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子的尊严


 菜园子的尊严

/潘国尧

从门到窗子是7步,从窗子到门是7步,走过来是7步,走过去也是7步——这是伏契克在牢里的癫狂;窗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这是鲁迅在深夜书房里的无聊至极;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是海子卧轨前最后的闷骚。

当然还有无奈的东京人在银座广场上围起一块水田,听蛙鸣;骨子里浪漫的巴黎人在香榭里大街上搬弄麦子,作农夫秀;近些年来,一些脑满肠肥的城里人也开始去那些闹市里支起几根圆木、挂两串辣椒的茶庄里坐坐,偶而也去风景名胜处的公社里买个黑面窝头尝尝,或者走得更远一些,去那些无处不在的“农家乐”里品尝伪农家菜。

有些行为是相通的,有些感觉是一样的,就像二哈有一天忽然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一样,更多的时候,动物的本能就是记忆中某个时光的复活。

 

早年在杭州城西的一个城中村租住前菜农家的排屋,每天上下班进出院子都非常留意各家门前的花坛,发现几乎所有的花坛里都种着不少久违了的农作物,春天见过突兀盛开的三两株油菜花,夏秋见到过特立独长着的高粱和苞谷,就是大雪纷飞的冬天,也还是有被枯草和积雪一起覆盖着的几株黄芽菜。特别是在初冬时节,南方天气还是比较暖和,这些花坛里便多得是那些绿油油的青菜、芥菜,甚至有种芹菜和花椰菜的,可能就那么一颗,两颗,虽然十分的壮硕,想来摘了也不够一家子吃一顿的,偏有几个老者常在花坛边深情地注视着它们,也有邻居家的姨啊婶的凑过来,像看自家孩子似地,围着花坛里的那几株菜,久久不愿离去。

这个城中村的隔壁是一个叫翠苑的住宅区,其实过去就叫菜园,杭州话发同一个音,把菜园改为翠园,倒也改得小锣书似的顺当。翠园本来是运河边上很大的一块湿地,城西的菜农以几辈子人的辛劳,把河泥挖出来,垒田塍,淤菜地,圈池塘,种菜、养鸡鸭牛羊,即便是在文革年代,革命者也拿城西的菜农无解,因为湿地这一带太荒凉了,荒凉到去隔壁邻居串个门,得走好几里地。再说,那会儿菜园子的边上还建有一个全省最大的监狱,好几万人虽说都是犯人,但也得吃菜,这菜哪来?不还得靠菜农们种出来?

那是湿地这一带的菜农们最辉煌的时代,邻近的几个县,被政治整得吃不饱饭的那些村庄,开始陆续有姑娘家到菜园里找活干,土著菜农们便千挑万挑,在那些外地的女孩子中挑出能干的漂亮的留下来跟自己家的傻子儿子成亲,以改造家族的基因。

严苛的政治都没法改造的菜园子,遇到了市场,就直不起腰杆了。世纪之交,菜园这一带被各种背景深厚的开发商看中了,那些湿地上很快被建筑垃圾堆满了,然后就是宽阔的马路像驴在地上撒尿一样的泅开来,再后来就是红瓦粉墙的房子像垒鸡窝一样地一排排支起来,再后来,不但菜园都变成了钢筋水泥实体,连菜农们自家祖辈传下来的老宅都被拆了个干净,那些被外地姑娘改造了基因的菜农家庭,他们的宅基地却没法抵挡城市化的洪水冲刷,失去了土地作为蔬菜母亲的基因。

 

菜农们最后都被规划到清一色的城中村里了。这些房子,外面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四层小楼,一般第三层或第二层被前菜农们留作自住,别的层面就出租给了外地的打工者。每天,各家的大门一打开,除了不足一张桌子那么大的花坛里还能见到点土的影子,周围就全是白晃晃的水泥路,水泥场子。花坛里的这点土就成了那些就要老去了的前菜农们回味几十年种菜历史的圣土,这个花坛也成了见证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找到过位子的神坛。

城中村的村委会和城管们很默契,凡是家有老人的,门口那个花坛种花还是种草或者种菜,都不是个问题,爱种啥就种啥吧!也有爱折腾的,在小区四周的栅栏墙边扒开砂石,倒腾一些运河岸边的泥土,春天的时候种几株南瓜秧或者茄子秧,然后趁着城管不注意的时候,用涂料桶从公厕里装来大粪,仔细地浇灌这些秧苗。虽然大部分的秧苗都没能躲过城管的铁蹄,但也总有一颗两颗的存活下来,夏秋时节,在栅栏上,偶尔也能看到长得水灵的一个南瓜或几吊茄子。

除了这些孤零零的几点生命,更多的时候,小区里就是一片死寂,各家的年轻人上班的上班,做生意的做生意,上学的上学,而房客们不到天黑是不会聚拢来的。此时的小区甚至比他们早年在田间劳作时看到的那个高墙里的世界更无趣。这样的生活本不是前菜农们所希望的,但却是没法选择的,现在各家每月都有稳定的上万元的房租收入,还有全省农民最高的福利保障。老实说,前菜农们不但不能抱怨,还应该感恩,感谢祖先们给他们选择了这样一块福地住下来,使他们不用在田间劳作就能活得比城里人还舒坦。

各家七、八十岁的老人们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看家,他们一般不敢走远,拾掇完各自门前的垃圾筐,无所事事了,就领着自家的狗在花坛边晒太阳;年轻一点的,那些五、六十岁的小老头、小老太,个个脸色红润,精神矍铄,他们父辈这个年龄的时候,肯定得在菜园里劳作,而现在,他们所要做的是把纸牌甩得山响,把麻将摸得水滑。

每当夜幕降临,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会围拢在村口的路灯下,多数时候也是沉默,他们常常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脚下就是隔壁阿六头家的萝卜地或者白菜地,而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