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涌影评:那山、那神、那狗


    我刚看了一部离最初上映正好十年了的影片,霍建起导演的《那山、那人、那狗》。这部片子,我早就听说过,也看到不少的好评。在第19届中国电影金鸡奖的颁奖典礼上,它夺得了三项大奖:最佳故事片奖、最佳导演奖和最佳男演员奖。从小就喜欢看电影的我,对人们说得比较多的片子,总有一种看的欲望。在刚刚过去的五一小长假里,我找来这部片子看了一下;看过之后的第一印象是:这部片子和它的片名对不起来。那山,郁郁葱葱的,让人真想走进去看一看;那狗,挺通人性的,样子虽然不像有的宠物狗那么可爱,可是,它的勇敢和它的机灵,以及它的有情有义,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是,整个片子看下来,我却不知道那人指的是谁?我没有看到主角里有像人的,我看着都像神。
   人与神的差别主要不在外貌上。只要去过几座庙宇的人,都会有这个印象:庙里的神可能会比现实中的人,高大一些、壮观一些;可是,神那身量、神那面容、神那五官,却和人是一模一样的。人与神的差别,更多地是体现在思想和行动上。人们认为神做过的事和人们希望神做的事,都不是我们这些肉身的人能够做到的。
   正是基于这种观点,我在看这部影片的时候,看到的几乎所有主角,都只有人的样子,言谈举止却一点都不像人,更像是神。倒是我看到片子中有一个大场面的群众演员的戏,就是父子邮差进山送邮的时候,一大帮村民过来看他们的那个场面,我在那儿,看到了一大群朴实无华的有血有肉的人。相比来说,我更是觉得片子里那对父子主角,离人太远,而离神太近了。也因此,我觉得这部片子,应该改名叫“那山、那神、那狗”。
    我之所以要看这部老片子,一个原因,是我之前看过霍建起的另一部更晚的影片《生活秀》。片子中的市井故事和风情万种的老板娘陶红,都给我留下了很深、也很好的印象。人们有的时候太喜欢推理,这既是好事情也是坏事情。看到某人演了一个角色不错,就认为他演的每个角色都应该不错;而由于人的表现,往往要受各种条件的制约,很难做到恒定的好坏,因此,经常会是带着成见去看戏,结果,却很失望。演如此,导如此,编如此,看也如此。这一次,让我看后大喊冤枉。好在这部戏拍得更早,我也更容易想到那句小学老师经常表扬学生的话:人都是在不断进步的。看来,霍建起进步了不少
   不过,《那山、那人、那狗》得了金鸡奖的最佳故事片,还是让我想到了很多片子之外的事情。我们的导演们是真的不会导片子,也不会看片子吗?从八十年代末复映的一大批老片子来看,不是这样的,因为老片中有很多的片子艺术水平非常高。那为什么他们特别推崇的,是这样一部有着浓厚的六七十年代色彩的影片呢?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未必自己就认为那片子好,可是,他们知道应该怎么导向,他们知道,在我们国家,影片的教化作用、榜样作用,远远比影片的艺术作用和人文作用更重要。
    我评价一部故事片的好坏,有一个标准:那就是主要看人写的怎么样;当然还要看故事的框架搭得怎么样了,其次才是画面和风景。这部影片给我的感觉是本末倒置了,影片的画面和风景拍得非常优美:从头到尾都是绿油油的景色,画面中那古朴的山野民居和别致的侗族村寨,那石块垒起的小桥和木头搭起的廊桥,那清澈的溪水和蜿蜒的石径,都美极了。可是,影片的故事构架和片中的人,又太对不起这么美好和自然的风景了。
    这部影片的主线是一条榜样线。一位老邮差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在大山里送邮一辈子。他很高尚也很善良。由于长年累月地在山里跋涉和淌水过河,寒冷的河水让他得了严重的腿病;他的年纪还不是特别大,只有四十多岁,可他已经做不了这山间邮差的事了。他在自己要退下来的时候,多次去给邮局的领导说,希望儿子能够接班。儿子如父亲所愿,接了他的工作。第一次进山开始工作的时候,父亲不太放心,带着儿子跑了一次;告诉儿子该做些什么,他这才放心地交了班。老邮差还是那么地善良。一位山里的老奶奶-五婆,媳妇在生孙子的时候死了,不久儿子也死了,老太太含辛茹苦地带大了孙子,孙子也成了这山里唯一的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孙子在特区找到了国家公职人员的工作;可是,孙子出了山也忘了山,很少给奶奶写信,更是很少回来看望。老邮差出于善良之心,不但要经常去看望五婆,每次去还要拿出一封假信,骗五婆说,这是她孙子给她写的信;另外,他还要给她些钱,说是她孙子给她的。
    影片在榜样线之外,还有一条情感线,就是父子情感线。老邮差在年轻的时候,有段时间三个月才回一次家,使得儿子对他既陌生又畏惧;那时候,每当父亲回家,儿子不是想看到他,而是想躲着他。这次父陪子进山的过程中,父亲终于看到了儿子对他还是很有感情的。
    这两条线都有大的问题。前一条榜样线的逻辑有问题,本应该表现进山送邮时,天气、路途,以及吃喝睡等都很困难的,这样,才能反衬出父亲排除万难的榜样力度;可结果我们看到的是,导演并没有在路途的险和难上做文章,而是过多地表现了山中的美景。这样以来,逻辑就乱了,我们会想了:山里风光优美,山里百姓热情,吃喝住都没什么问题,夜晚,或是参加侗族寨子里的婚礼,或是住在山寨人家那极富特色,又干净整洁的民居里,这样的送邮路有什么不好吗?我们由此也会进一步想了:老邮差极力想让儿子继承他的事业,那是他看中了这又吃国家饭又能游山玩水的工作过程呢,还是他在表现编导希望他表现的奉献精神呢?我们的编导经常不懂或是无视逻辑性,让我们这些逻辑性太强的人,感到很痛苦。
    还有这父子的情感线。只是说小时候儿子知道父亲回来,在外面躲着不愿意回家,那父子之间现在的矛盾和隔阂呢?影片一开始就没给我们说,也正因为我们看不到这对父子现在有什么样的对立,才使得导演着力表现的儿子背父亲过河的一场戏,无法达到导演所期望的那种效果;儿子背上的父亲泪流满面的,我们却觉得没有太多的感动。没有矛盾的铺垫,哪来的矛盾消融之后的释然呢?
    两条故事大线本身的设计和编排就有问题,再加上我前面提到的过于神话的人,更是让人看着看着老是出戏了。
    父亲在山里送邮一辈子,从山上滚下来过,也因为水凉冻伤了腿,为此,当然没少花钱看病了;那时候都是公费医疗的,也因此,他享受到了公费医疗。这在我看来是很正常的事情,为公家做事,伤了身体,公家拿钱看病,天经地义。可是,这位父亲在进山的路上,却给儿子说:他为此感到很过意不去,我这病让国家花了多少钱呀!而他完全没有想过,为了这份工作,他的腿已经伤得很严重了,难以治愈了。这正是人和神的分界点。人会更多地想到自己的腿,还是人到中年的时候,今后还有很多庄稼活要做,这腿受得了吗?神却不是,神觉得自己的腿伤无所谓,公家拿钱看病,才是最让他过意不去的。对这样的思维,我们这些经过文革洗礼的人,是再熟悉不过了。可问题是,人永远变不了神。虽然有人特别希望我们人这样想,可过了那个特定的时期,我们人马上就把那些神话给抛弃掉了。想不到六七十年代就被说烂了,也早已让人厌倦了的东西,到了九十年代末,却让喜欢神话的人,又抛了出来。
    父亲成了老神,儿子也是小神。儿子第一次进山,就在田野里,碰到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那是青春妙龄时候的陈好饰演的。她天生丽质,本来就不是山里出的料,可导演为了他那美丽的神话,却硬拿来一套山里人风格的衣服,给她套上了。其结果,人是更美了,但她也更不像山里人了。小邮差是个毛头小伙子,本来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年龄,见了这样的姑娘,应该是热情似火才对,可是,他却这样给父亲说:我不能再娶山里女人了,不能让她再像妈妈一样,在家里苦等丈夫过一辈子了。这是人的恋爱观吗?再者说了,如果两人真正相爱,等着还能等到,分开了,那不连等的机会也没有了吗?这对双方来说,不是更大的伤害吗?编导先把老的打造成了神,再把小的锻造成了超神。
    这样的戏,不管得什么奖,都不能掩盖它在文学艺术上的粗糙,和它在人物刻画上的幼稚,因而也很难让人感动。不能说编导的水平很低,因为,那山和那狗都表现得挺好的,唯独把那人拍成了那神。原因应该是多方面的。我们国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热衷于造神,从大神到小神。有人甚至有一种极端错误的认识,认为文学艺术作品的第一作用是教化。问题是,如果把人拔得太高了,人们觉得太远,太不真实,也就不会感动了,更不会去学习了,教化的心思不就白费了吗?编导有没有想过,你自己能不能做到那么高尚、那么超脱、那么大公无私、那么舍己为人呢?我们国家有一大批的文学家、艺术家、歌唱家等,有一个通病,好象表现每一部作品,都希望来教化别人,而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该为教化身教些什么。问题在于,大家以前的思路,是看到个什么就会感动,而现在会想了:你说得那么好,你做到了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