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配第：一个幸运的家伙
2019-4-4
在经济思想史上，活跃于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威廉·配第（1623-1687）是个幸运的家伙。
一个人，出身于贫寒家庭，成长为大学问家，大学教授，外科医生，工程师，大财主，国会议员，贵族……一个人，生前享尽荣华富贵，死后思想被传扬，还给家族留下贵族头衔……这样幸运的家伙，古今中外都不多见。
配第出生于英格兰汉普郡的农村，是一位穷裁缝的儿子。因为家贫，在别人上大学的年龄，就得出去打工。那一年，他才13岁。起先，配第在一艘商船上做见习水手和侍应生。船行法国期间，配第受了伤，干不了活，被船老板抛到了岸上。一家修道院救助了他。之后，修道院又帮助他进入鲁昂大学学习。他打小自学过拉丁文，学习进步很快。配第经商的天分在这个时候显露出来，他通过做首饰生意挣钱来养活自己。
十八岁的时候，配第去荷兰学习医学。荷兰那时候是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也是医学及其他科学技术最先进的国家。学习医术是那个时代很多优秀知识分子的选择，思想史上很多经济学家，都同时是医生，比如洛克，曼德维尔，魁奈。在荷兰期间，配第结识了数学家约翰·佩尔。佩尔是配第的贵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佩尔帮助配第打开了通往上层社会的大门。
在荷兰学习一段时间之后，带着佩尔写的介绍信，配第去巴黎找霍布斯，跟他学习经验主义哲学，数学和解剖学，做他的秘书和助手。霍布斯曾经是著名经验主义哲学家培根的学生和助手，现在配第成了霍布斯的学生和助手。培根的经验主义认识论，科学的归纳法，会通过霍布斯传递给配第；配第之后的“政治算术”研究方法的形成，与培根和霍布斯有着直接的关系。霍布斯还是后来成为英国国王的查理二世（1661-1685年在位）的数学老师，这样通过霍布斯这层关系，配第与后来的英国国王成了师兄弟关系。他后来面临政治困境的时候，利用了这层关系。配第聪明，灵活，勤勉，有很强的人际关系能力。霍布斯应该是很欣赏配第的，他将他带入了巴黎的学术圈子，让他认识了当时的一流学者，包括费马，伽桑秋，帕斯卡，笛卡尔等人。
1646年，二十三岁的配第再次回到英格兰。此时的配第已经不再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了，而是一位成熟而自信的学者。这次，配第还是带着佩尔给他写的介绍信。在牛津大学的周边，存在一个自称“隐形大学”的学术圈子，主要研究培根的哲学。佩尔原先就在这个圈子活动。佩尔的介绍不仅让配第进入这个学术圈子，而且在这个圈子的支持和帮助下进入了牛津大学，并在不长的时间之后担任了牛津大学解剖学和音乐学的教授。1651年，配第爬到了他学术生涯的顶峰。
在此期间，配第一直在从事医学研究。1650年，配第曾经救活一位因为杀婴而被处绞刑的年轻妇女，并看护她恢复健康。后来在伦敦街头出现一本叫做《来自死者的消息》的匿名小册子，歌颂配第医生的医术和精神。人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是配第的自说自话自吹自擂，为的是吸引人们的注意，这样的事情配第是做得出来的。这段时间，配第在上层社会很活跃，结识了一些上流人士，其中包括克伦威尔的儿子小克伦威尔。
就在他成为牛津大学教授不久的1651年，配第放弃了教职，离开牛津大学，去参加大革命。相对于学术工作，也许从政更容易带来成功。配第决定赌上一把。借助于之前积累的人脉，配第进入军队，成为占领爱尔兰的小克伦威尔的首席医生。小克伦威尔占领爱尔兰之后，需要对占领土地进行测量，然后作为战利品向将士们分配。本来他有了一位土地测量和分配总监的，他叫本杰明·沃利斯，也是医生，还是配第的朋友。土地测量和分配总监的职位确实诱人，它意味着大片的土地和大把的金钱。配第决定牺牲正直和道义，从朋友手里将这个位置抢过来。于是配第给小克伦威尔写信，贬低沃利斯的能力，同时大肆自吹自擂。小克伦威尔相信了配第的谗言，解雇了沃利斯，由配第取而代之。
配第确有才干，土地测量和分配工作井井有条，卓有成效。在敛财方面，配第更是一把好手。利用职权，配第给自己“分配”了不少土地。同时，因为有不菲的薪水，加上积蓄，又从士兵手里低价买进不少土地，频繁进行土地投机买卖。在爱尔兰期间，配第赚取了13000英镑的收入，占有了18000英亩的土地，还有大量矿山，渔场。通过一系列的投机活动，配第成为爱尔兰最大的地主和财主。到他去世的时候，他占有的土地达到27万英亩之多。配第的收获还不止这些，在爱尔兰期间，他结识了后来成为英国国王的詹姆斯二世（1685-1688年在位）。
1659年配第回到英格兰，进入国会，成为议员。再往后，封建王朝复辟，查理二世即位。配第很快受到了政敌的攻击，因为他曾经积极参与资产阶级革命，而且在革命队伍中担任了爱尔兰土地分配总监这样的高级职位。对政治，配第倒是无所谓，他之所以参加革命，只是因为革命能够给他带来财富，带来成功，至于民主和自由这样的革命理想，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的。敌对者的攻击并不仅仅针对他的政治活动，还针对他的财产，这就让配第紧张了。于是，配第主动向查理二世投诚，表示效忠。查理二世愉快地接纳了他，宽容了他。毕竟，他们都是霍布斯的学生，属于师兄弟。查理二世甚至还奖赏了他的行为，授予他骑士的爵位。这样，曾经的乡下穷小子，一下子成了贵族。
之后，配第将主要经经历用在学术研究方面。1662年，他参与创建了皇家学会，成为最早的皇家学会院士。配第有着浓厚的科学热情，对一切科学事务都有兴趣。据罗伯特·金·默顿的《十七世纪英格兰的科学、技术与社会》的研究，配第在很多科学领域都有研究，并有成就。比如服装和燃料，造船及相关的罗盘，流体力学等等。他曾经制造了当时最大的双龙骨船，不过技术不过关，一下水就散了架。
配第最主要的研究领域在经济学，对他那个时代的重要的经济问题和经济现象，配第都有所涉猎，作了初步的探索。在他去世之后，配第的一系列著作由他的后代出版。主要有《赋税论》，《献给英明人士》，《政治算术》，《爱尔兰的政治解剖》，《货币略论》等等。从书名中可以大致了解，配第对经济问题的研究有着明显的功利动机，他的写作主要是为政府决策提供参考的，对于纯理论，他没有太多的兴趣。不过，在他的这些有明显“对策”意味的著作中，天才的配第还是涉及到一些有价值的理论问题。
配第实在是个幸运的家伙，一个穷小子，经过努力和奋斗，成为大学问家，大财主，甚至还成为贵族，这是很多人做梦都做不到的。配第的幸运还不止于此。他生前风光无限，死后也极享荣华。经济思想史上很少有人像配第那样，他的思想在后代既被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接受，又被现代西方经济学接受。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接受他的劳动价值论，将他看成是古典经济学时代劳动价值论的重要阐释者。马克思在《资本论》讨论价值理论时，多次引用配第的著作。马克思甚至说配第是“现代政治经济学的创始者”、“最有天才的和最有创见的经济研究家”，是“政治经济学之父，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统计学的创始人”。
配第经济学成就中被现代西方经济学所继承的，是他的“政治算术”。配第政治算术方法的提出，应该是受到培根和霍布斯经验主义哲学的影响。这样一种强调以数字和尺度描述经济现象，解释经济问题的方法，确实是一种了不起的创见。它使现象的描述更加清晰，使解释更加明确，使论证更有效率。这一方法在配第的时代就很有影响。据默顿的《十七世纪英格兰的科学、技术与社会》的介绍，在配第的时代，“政治算术”成为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这方面的研究论文甚至比“经济学”的论文还要多，还要有影响。配第的“政治算术”在现代经济学中还有着重要的影响，我们现在使用的归纳法，或者实证经济学的方法，在一定意义上都是配第“政治算术”的发展。
配第身后的荣光还不止于此，他的后代还有人担任过英国首相。他的家族一直是爱尔兰的大地主，还延续了贵族的头衔。到了斯密的时代，在乔治三世统治时期，配第的后代谢尔本伯爵威廉·配第·莫里斯担任过首相。那时候，斯密在格拉斯哥大学任教，教学效果很好，英国上层社会很多人家都将孩子送到格拉斯哥大学去。谢尔本伯爵也将他的弟弟送到斯密门下，跟随斯密学习。是那种跟老师吃住在一起的学习方式。谢尔本伯爵因此跟斯密有了接触，接受了斯密的自由放任思想。后来谢尔本伯爵说，在跟斯密呆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整个思想彻底改变，接受了斯密的自由主义观念。
幸运的配第在很多方面都大为成功，不过他的道德却一直受到人们的诟病。配第在经济学方法论上的一个观点是，科学研究要排除道德，不讲道德。人们说起配第的时候会说，他不仅在科学研究中不讲道德，在生活中也不讲道德，不要操守。马克思就说，配第是个“十分轻浮的外科军医”，是个“轻浮的掠夺成性的、毫无气节的冒险家”。新奥地利学派的经济学家罗斯巴德在其《亚当·斯密以前的经济思想》中也对配第的为人表达了不屑。他说：“除了他对本杰明·沃利斯的破坏行为以外，配第的问题在于，无论他在派对上顽劣地模仿贵族做派，还是在为博得国王欢心的小册子中责备陛下的政策，他都不能自我抵制这种不正当的钻营。威廉·配第生来就不是绅士，他即使做得再好，其行为也达不到一个绅士的程度。”（默瑞·N·罗斯巴德：《亚当·斯密以前的经济思想》，张凤林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P472）
我们说配第是幸运的，是因为他取得了成功。这种成功有时代赋予的条件，也有他个人能力和素质的因素。后世的评价者，往往接受配第的成就，赞赏他的成功，却又要批评他的道德，这显然是矛盾的。配第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他个人努力的结果；他身上的那些精神，努力，进取，奋斗，顽强，灵活，审时度势，勇于行动，决不妥协，永不放弃……是他成功的基础和保障。这些精神，我们将其与成功相联系时，被看成是积极的，良性的。但是，这些东西其实与那些被看成是他恶劣道德表现的东西是一致的，比如贪婪，钻营，轻浮，背信弃义，掠夺成性，毫无气节，见利忘义，等等。按照后来的曼德维尔的说法，这些东西其实都是人的本能，只是人们出于不同的认识目的，才赋予了他们美德或者恶德的标签。从根本上来说，配第身上体现的那些道德和精神的特质，是一种资本主义的新精神和新道德。资本主义制度是借助于这种新精神和新道德取得成功的，配第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