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窟艺术变迁与古代宗教现象的追问重复研究

 

[摘要]：宗教是非常复杂的现象，但其现象背后有一些深层次根源。佛教艺术在我国上千年的发展过程中，经历了多次变迁，在不同时期表现出不同的现象。通过不同历史时期重复出现的现象的研究发现存在于宗教艺术现象背后的原因。进而通过不同时期宗教诉求重复的研究，探讨出宗教在中国发展变迁过程中的实用主义和工具性色彩。论文通过追问重复的研究方法对佛教艺术在中国古代的变迁研究，更好的理解现象与本质的关系问题。

 

    宗教既神圣又世俗，既超然又实用，是非常复杂的现象。许多西方学者、专家和心理学家认为，解决精神空虚、独孤寂寞的唯一途径是信仰宗教，从宗教中寻找精神归宿。他们认为，不以宗教为基础的社会，人们的精神很容易崩溃，尤其当物质生活达到一定的程度时，如果没有宗教作为精神支柱，就会产生厌世、孤独和寂寞的感觉，这些人便从毒品、酗酒中寻找刺激。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也提到，宗教一方面蒙蔽麻痹人们于虚幻幸福之中，另一方面广大人们在一定时期又如醉如狂的吸食它。宗教对于人类的精神生活具有重要的影响，在苦难期，人们把宗教作为自己的精神依托和理想家园，以逃避残酷的现实世界；在安稳期，人民把宗教作为更高的精神追求。宗教既是精神信仰，又是精神工具，信仰与工具的天平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左右倾斜。

 

一、工具性和实用性超越信仰和精神诉求的变迁

 

    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对于宗教的工具性和实用性诉求越来越明显，逐渐超越了信仰和精神，即使是在宗教传统扮演重要角色的西方世界也不例外。在西方过去的历史中，宗教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并在许多国家形成了稳定的宗教传统。西方历史上，也曾多次出现因为统治者的宗教信仰的变更，引起的国家宗教信仰的变更，统治者要求国民改变信仰，或者实行歧视性的宗教政策，例如按宗教信仰不同征收不同等级税负的人头税政策。遭受改变信仰或被征收重税压迫的绝大多数宗教徒们，往往都不会因为政治因素而改变自己的信仰，他们宁可选择逃亡或迁徙，也毋宁放弃自己的信仰。因此，在过去西方人对于宗教信仰一直很稳固的。然而今天，虽然西方仍然有许多人信仰宗教，但对宗教的看法已今非昔比，在如今很多西方人眼中，宗教已不是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只是一种工具，宗教昔日的神圣性虽然依旧存在于许多人心中，但宗教神圣性被人肆意利用的情况屡见不鲜，现今，对于宗教的工具性与实用性诉求的迹象越来越明显。

 

    而中国历代人民对宗教的工具性与实用性的诉求是由来已久的，甚至有些宗教来到中国大地不久，就开始了它的实用之旅。在中国，宗教一直与帝王政治和百姓生活密切联系，宗教对于统治者而言，是为了更好的、长久的统治，对于人民而言，是为了能够获得更美好的生活，可以说宗教是统治者政治理想和平民生活理想交融的会聚点，古代人民对于宗教很明显是寄托了理想的实用主义，通过追问重复方法研究与佛教有关的历代石窟雕刻和壁画则可见一斑。

 

二、中国佛教石窟艺术变迁之追问重复研究

 

    中华大地目前最能清晰窥探佛教发展历程的莫过于石窟。因为石窟比寺院更容易在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中留存。笔者也曾先后去敦煌和龙门石窟，从一幅幅壁画和一尊尊佛像中追寻佛教发展的点滴。通过参观与研究发现，中国的石窟艺术是随着时代变迁和现实生活的发展而变化的，石窟艺术风格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同样的佛教与壁画，在不同的时代反映了不同的人世内容，体现了不同时期人们对于宗教的实用性和工具性诉求。

 

    在时间跨度上，大致上可以分三个时期进行研究，即南北朝、隋至中唐、晚唐至宋。无论是敦煌还是龙门石窟，目前所能看到的最早的作品是北魏时期的，在龙门就有不少北魏石窟，不过经历了上千年的风吹雨打已经破残损缺。其次，是隋至中唐时期的作品，再次为晚唐至宋，以后历朝作品就少了。我国佛教的发展在盛唐时期达到了巅峰。宗教和艺术离不开生活，凭空想象是创作不出来那么多出神入化的佛画像和雕像的，通过观察诸多的佛像，会感觉到佛像背后所反映的各个时代的人，通过佛像看到的是他们的形体、神情、相貌和风度，他们是佛像的原形。从信仰和精神上，透过佛像能看出当时的人对于佛教的理解，对于这份信仰的初衷和归宿，因为佛像本身也凝聚了他们理想的寄托。同时，通过石窟艺术还能看到各个时代的人们，对于宗教实用性和工具性诉求的变迁。现对三个不同时期的雕刻和壁画进行追问重复研究。

 

    （一）南北朝石窟艺术追问重复研究

    在各个石窟能看到的最早期的壁画始于南北朝。例如在敦煌所能看到的著名的佛教故事壁画——舍身饲虎和割肉贸鸽就是其中最为著名的两个。舍身饲虎讲述的是佛本生的故事，摩诃国王子为救饿得奄奄一息的老虎，不惜从高崖跳下，以自己的血肉喂老虎，身死之后，因为功德得以投生在兜率天。割肉贸鸽是佛本生的另外一个故事，讲述的是尸毗王本生为救被老鹰追杀的鸽子，以自己的肉换取鸽子的生命。此外，还有类似须达孥本生和五百强盗剜目的佛教题材故事壁画都创作于南北朝时期。通过研究发现，不同洞窟的南北朝时期壁画具有惊人的选题相似性，即这个时期的壁画题材以悲情为主，这就是一种重复现象，可进行追问重复的研究。

与宗教艺术密切联系的当时的政治现状与人民的生活，追问重复所追寻的根源与立足点应该就是南北朝时期的时代背景。南北朝所经历的数百年间，是我国历史上一个空前动乱的年代，虽然有短暂的和平和局部的安宁，但整个社会总体上是长时期处于无休止的战争、饥荒、动乱之中。阶级和民族压迫空前残酷，无穷无尽的战乱征伐，无休无止的仇杀屠戮，荒淫无度的国君帝王，弑父杀兄的王子皇孙，嗜血凶残的将相王臣，以及似乎永远都不缺少的披甲之兵、控弦之士，共同充斥在这一段凝重的历史时期，践踏着文明，荼毒着九州的生灵。“白骨蔽野，百无一存”[1]、“路道断绝，千里无烟”[2]是那个时代真实的写照。现实生活如此的悲苦，悲与痛充斥着社会的每一个角落，生命没有保障，命运不可捉摸，即使是王公贵族也不能摆脱改朝换代、军阀更替引来的灭门之灾。既然悲与痛在现实生活中无法摆脱，于是人民把希望寄托给了佛，寄托给了来生与天国，他们朴实而明了的希望佛教所宣扬的生生业报能终结他们所经受的人间苦难，带来来生的美好生活。因此，在当时的极其悲苦动乱的社会，人们若被告知有一个能够解脱和终结其一生苦难的途径——宗教，他们会是多么的向往，多么的激动，多么的心甘情愿的接受洗礼。石窟自然也就成了他们摆脱现实生活苦难的圣坛，于是可以将他们一切美好的愿望寄托在此，通过现实生活悲苦的逆来顺受来换得来生幸福，这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因此，通过追问重复，就能够发现南北朝时期以悲为主题创作佛教题材的作品的原因了。一方面题材本身就是对他们现实生活的写照与反应，悲与痛充斥着他们的世界，因此，他们所能表现的最多的也就是悲与痛。另一方面，佛教壁画故事一再的安慰他们：佛也是经历了生生苦修才换得正果的，这既给了他们逆来顺受忍受生活苦难的勇气，也给了他们在现实苦难中生存的希望，虽然勉强，但也无奈。

 

    除壁画外，那么以那个时代的人为原形创作的雕像同样也能看出这种现实苦难的无奈。在悲情壁画环绕下的佛像，其神情更多的是对这种悲与痛的漠视，它们似乎也在告诉世人：世间没有关怀，你们唯一的希望就在忍受过今生苦难的来生了。南北朝时期雕刻的佛像形体也多清瘦、略带病态，这也是当时生活条件的折射。南北朝时期的人们选择佛教，与他们的生活理想和希望是密切联系的。

 

    （二）隋至中唐石窟艺术追问重复研究

    到了隋唐时期（此处所述隋唐专指隋至中唐时期，下同），石窟艺术发生明显的变化，石窟中的佛像在表现的主题和人物形象上与南北朝时期截然不同，形成了另一种主题、表现手法和艺术美的重复。在壁画故事主题上，隋唐壁画一去南北朝的悲痛题材，表现的多为欢快、圆满、幸福的故事。例如，著名的敦煌石窟中的唐朝壁画故事《恶友品》就是其中之一，这个壁画是一个很明显的大团圆结局，与悲痛的舍身饲虎和割肉贸鸽等佛教壁画故事形成鲜明对比。另外，佛教壁画中越来越多的描写极乐世界佛国景象的题材，金楼玉宇，仙山琼阁，仙乐升平，花团锦簇，到处是华贵祥和的景象。欢乐、幸福和祥和成为了隋唐时期石窟壁画的重复。

隋唐壁画之所以出现与南北朝迥异的题材，这是由隋唐时期的政治和社会环境决定的。与南北朝时期的社会生活相比，隋唐时期的下层人民在生活质量上有了本质上的提高，作为上层的统治阶级异能安心享受世间的歌舞升平。社会的形势发生了变化，人们对于宗教的理想和诉求同样也就发生了变化。壁画所描绘的西方极乐世界处处充满欢乐和幸福的景象，也正是这个时代的人民对于幸福的理解、对现实生活的写照和对更美好生活的向往。人们跪倒在佛像前所要佛赐予的正是更加美好的生活。所以，出现上述欢快题材的佛教壁画的重复也就顺理成章了。

 

    佛像方面，唐朝期间大凡政府修建的佛像都是几尊佛像的组合，这也是一个重复现象。这是因为隋唐时期的雕像人物形象和人物组合取材与生活，并反应了当时的社会和政治。例如，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及周围的佛教组合，就是一个典型的朝廷功能的写照。佛正象征着帝王，菩萨象征着文官士大夫，而天王力士象征着武官，俨然就是朝廷的翻版。人物的形体特征、相貌、风度与南北朝时期差别亦很明显，唐朝的佛像多数体态丰盈，朴达健康，正是这种特征上的差异，所以能够很轻易的将南北朝和隋唐时期的佛像区别开来。佛像体态上的重复，也是当时社会水平的反应，较好的经济和生活条件下的人民要健康和胖一些，以他们为原形创作出来的作品，自然也富有这样的特征，这可能与唐朝以胖为美的审美也有一定的联系。

 

    欢快是隋唐石窟作品的主题词，通过佛教来实现自己永生和极乐的梦想也许就是当时的人们选择佛教的诉求之一。

 

    （三）晚唐至宋石窟艺术追问重复研究

    到了晚唐至宋朝期间，佛教壁画题材和风格再次转变，壁画故事所刻画的佛越来越少，很多是世间生活的景象，供养人的画像比佛像还要大，甚至有些壁画作品与佛没有任何关系，出现了佛教艺术世俗化的重复。例如，在敦煌壁画中著名的《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宋国夫人出行图》等反应世俗生活壁画开始占据显赫的位置和大面积。宋代洞窟还出现了风景写实作品《五台山图》。佛教洞窟的壁画越来越少的反应佛的故事，社会生活逐渐占据主流位置。

 

    佛像雕刻方面同样也出现了接近生活的转变，在敦煌的宋佛像，已经不再是令人敬畏和顶礼膜拜的佛，而倒更像是一个佛身打扮的普通人，在唐朝佛像上能够领略到的那种抽象于普通人而又超越普通人境界的神的气质已经消失。

 

    佛教到了中唐以后至宋朝各个洞窟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重复现象，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经济社会的变化。到了宋代，整个社会形成了比较稳定的价值观念体系，科举制度基本确立，很多人要实现自己的生活理想通过寒窗苦读在今生就可以实现，不再需要借助于佛；经济贸易日渐发达，商业发展，人们通过自己的努力也能实现富足的生活，也不需要佛。第二，统治者因素。唐朝佛教的兴旺与统治者信奉是息息相关的，有了统治者推崇，自然那个时代最顶尖的艺术人才会投身的佛画像和佛雕像的创作中。而宋朝的统治者们，较之与佛像，他们更偏爱瓷器和书画，所以宋朝的瓷器和书画作品是我国的一个艺术巅峰，所以在石窟中出现山水画也不足为奇。在一个社会可以投入创作的艺术资源一定的情况下，不同艺术形式之间会有替代性。那个时代从事佛画像和雕刻的绝大多数是平民百姓，所以作品艺术水准下降也就能够理解了。所以，在巨大的石窟里看到生活场景画和打扮成佛的普通人形象也就不足为怪了。

 

三、宗教诉求的追问重复探寻

 

    从南北朝到宋朝，佛教画像和雕刻的变化体现了佛教艺术的变迁，以及人们对于佛教理解和诉求的变迁。虽然各个时期的佛像题材、表现手法、艺术水平不同，但有一点是共通的，即无论哪个时期的人们都无一例外的将佛教作为自己理想的出发点和归宿：统治者为了更好、更长久的统治；人民为了更安宁、更富足的生活。佛之所以为当时的人们景仰，最根本的是他能带给人们心灵的安慰、生活的希望和美好的理想。因此，人们多少都带有一些以虔诚换幸福的幻想，少不了实用主义的色彩。这种实用主义的诉求和对宗教的工具性的暴露是不同时期人们选择宗教的理由之一。也就是说，实用主义和工具性在各个历史时期都是主要的宗教诉求，这是跨时代的重复。

 

四、两层次重复结论

 

    综观我国南北朝至宋代的各个时期佛教石窟艺术的变迁，就可以发现有两个层次重复的主线。第一个层次的重复为同一时期，不同艺术品在题材、表现手法和艺术形象上的重复，这个层次的重复出现的原因是相同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第二个层次的重复就是不同时期的人们在宗教诉求的实用性和工具性上的重复，虽然各个时期的人民的宗教诉求有差异：南北朝的人们是为了摆脱苦难、隋至中唐时期的人们是为了追求更加美好的生活、晚唐至宋朝时期的人们为了满足人世天堂的娱悦，各个时期的统治者都是为了更好、更长久的统治，但是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总之人们选择宗教是目的性的，而且这种目的带有明显的实用性和工具性，即利用宗教达到自己的理想，这是在不同朝代之间的重复的根源。

 

    通过对追问重复的研究，可以发现很多现象本身存在的外在联系（例如文章所论述的不同时期的重复）以及现象的本质（重复的根源），从而帮助我们更好的去发现问题、认识问题，这也正是现象与本质问题的方法在实践研究中的运用。

 

 

[参考文献]

 

1. 汤用彤著：《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北京大学出版社，北京，1997年9月。

2. 徐俊东：佛教对我国传统艺术的影响及作用，载《南阳师范学院学报》，2006 /5 /7。

3. 庞天佑：佛教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史学，载史学理论研究，2001。

4. 曹又亲：南北朝佛教雕塑的艺术演变及特点，载《广西大学梧州分校学报》，2006 /16 /1。

5. 洪修平：略论隋唐佛教文化的繁荣，载《江苏社会科学》，2001。

6. 史向前：佛教从隋唐向宋代的发展，载《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5 /29 /2。

7. 林莹：谈莫高窟壁画中的佛教“本生故事”画，载《兰州教育学院学报》，2002/3。

8. 王雨：从敦煌看佛教石窟壁画的演进，《东方艺术》，2001/4。

9. 肖屏：试论我国佛教造像艺术的世俗化表现，载《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5 /26 /12。

10. 涂纪亮：实用主义的宗教观，载《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 /30 /3。

11. 李泽厚著：《美学三书》，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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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出自《晋书贾疋传》。

[2] 出自《晋书苻坚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