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阳农村真实图像(下):人事嬗变,梦里依依觅乡愁


  按语:今年清明节回乡休假写的《邵阳农村真实图像》上篇刊出后,很多师友乡亲给予关注,希望尽快推出下篇。经过本周末校勘,下篇出炉了。欢迎大家继续批评指正,并为农村的未来出谋划策。

  文/陈胜乔(微信公众号:狐说天下)

  对比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农耕生活,以江子冲为代表的邵阳边远农村过去几十年取得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是交通、电力、住房、通信、饮食,还是村民受教育的水平,包括对现代文明和新生事物的接受程度,都取得很大进步。不夸张地讲,这是中国有史以来未曾有过的变化。然而,正如每次社会嬗变一样,在总体向前发展时,也伴随着传统消亡、包括个体命运遭受冲击。简家陇镇皇帝岭山脉及周边一带的村庄也不例外。

  1990年代以前,因为改革开放尚未全面推开,人们生活别无出路,只能固守家园,过着近乎原始的农耕生活。那时,虽然生活艰苦,但几代同堂、尊老爱幼,也有其乐融融。1990年代以后,市场经济逐步推行,村里的生活秩序被打破,由于没有产业可供就业,单靠耕田种地无法生活,人们必须外出谋生,在生活条件逐步改善的同时,也出现了村庄空心化和空巢老人、留守儿童等问题。

  今年清明节我回乡发现,村里很多家庭人去楼空,徒留老人儿童;个别家庭,甚至举家迁至他乡,难有音讯。我幼时居住的院子,最热闹时曾有三十多户,人口过百,如今常居者已不足十户,总共不到三十人。童年时那种夕阳西下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景象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黄发垂髫独守青山溪水,盼望远方亲人回归。尤其是晚上,整个村庄难觅人影,惟有青山寂寂,静得可怕。

  比寂静更可怕的,是养老问题。不像城市老人有退休金,村里许多老人辛苦一生,未老之前为子女上学、建房、婚嫁倾尽所有,年老体衰之后,没有固定收入,只能依靠养儿防老。如果子女经济宽裕,一般会尽孝道赡养,但如果子女经济困难,则可能面临老无所养的问题。

  去年我回乡探亲,听说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儿孙满堂,因儿子意外负伤导致经济困难,他的儿媳妇因此抱怨“老人长寿对后人不好”,老人听说后,哀而无言,竟然选择上吊结束生命。这个举动被儿子撞见解救,老人仍一心求死,坚持不吃不喝绝食,几天后溘然离世。诸如此类的案例虽不普遍,但也非个例。

  对老无所养的问题,人们通常从道德层面指责,甚少作经济分析。如前所述,中国过去几十年取得巨大成绩,不光城市、包括农村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在老家,表面上农民打工收入甚高,但如果扣除不断上涨的房租费、生活费、车费和子女的学费(到城里学校借读),实际到手的钱仍屈指可数。由于很多家庭的房子是土坯房,如果不建新房娶不到媳妇,需要更新换代,因此迫使全家想方设法攒钱买钢筋、水泥、红砖等建筑材料,以致给父母的钱减少。实际上,很多夫妻在外打工生活极其节约,个人用度并不比家里的老人多多少。

  因为经济困难未对老人尽孝,最终也使自己尝到苦果。老家有句话叫“屋檐水滴现坑”,当有一天自己变为老人,耳濡目染的子女往往有样学样,丧失孝道意识,使自己也陷入像父母一样老无所养的窘境,恶性循环。

  触目惊心的还有留守儿童问题。近代学者、思想家梁启超曾在名作《少年中国说》中指出“少年强则中国强”,但在老家,少年的现状让人忧虑。粗略估计,超过半数的少年儿童由爷爷奶奶监护,甚至是他人监护、无人监护。很多父母每月难得回家一次看望孩子,有的甚至一年才回家一次,也不重视通过电话与孩子沟通。这种亲情的缺失使孩子感觉被遗弃,因此变得孤僻、抑郁,他们的性格往往冲动、冷漠、自制力差,容易产生心理失衡、道德失范、行为失控甚至犯罪。其中一些极端者,不要说报效国家、振兴民族,就连管好自己、不给父母添麻烦也难做到。

  此外,儿童防护能力弱,没有安全意识,容易受到意外伤害,甚至成为不法分子侵害的对象。近些年,媒体所报道的个别禽兽将魔爪伸向初中生、甚至小学生,老家也有这一现象。

  除了村庄空心化,空巢老人、留守儿童问题,以下问题也令人忧虑:

  一是社会风气问题。邵阳历来民风强悍,邵阳人曾被称为“宝估佬”,身上集中有湖南人的“霸得蛮、耐得烦、吃得苦”精神。脚踏实地、艰苦奋斗、勤俭持家,曾是大部分邵阳人、尤其是邵阳农民的生活信念。但这种精神近几年在一部分人当中褪变为打牌赌博、攀比炫富等不良社会风气。

  在老家农村,农闲、尤其是春节期间打牌、打麻将成为家常便饭,如果是小玩怡情倒也无可厚非,问题是一些人纯粹是在赌博,并且下注很大,一天输赢上千元甚至上万元,“一年打工挣的辛苦钱,几场牌输掉一大半”。因为赌博,导致由富返贫、父子反目、兄弟成仇、妻离子散的悲剧时有上演。

  攀比之风也很盛行。或许是贫穷压抑太久,一些村民富起来后迫不及待显示自己富有。主要表现为建房、买车、抽烟。建房追求占地宽、楼层高、装潢漂亮。一些家庭只有三四口人,建的楼房总面积达四五百平米,除了吃饭、睡觉占小部分,大部分用来关老鼠,造成很大浪费。买车更是为了表现身份,至于是否真正需要,往往很少考虑。

  有些人本是普通民工,抽的烟却是二三十元一包、甚至更贵的高级烟。我算是从村里走出的为数不多的伪白领,收入不算太低,每次回乡探亲也要随俗买一两包香烟放在身上给相熟的人敬烟,然而,见到对方给自己发的烟远比自己买的高级时,真有点不好意思拿出来。

  攀比炫富还体现在大操大办红白喜事。例如一些家庭对老人生前并不尽孝,死后却大张旗鼓办丧事,请来乐队唱歌,请迎宾队送葬,更加荒唐的是还有个别人请人哭丧的情况,死一个人办丧事总体花费至少六七万元,多则十几万元。尽管大家都知道这是陋习,但为了显示自己孝道和有钱,仍铺张浪费。

  二是环境保护问题。记忆里,老家天空永远是蓝绿色,那是青松翠柏、修竹藤萝映照的颜色。夏天到了,孩子们到清澈的小溪里摸鱼捉虾,捉螃蟹;晚上凉风习习,满天繁星又大又亮,虫声唧唧。皇帝岭山脉周边村庄目前的环境仍然不错,但也面临被污染的趋势:主要是村民修建新房采用现代建筑材料,各种不可降解的垃圾随之增多。化肥、农药以及难降解的农膜的使用,包括乱倒垃圾、焚烧垃圾,也使村子面临污染。像麻雀、青蛙、螃蟹、鱼虾及各种小昆虫的数量减少就是证明。

  三是村居规划问题。如前所述,老家建房是极重要的事,很多人辛苦一生仅为修建房子,但在建房时,村里基本没有作统一规划,存在个别村民随意乱占乱建的问题。建的房子几乎都是用钢筋水泥堆砌,以洋以大为美,缺乏中国传统元素。就算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也大多是把楼建得高一些,瓷砖贴得漂亮些。从现实来看,童年居住的那种倡导自然环保,白墙青瓦的建筑已到消亡的关头,新建的房屋普遍缺乏贴近自然、方便农家生活的特色。

  四是地下宗教问题。年轻有知识的一代外出谋生,留下的是见识不多的老人、妇女和儿童,给各种地下宗教、封建迷信提供了肆虐的机会。我回乡探亲曾看到有人在村里发传单、演说,利用官员贪腐、贫富不均等易共鸣的问题,公然抹黑当局。这种现象如果不引起重视,将会危及整个社会发展。

  以上种种问题,非邵阳农村独有,它们是农村转型必然出现的问题。实际上,其中的一些问题在城市也存在。诚然,我们不能因为这些问题的出现而拒绝农村现代化。同时,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些问题如果不引导解决,最终会阻碍整个中国社会现代化,阻碍文明的进程。从数据看,中国城市化率已超过50%,很多人虽然走进城里生活,但根还在农村,那里还生活着亲人,与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我们不能忽视农村荒凉,忽视农民遭遇不公,忽视农村走向没落。

  更重要在于,对城市而言,农村始终担负着大后方、天然绿肺的责任。没有农村为城市提供源源不绝的劳动力、粮食、瓜果、蔬菜,没有农村的森林消解城市的空气污染,没有农村为城里人提供旅游休闲的场所,城市再发达,也会变成“死城”,失去生气。

  作为从小在老家长大,如今定居异乡的游子,虽然我在经济上不再依赖老家生活,但无论身在哪里,心里始终有那一抹魂牵梦萦的乡愁。我不希望农村在发展当中被负面的东西吞噬。我渴望老家在日新月异的同时,能安土重迁,留住青山绿水,蓝天白云,人们永远纯朴善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成为远方游子想往的诗意栖居、安放乡愁之所。

  值得一提的是,针对上述问题,老家政府并没有不问不管。例如林场政府已针对江子冲生活困难的村民办理低保,每月发约100元的低保费,独生子女家庭另有补贴。在有钱人眼里,100元只是一包烟钱,可对村里的一些老人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至少它代表政府在关爱他们,让他们感受国家的温暖。政府还针对村里的交通建设、环境保护等进行扶助,致力于推进生态公益型林场建设。

  此外,村里许多在外工作者、包括读书人,通过多年打拼具备一定经济基础,无须担心养老问题后,日益厌倦城市钢筋水泥格子的生活,担心空气和水的质量,不少人已着手做准备回乡生活的准备,相信他们的回归将给村子带来积极的变化。

  惟愿老家未来美好,给游子“叶落归根,回乡养老”的希望。(下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