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下夜班儿的人们出来的时候,暖烘烘的日头早在厂门前迎候多时了。叽叽喳喳的说笑声硬是从这帮耍把了一宿的人们的头顶上飘涌而出,仿佛不说不笑便不足有那份心情奔出那个捆绑胳膊腿儿的铁栅栏似的。小厂效益的半死不活和月头上时有时无的一两张大团结的回报,丝毫地在这儿也没有个注脚。就在这当口,那个身子骨短小精瘦年纪有四十二、三岁的汉子狗儿哥正从人群中一瘸一拐地“脱颖而出”,一任门口两边儿摊煎饼烙火烧跟卖羊杂汤的主儿奉以怎样的笑脸与怎生地拉拢,他仍是头也不转地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莫非他有什么急事?那么咱们这个没有情节的情节不妨就从这个不是人物儿的人物儿开始吧。
功夫儿不大,狗儿哥穿过几条大街拐过几条小巷就赶到了自家门前。“开门哪志香志香开门哪——”狗儿哥在门外边用脚有节奏地踏着地边说着话,“到年底能给俺开开门不?”听不到门内的走路但娇嗔的回声儿已经传了出来:“俺琢磨着不准能。”话虽这么说着门已开了,许是女人听到喊声立即轻脚儿跑了过来或是早在门口候着呢。
狗儿哥进门后头一眼就去望院子里的那两辆三轮车,只要它们还在那俩他两口子花了两月工资钱换来的家什还在,他悬了一夜的心也就落到了肚里。屋里头一桌饭菜正冒着热气香气,两个小杌子儿早在小饭桌儿旁就位了。狗儿哥撩了把脸坐下不见女人眼睛就去找女人,女人正倚着门框瞅着他呢,狗儿哥说:“吃吧。”女人也说“吃吧。”女人坐下来俩人就都动手去拾筷子,儿子早些时候去上学了,这会儿屋内就他俩人这是两人一天二十四个钟头里唯一安静地坐在一起的时刻。屋里很静静得没一点声音,连男人偷瞟女人一眼女人用眼角扫一下男人的脸似乎都能听出声儿来。间或狗儿哥夹一箸子菜到女人碗里女人便还一句:“别巴结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下辈子人还是你的。”狗儿哥不吭声只是低着头喜滋滋地吃,直到女人“哎哟”一声,狗儿哥这才抬起头来,女人这会儿已放下了饭碗去墙上摘她的背包了,嘴里说着“唉,又到点儿了。”就向门口走去,就在她步子刚迈出门口的瞬间,女人就又回过头来撩一下额角的发丝轻轻地说了一声:“走了,”狗儿哥愣愣地,攸地站起起身来径直走向女人一把将女人揽在了怀里。女人这才记起,有七八天,不,有十多天男人没有碰她了。狗儿哥把手伸进了女人内衣里面女人伏在男人肩头,她想,如果男人需要,她会宁可迟到一次,可是男人抽出手,缓缓地离开了他,说了一声:“走吧。”俩人相看了最后一眼,女人便出了门。她是上早八点到过午四点她的棉纺厂的班儿,等到她四点多十几分回来后她就蹬上三轮车去做她的另一个差事。而在那之前,狗儿哥早把另一辆三轮车骑出家门儿搞他的另一个营生去了。一对夫妻两辆三轮各有故事过后自有交待,现在这个时候钟表的时针快指向了八点钟,狗儿哥跟他的女人就这样打发了他俩共有的早晨的这段时光,而开始了他们各自不同的另一番内容。
女人走后狗儿哥不再吃饭,匆匆洗罢锅碗儿自语一声“眼是孬种”便倒头而睡衣裳也不脱下。直到日上三竿儿子放学回家捏住他的鼻子,狗儿哥才揉揉惺忪的眼睛醒来:“眼是孬种。”“手是好汉!”狗儿哥的话一出口儿子就把他的话茬儿熟练地接了过去。他一个笨拙的鲤鱼打挺从床上立下来,然后就是提炉子洗菜舂米走马灯似地在屋里一瘸一拐地转动起来。等到父子俩吃过晌午的饭,十四五岁的小家伙便背起书包儿一溜烟般地跑掉了,狗儿哥便往往会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喝一声“去也”,随即就骑上院子里装满东西儿的三轮车冲出了家门,这时约莫是晌午一点多钟了。
很短的时间里狗儿哥的三轮车停在了某个路口的一角,他把车上的家什一件件拾下来瞧瞧路上过往的行人,然后,就又点上一支烟倚躺在油脂麻花的简易折叠椅上打起了瞌睡,一任过午的阳光在身上尽情地挥洒。有时烟把烧焦了衣服有时就落在地上,是不是说狗儿哥来这里修车呢?那当然是的,来了修车的主顾一声招呼,他便会从折叠倚上惊醒赶紧地忙活一阵子;是不是也可以说他来这里睡觉儿呢?想必也是可以的吧,没主顾的时候狗儿哥的瞌睡虫就不由自主地爬上了他的眼皮,他就不得不嘟囔一声“眼是孬种”去折叠倚上眯逢一会儿,除了主顾连穿过城区的火车的轰鸣声也是无法打扰他的,这倒是千真万确的。
这会儿,狗儿哥正蹲着身儿修车子,突然他的目光凝滞了,从车轮的辐条间向外望去,在稀疏的人车流中一双费力地向前移动的腿映入了他的眼帘: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躬着身子拉着一平板车水泥袋子跟水泥袋子上面一个蓬头散发的老妇人向前走动。这情景,狗儿哥每天都要见到,可今儿个他瞧着那两只费力地打着弯儿向前奔的腿,狗儿哥两道眉不知啥时就拧成了个疙瘩,可他终又撕扯不出与这个情景有瓜葛的事儿来,直到晚上又见到两人时他才清醒了他现在皱眉的缘由。“去啊,今儿晚上。”狗儿哥喊了一声。“谢了,俺去。”五十多岁的男人操着外地口音回答着,拉着车跟他的女人缓缓地往前走。说真的,他和他的女人从心里头期盼能够见到狗儿哥夫妇的每一个晚上。吱吱的车轴声在寂静的路面上响彻着,不远处的路口上,面对些许行人与车辆交警举止规范地指挥着交通。远处,不断倒下的旧房飞扬出满天的飞尘,时而闪现出民工和城市建筑工们紧张的身影---这说明城市的旧房改造正大张旗鼓。
这是个人口约莫有二、三十万的中等内陆城市,在这个年代久远疆域辽阔的美丽国度里,算得上是最为普通的一个。早些年开放发达的沿海经济潮水般向内地涌动,加之转型期的体制阵痛使小城和小城的市民们正艰难地由欠发达向发达迈进着。不管这里的市民如何,而来自贫困山区的老夫妇早把这里当成了他们淘金的乐园。
“狗儿哥,你跟你老婆的熊班儿跟下岗没两样儿,你还指望着修车子包水饺儿过日子养老啊,你养个球,”这时狗儿哥的一个熟识正飞溅着唾沫腥子在躺在折叠椅上的狗儿哥面前指手划脚,“你说你改造我提供车源你又不担什么风险,这是多好的来钱法子啊,这年头儿有钱就是爷没钱就是孙子,有权有势有门道就有钱,人家都有钱吃香的喝辣的你不眼红你是呆子啊你……”“狗儿哥狗儿命儿狗儿哥狗儿命儿,你就别咸吃萝卜操淡心了。”狗儿哥索性眯起了眼睛。“真他妈狗尿苔。”熟识悻悻而去。“你他妈狗蛋不是!”狗儿哥望着那个车贼熟识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了一声就站起了身,——“修车工”要下班了。忽然一阵嘈杂声传来,狗儿哥转过身见十几米处围着一群人,他好奇地走过去才知晓是扫大街的王姐在为外地一个和家人怄气离家出走的老汉张罗回家的盘缠,狗儿哥扔下五块钱就退了出来,已经五点多了他没时间了这个时候他必须赶回家去。
按照往日的习惯,狗儿哥回到家时女人已骑着另一辆三轮车上街了。而今儿个,狗儿哥进家门时女人正站在院子里两眼不安地望着大门口。“嗷,‘铁拐李’回来了,能在家一块儿吃饭唠!”儿子见爸爸回来兴奋地在院子掂儿起来。“怎么没去,想罢工咋着?”狗儿哥问着话从女人身边走过。“今儿可是八月十五节儿了。”女人说。“过节儿怎么了,天上掉金子啦?”“人家把闺女给了你,你没事啦?”这次又轮到女人问了。狗儿哥嘿嘿了一声,“给,接着”,伸手把些钱递了过去。女人这才说了话:“他奶奶跟他二叔也捎话儿过来,让今儿晚上过去吃去。他姥姥那边儿还得去一趟,这摊儿还出不?”“得得得”,狗儿哥说着又把些钱递给女人,“你带着孩子去吧,两边儿都打个逛,在哪边儿吃都成。我先上街,你吃过饭早去。噢,别忘了七月儿的生活费钱给咱妈捎着。”七月儿是他们间接捡来的并托附给父母养着的一个婴儿,这孩子与那对拉车捡破烂的老夫妇以及一位女子有关,于此本文后面会有一个不算清晰的交待。这时,女人听到了儿子的哭泣声。“过两天,爸和妈都在家陪你吃顿饭。”这边厢女人安慰着儿子,那边厢狗儿哥已推上另一辆装满东西的三轮车走出了家门。西天的霞光渐渐退去,天渐渐地黑了,而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片刻之后,这家普通的小院儿在节日的气氛中沉睡了。
黑蓝的夜空底盘里,镶嵌着的如盘的圆月儿和珍珠般的星儿睁着明亮的眼睛安祥地欣赏着天底下迷人的夜景......缕缕的烟雾,从拥挤的声音嘈杂的不着边际的人群中缓缓地升腾,聪慧的人们制作的五花八门的夜霄借助烟雾在人群的上空沟通、融合着彼此间的气息,火炉、桌凳组合的各个小吃摊儿在人群里以四面埋伏阵的态势呈现着。各种热切的真诚的充满渴望的吆喝声在人群中隐约地飘扬开来。人群一方的边际处,一座霓灯闪烁的高楼在夜色中影影绰绰,一支支悠扬的曲子次序地向宁静的夜空中抒发着缠绵的情感。
这会儿,狗儿哥正在闪动着红火苗儿的火炉旁下着水饺儿,女人从人群中闪身走了过来甩手把一包东西扔在了案板上,狗儿哥用眼角扫了一眼其时并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瞧啥,捎的东西呗。”女人说着抄起了赶面杖。狗儿哥瞪大眼睛使劲儿白了女人一眼,女人并没有看见,不过女人一面加紧了手中的活计一面倒是絮叨了起来:“是他奶奶给的,不捎白不捎,老二媳妇让拿我还不稀罕呢。再说了,给他奶奶买的东西还不是成他家的了。”“七月儿怎么样儿了?”狗儿哥冷不丁问了一句。“七月儿啊,胖着呢,等破烂儿王哥嫂来了叫他们放心吧。”
说话的这当儿,有一个胖乎乎的四十七、八岁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令人注意的是,他的怀里还抱着一只白色的卷毛狗儿,有猫儿大小,小尾巴向上翘翘着。这人在小矮凳上坐下来,女人便将一团热腾腾的水饺端了过来。不用说,这中年人已是常客了。“咪咪—咪咪。”他低着头极富兴致地喊着他的宝贝儿。“老兄,老陈,陈科长—”这时一个穿茄克上衣的高个儿瘦子从人群中溜了出来,招着手向卷毛狗儿的主人快步走来。女人抬头望去┅┅
“妹妹我坐船头,哥哥你在岸上走……”在远处羊肉串儿排档前的一张客桌旁,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抱着瑟琶为客人弹唱着,她们是丝毫也不敢懈怠的,说不定在几步外就有双成熟的眼睛盯着她们呢。“韭菜鸡蛋的、羊肉牛肉的——热水饺儿喽!”那边,狗儿哥边招呼着边向人群里张望着。破烂儿王哥嫂还没有来,约摸还要晚些时候。而这会儿,狗儿哥的喊声嘎地止住了,他听到了个声音那个声音是那样地耳熟那样地亲切。“电视报儿,下周电视报儿,”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在人群中起伏着,狗儿哥翘起脚,循声望去,他看到一个年近六十的老人正推着自行车在人群里向他这边儿走来,一个黑提包挂在自行车的车把上,一叠卷好的电视报儿在黑提包里斜插着,另外还有些被一张尼龙袋子包裹着捆在了车子的支架上。是他,真是他!“大叔!”狗儿哥大声地向人群中喊了一声。卖电视报的老人一怔,停止了吆喝,显然是听到了喊声,眼光已往这边投来,“是你呀!”老人擦了擦眼睛,支下车子穿过人群向狗儿哥快步走来。车子似乎没有支稳,等他的身子离开车子,自行车便倚在了路人身上,路人不满地闪躲到一旁,失去依靠的自行车“咣当”一声躺在了地上。这边,狗儿哥也迎了上去,四只手紧紧地抓在了一起。“真没想到!”“可不是,好几年没见了。”许久,两双手才慢慢地滑落开来。
几年前,两人住在效区的一个村里。城里的房产部门搞开发的时候,老人的那半边村碍着了事,因此就搬迁了,半街人挤进了七八里地外市内的一栋小区住宅楼,再后来,俩人就再也没有见面。“大叔,这几年怎么样?”“还行呗,”老人啾着狗儿哥的脸说道:“上年纪了,力气活儿做不来,索性在道口上摆起了烟摊儿。后来,又卖起了电视报,白天在大街上转悠,饿了吃点带着的干粮填填肚子,晚上在夜市儿上卖点儿,到十一点来钟也就回家了。”不知不觉地两人脸对脸已经了了十多分钟,老人抓了一把狗儿哥的胳膊,“不耽误你了,到多咱有空了,叫上老李头,在我那好好聚一聚,”狗儿哥不停地点着头,眼睛直直地望着老人扶起车连同背影消没在人群中,“人呢?”狗儿哥女人端着一碗满满的热腾腾的水饺儿急匆匆地走过来,“啧,这是怎么说的。”狗儿哥有些懊悔地摇了摇头,于是接过水饺儿给客人送了过去。就在他回来又拿起个碗要盛水饺的时候一张报纸落在了碗旁,抬起头来,他又看到了刚才那张满是皱纹的面孔。老人挥挥手,就向人群里走去,“电视报,下周电视报儿。”一个沙哑的声音又在夜空里飘荡起来,“我的亲叔哎—”狗儿哥喊了一声嗓子里咸咸的什么也没有喊出来......
月光如水,似给小城披上了一层白纱,白色的月光下,那只白色的卷毛狗儿无所事事地蜷伏在它的主人膝上打发着它的中秋之夜。“陈科长—啊老陈,谢谢你通融给了我这个工程。刚才去你家把辛苦费给了嫂子啦 ,以后你还得多加照顾,”“哪里,哪里,这是分内的事,”被叫做老陈的边漫不经心的说着边漫不经心抚摸着膝上的玩物......
花开数朵是各有景致的。这会儿,在赵五的“势利范围”内的另一张桌子上坐下来俩人。男的,按照狗儿哥女人的叫法叫“油头粉面”,女的,按照狗儿哥的称呼应称做“花枝招展”。俩人先后要了些水饺儿及玉米、花生等五花八门的东西,男的彬彬有礼女的也温柔和顺,谁也不会把眼前的两人与子夜的一场撕打联系在一起,谁也不会的。这时,本文的另一对重要人物——破烂王夫妇已出现在狗儿哥的摊儿前。
他们的装满水泥袋的平板车刚才已被安放在了街对面一个偏僻的角落,尽管这是一天的收获,但俩人还是十分放心地放在了那里他们那些东西连小偷儿也不会偷的。其时他们是早来了一会儿了,看着吃饭的客人所剩无几了俩人才走了过来,“大哥。”“大嫂子。”虽说是俩人比狗儿哥夫妇要大得多,但他们还是天天这么恭敬地招呼着。俩人坐了,狗儿哥女人便要将一盆打落在一块儿的剩的饺子往锅里倒去,“别,”狗儿哥喊了一声:“今儿过节了,给老哥吃新下的吧。”“不用不用”。破烂王夫妇双双慌慌地站起来了,“白吃那些就是我们的福份了。”说话的当口儿,狗儿哥女人正利落地把一椽盘新饺子往锅里倒去随之一团热气从锅里升腾了起来.。
“老哥,中秋节也没回家啊?”狗儿哥这才忽地明白了下半晌自己见俩人时皱眉的原由。“没有,在这儿呆了两年了,连过年都没回过。”老男人回答着,眼神直直地,似乎勾起了思乡的情绪。“哎,老哥老嫂,快趁热吃吧。”狗儿哥女人端过了两盘饺子,瞥了男人一眼就把话题岔到了孩子身上,“今晚,我去了俺婆婆家,七月儿胖着呢,你俩就放心你们小孙子吧。”老男人怔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随即低下头来,饥饿地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老男人吃饱时,他女人还趴在桌子上“嘟噜嘟噜”地享受着美丽的晚餐,老男人瞅瞅狗儿哥,从怀里掏出一把叠着的钱,起身,向着狗儿哥递了过来。“狗儿哥,孩子让你受累了,这一百块钱是俺的一点心意。”狗儿哥没有动,而嘴中的话语早已经吐了出来:‘老哥,你要是真把我当成兄弟,你就把钱收起来。““这是俺的一点心意。”老男人僵持着,狗儿哥却有些耐不住了:“老哥,你是不是信不着我,我不是和你说过吗,不管是三年两年还是十年八年,你随时可以把孩子要回去,你要是不把钱收回去,你就把我狗儿看扁了。”
老人这时也忽地来了脾性,把钱扔在了狗儿哥面前的案板上,“狗儿哥,我跟你说实话吧,这孩子不是俺孙子,是俺和老伴儿捡来的,为让你给养着,俺才跟你说是俺孙子,你能养孩子,俺就不能给他买点东西?......”老人边说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向狗儿哥,“去年冬天一个下雪的夜里,俺在俺租住的屋子内听到门外有孩子的哭声,出去寻找,结果就在墙边发现了那个孩子和这封信。”
狗儿哥慢慢地接过信,一字一句地看了起来:
“谢谢你,好心的人们。谢谢您救了我的孩子。我是一个三陪女,为了养家,照顾我有病的双亲,照顾困难的家境,我不得不做这个。可是,我像同龄人一样渴望有自己的家,渴望自己的孩子,但家里又需要钱,我已经多30岁了,可钱还得挣,于是我留下了自己的一个苗儿,又不得不继续从事我的行当。好心的人们,请您给孩子起名就叫“七月儿”吧,如果我将来有勇气面对我的儿子我会去寻找他,如果我没有勇气,请您把他当做您的亲儿子。再一次谢谢您,好心的人们。“
“看明了狗儿哥,你就把钱收着。”老人说着就又把钱递了过去。狗儿哥把信叠起来放在了老人手上。“我早就知道那孩子就根本不是你孙子,你在我们城里拾破烂儿租房看孩子那是不可能的事。原先只是纳闷儿孩子的来历,这次可全明白了,只是这钱还是不能要。我还是那句话,七月儿我养着,你什么时候要我什么时候给你,你给我钱,你就是瞧不起你兄弟,我现在过得还比你舒坦。” “好狗儿哥,我求求你了……”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最后的结果不得而知大凡两可中的事谁也不好猜测。反正,那个时候东西南北四面八方的摊主已经叮叮铛铛地收摊儿了。那些卖玉米棒子的嫂子们,卖花生的弟媳们不知从哪里推出了自己的自行车,抖抖身上灰尘,便飞身骑上自家的坐骑带着一晚上劳动的收获结伙家去了。也许十里八里,也许二三十里,尽管白天是一天的田间劳作晚上又是几个小时的“工作”,但对于近郊的这些乡亲们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即使一晚上不卖钱,她们也毫不在乎,有一趟城里夜市之旅和一份儿好心情那就足够了。而那些卖水饺的烤羊肉串的卖羊肠子的多半是城里人,也许有人白天上班儿也许有人压根儿就没有别的差事。但不管怎样,人们都兴高采烈神彩飞扬地相互帮忙拾掇着相互招呼着,有熟识的还互相打听今晚的收入。一阵喧闹之后,大家便有说有笑地向四面八方散去。这其中,狗儿哥夫妇一人骑着一辆三轮车一前一后也往家赶去,之前,破烂王老两口已经走了。
这时狗儿哥儿狗嫂正骑过一个路口,忽然听到一阵吵嚷的声音在子夜的大街上格外地响亮的吵嚷的声音。望去,见一男一女正撕拽在一起,三轮车渐渐地骑近,狗儿哥瞧清了是“花技招展”与“油头粉面”。“我干这行容易么,你就给这点儿钱。”女人死拽着男人的衣服不放,“你干啥了,不就陪陪跳舞陪吃顿饭吗,一晚上挣这几十块钱你还少啊!”“油头粉面”一拳打开女人的胳膊,“婊子。”说着拨腿跑开了。“流氓。”女人无奈地吐出了一句。
“泉水啊叮咚泉水啊叮咚响......”狗儿哥边唱歌儿边向前飞快地骑着女人在后面紧紧相随,街上的撕打与他们没关系;路两旁高高的大酒店大商店与他们也没有关系,他们与它们宛若是两个世界;狗儿哥用他走调的歌声尽情地唱着,月儿圆了圆圆的中秋节的月儿与他们也没关系。他们要回家,要早一点回家去看他们的独自在家的“革命接班人”,那会儿,女人就该纺织她的美梦了,而狗儿哥回家放下三轮车后要去上班儿,什么?你说他挣的那二两银子不够打酒喝还不如下岗全心全意地干个生意呢,嘘,你还是打住吧,狗儿哥要是听见了他会不高兴的恐怕他那番说道也会让你目瞪口呆,不信?那个劝他下岗去政府申请救济金的车间主任就是一例。狗儿哥问车间主任兄弟呀你说我是谁?车间主任说你是狗儿哥呀。狗儿哥说狗儿哥是狗,你知道狗是什么?车间主任说不知道。狗儿哥说二十年前我家喂过一只狗,赶上那一年有狗瘟村村打狗,我就把我那只狗在冬天里饿了三天三夜之后打死埋了,谁知三天之后那只狗竟从土里爬了出来。狗儿哥跟狗一样有火力有粘性,只要咱厂不散,我这狗皮膏药谁也甭想接下来。狗儿哥又问咱厂这儿原来是什么地方?车间主任说我不知道。狗儿哥说这地儿原先就是我们村子,我们村子有八百多年的历史了,看看村谱你就知道,狗儿哥的祖先在这块土地上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灾荒田地里颗粒皆无,多少次匪患财粮散尽,多少次水祸房倒屋塌,可狗儿哥的祖先们在这块土地上却一直守份地活了下来。狗儿哥是这块土地上正宗的子孙呢。厂子一时不景气跟村里的饥荒年景一样,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狗儿哥我压根儿就没把这儿当回事儿。结果说得车间主任无言以对,于是狗儿哥依如继往依如继往地上班儿修车包水饺儿,所以你要是想劝狗儿哥还是尽早儿打住吧。
这会儿子夜小城的马路上,狗儿哥正一瘸一拐地向那个又要捆绑他胳膊腿儿一宿的铁栅栏门急匆匆走去。
中秋的月儿是圆圆的满满的亮亮的,它永远地生长在天上,它会唱中秋的歌谣,它也会告诉你一个明天明年的我们的狗儿哥。
哦,狗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