筑的。在他的印证下，我们知道了西南方向麦浪里沉浮的那座山丘名叫米山，它就坐落在偪阳城的中央。文物保护碑下的长堤就是偪阳故城的一段城墙。偪阳故城的城墙周长3293米，南北长，东西短，当地说是“九里单八步”。 2007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北京队与当地文物部门合作，又于夏季和秋季两次对故城遗址进行了考古钻探调查。经实地测量，该城为长方形，其周长大约是3400余米。城东门与南门的门道宽度皆不及4米，可通行宽度都在3米左右。西城门设于西城墙偏北段。钻探表明在西城门内地表下可能是当年的古河道，城外四周原有护城河。城北居中处有一近方形的宫殿基址，该基址略高出周围地面。其向西仍延续至西城墙，可能为宫殿附属建筑遗存。现今地面残存的城墙墙体以北城墙保存得最好。在访问中得知，偪阳城的老墙是砖质的。如今这段城墙遗迹，是清朝咸丰年间为了防备战乱与土匪的袭扰，城里村村民自发抟土在老城墙基础上加固加高而成，人称偪阳圩。若不是这段后来人工所为的偪阳圩，偪阳故城说不定真的就成史海陈迹过眼烟云了呢。
另一位姓史的老人见我们来访，以为是对偪阳故城作开发考察的呢。就兴致勃勃地对我们说，在他小的时候，偪阳城里每年的农历三月初七前后三天逢庙会，烧香许愿唱大戏，可热闹了。我们问是什么庙，他说是关公赵云周仓庙，城西面还有菩萨庙，庙里有关公赵云周仓雕塑，关老爷手持青龙偃月大刀骑着赤兔马，八面威风呢。当年日本人进兵黄邱山套围剿运河支队吃了败仗路过此地都绕开走，说听得见庙里有战马嘶鸣，害怕有埋伏。其实那是关公显圣呢。日本鬼子害怕关公的神灵，就下令将庙宇拆除了。庙宇没了，香火没了，庙会也就一年一年地消失了，偪阳故城在荒僻中沉寂起来，慢慢地成了老人们心中一片抹不掉的模糊记忆。
（下图：今年78岁的史姓老人在诉说自己模糊的记忆。然后大手一挥：上偪阳城，往前走左拐！）
在荒僻中沉寂的偪阳故城，敞开胸怀接待了我们。徜徉在这片厚土的阡陌间，多年来积淀在心的那些偪阳信息便成串成篇地涌现于怀——
“偪阳，妘姓国，彭祖弟陆终第四子求言封此”；“偪阳城：县南五十里，古妘姓之国，祝融之孙陆终第四子求言封于偪阳，后为晋所灭。后汉为傅阳县，属彭城”；“偪阳城在运河南，即左氏‘城小而固’者也。城周十余里，中据土山，外建六门，东门外高塚累累，则传为偪阳君墓也”。古籍《峄县志》上这样记述它的身世。考彭祖，《辞海》说：“彭祖，姓篯，名铿，颛顼玄孙，生于夏代，至殷末已七百六十岁（一说八百岁）。善调雉羹以事帝尧，为尧赞美。”遂封于彭，“为大彭氏国”。汉代史学家韦昭在《国语·郑语》注中说：“大彭，陆终第三子，曰篯，为彭姓，封于大彭，谓之彭祖，彭城是也”。清初学者孔广森《列子·力命篇》注说：“彭祖者，彭姓之祖也。大彭历事虞夏，于商为伯，武丁之世灭之，故曰彭祖八百岁，谓彭国八百年而亡，非实篯不死也。”据此考证，彭祖与偪阳国君求言既然兄弟，就应是同时代人。所以，偪阳国的始建大体应与大彭氏国相当，至少是夏末商初吧？
偪阳古国传至东周时期，当值国君妘豹在诸侯争霸战中特立独行，招得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偪阳大战，导致了偪阳古国的覆灭。偪阳国成了晋、楚、吴等列强争霸的牺牲品，但其以区区弹丸之地，力敌13国重兵的悲壮战事却彪炳史册——
鲁襄公十年（公元前563年）四月初，晋悼公以霸主身份召集鲁襄公、宋公、卫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齐世子光，会吴王寿梦于柤（今江苏邳州西北泇口），商讨联盟伐楚等军政大事。晋国大将荀偃、士匄（丐）以偪阳国亲楚为由，坚决请求攻占，将其赠给宋国大夫向戎作封邑，以期打开伐楚的通道。晋国主将荀罃则以偪阳“城小而固，胜之不武，弗胜为笑”为由予以反对。但是荀偃等人坚决请战，并立下军令状。于是，13国诸侯联军金戈铁马杀、旌旗蔽日地杀向偪阳，于四月初九兵临城下实施了包围。
据传，偪阳子妘豹闻讯急就迎敌。为了不战而屈敌之兵，部署了一个疑兵之计：将城内的土山用金灿灿的小米将其覆盖，远远望去就是一座硕大的米山，让敌军以为城内储备丰足，易于坚守，便涣散斗志，退兵而去。晋国主将荀罃深为疑惑，便拈弓搭箭，对着“米山”连射3箭，箭头全都滑落下来，断定“米山”非米：“此乃石山，是为疑阵，不足为虑！”于是下令13国诸侯联军合力攻城。
在一鼓作气、一连数日的攻伐战中，守军英勇顽强抗击来犯之敌，联军攻势凌厉但却无法破城。适值鲁国孟氏的家臣秦堇父押送粮草来到前线，偪阳君大智大勇，以攻为守，果断下令打开城门出兵袭击了鲁军辎重。秦堇父率狄虒弥等将士顺势攻入城内。守军急落内城悬门，意欲困住入城鲁军分而歼之。鲁军识破，急令撤兵。刚刚攻至门下的鲁国陬邑大夫叔梁紇（孔子之父）情急之中力挺千钧，一双臂腕死死托住了急速下落的巨大闸门，为鲁军将士撑起了一条逃生通道。
（下图：叔梁紇力托千斤闸，为鲁军将士逃生撑开了一扇通道！）
遭此一劫，鲁军恼羞成怒。狄虒弥将一只车轮蒙甲作盾，左手执盾，右手握戟，独自上阵挑战，人赞“有力如虎”。偪阳城守军见城下敌军空有武勇却无技可施，遂拿来一匹布，沿城墙放下，戏引鲁军登城，半途断布摔之。秦堇父毫不畏惧牵布攀城，及至城堞，守军挥刀斩布，秦堇父便从空中重重地坠落城下；守军再次悬布相戏，秦堇父再次奋勇攀登，守军再次断布，秦堇父再次坠落。如此“苏而复上者三”，不屈不挠。守军厌倦了，秦堇父才退下阵来，将3截断布做成旌带在军中巡展3日，以示其勇。
诸侯之师对围困偪阳城久攻不下。“水潦将至，惧不能归，请班师”，当初力主兴兵的荀偃、士匄二将以此为由请求退兵。主将荀罃闻之大怒，抄起面前的几案（又说为弩机）砸向他们：“7天之内不能攻克偪阳城，就要你们的脑袋！”于是，诸侯之师五月四日再度组织攻城。荀偃、士匄身先士卒，虽然城上矢石如雨，亦全然不顾。偪阳城中，虽将士人人奋勇，但终因寡不敌众，于五月八日城破国亡。
从四月初九到五月初八，偪阳国以小小弹丸之地，力敌13国重兵，前后鏖战29天，谱写了古代战史上的一幕壮举。披览史籍，在《春秋左传》和《东周列国志》以及当地百姓口碑中，都有精彩传载。偪阳战后，晋悼公把偪阳送给了宋国大夫向戎，向戎坚辞不受，遂送与宋公，并将偪阳子妘豹贬为庶人，妘氏君臣宫妃族人以及佣人全部迁到晋国的霍城。偪阳古国就此灭亡。属地由宋及楚，改称傅阳。秦汉魏晋均以傅阳县治，最终归置于明清时的峄县，今为山东省枣庄市台儿庄区张山子镇属地。
星转斗移，沧海桑田。偪阳大战的腥风血雨，早已被风云际会的历史大潮湮没无痕。但是，偪阳人面对强敌威武不屈的抗争精神，作为民族精神的重要元素却传承不衰且历久弥新，于是，在偪阳故里，就有了1856年平民刘平率领幅军起义的十余年纵横驰骋，就有了1938年中华儿女奋勇抗击日本侵略军的“台儿庄大捷”壮举辉煌名垂青史。如此一脉相承，无不彰显了偪阳故城的魅力。
时隔2570多年后的今天，作为偪阳古国属地臣民的后裔，站在这里，我们看了许多，听了许多，想了许多，也叹了许多。抚今追昔中，专注地审视着“偪阳故城”保护碑座下裸露出来的班驳陆离，领受并咀嚼着它在荒僻与沉寂中无言的昭示，心海里，似有波涛与云烟在涌动。
（上图：踏着雨后的泥泞，徜徉在偪阳厚土的阡陌之间，心中怎能没有历史的烟云在涌动？）
同主题链接：台儿庄风物史话之二：《晒米城探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