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组织的反美游行


 

 

许多人有过我这样的经历:作为一名子女随父母下放。1970年毛泽东发表5·20声明时,未成年的我就随父母下放在江苏沿海的一个产棉地区。这个地方属于新开垦的地区,因此地主富农比较少,绝大多数人都是贫下中农。

 

声明是在晚上八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中”播出的,当时最高最新指示都是用记录速度广播,于是我的父亲便率领我的哥哥,他们父子先将广播里的声明记录下来,然后用复写纸复印若干份,连夜不睡觉地那么干。应该至少复写有十份以上,因为我们大队有十个生产队,父亲的想法是最好明天早上每个生产队都能够拿到一份,在田头带领贫下中农学习。

 

这项活动轮不到我,我多少感到有些失落。说到底我也不能闲着,于是就想自己到底能够做些什么呢?

 

当时我正担任两个生产小队联合的“校外连长”,我这辈子当的最大的官就是这个体制外的。所谓“连长”,就是将从小学到初中的孩子们集中起来,开展课外活动。主要的工作有:一,平时操练。我负责喊口号,那时候我声音嘹亮,能够将一只松松垮垮的队伍立马喊得笔直,而一只刚刚经过我训练的队伍到了别人手上,马上泄了气,溃不成军。二、负责一些宣传工作。具体做法是到贫下中农家里,将这家人家的烧饭锅拿出来扣在地上,刮得一些黑色的柴禾灰,然后兑上一些水,将“防虫、防火”“绿化祖国”之类的标语写在人们经过的地方,当地叫做“路头标语”。


我手上有一些兵,为什么不组织游行呢?

 

于是我就挨门挨户去敲贫下中农家的门。但是天晚了,人们都睡觉了。尤其是我的主要部下,他(她)们虽然与我年龄相仿,才上初一,但却是家里的骨干劳动力,在做饭、切猪菜方面完全顶得上一个大人,他们白天劳累了,此时很不想起身。结果我只寻到一些小喽罗,十岁左右的,或者更小,八九岁的,我们一共大约十三四人排队集合,只有我们平时活动人数的三分之一不到。

 

游行要找一个大马路,但是我们那里没有,我想到了一条新开堤的堤岸,那上面能够开小汽车,是一个理想的场所,于是我把小伙伴们一起带上了堤岸。这时已经有晚间十点来钟了吧。

 

十几双瘦弱的胳臂一起伸向黑暗的天空,我带领他们高呼口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方压倒东风”,“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我们怕美帝,而是美帝怕我们”,诸如此类。那个地方叫做“大丰”,不见得有多富饶,就是风特别大,但愿我们的呼声能够随风穿越波涛汹涌的海洋,一直送到美国去。闹腾到半夜才回家,脑子昏昏沉沉,倒头便睡了。

 

第二天我注意留心,有没有人提到前一天大坝上的异常动静。非常遗憾,好像谁也没有提起,贫下中农们对于此事仿佛一概不关心,他们的注意力完全在另外一些事情上面,那些事情我也认为是更加值得关注的。

 

这件事使我充分认识到:游行这种事情距离生活太远了。一般人们并不在乎,除非与他们的实际生活、切身利益有关,我终身记住了这个教训。于是一提到游行,我就想起了那个漆黑的、刮大风的、孤独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