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


  得到三舅去世的噩耗,并没有感到太过突然。春节期间去看他的时候,人已经无法正常呑咽,医院也婉言拒绝入院治疗。只是开出一大堆药物,让在家静养。

  这一天是入春以来最暖和的日子。白玉兰花,海棠花,樱花,还有煊烂到让人心慌的连翘花,在目之所及之处肆意开放着,花的香气浓郁得不行。我启动车子准备去上课。一天的课程安排,总是让我感到这是每个星期最重要的一天。这个时候,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他说,你三舅去世了。

  我说,我知道了。我明天一早坐火车回去。今天我要上课。

  是的,我上午有4节课,晚上还有2节。这一天,我如往常般上课,跟同学们交流,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晚上,8点50分,已经完成了一天的授课的我,坐在办公室里,小白楼已经寂静无声,在黑暗惨白的日光灯下,轻轻啜着不加糖的苦咖啡,回忆着关于三舅的点点滴滴。

  我有四个舅舅,二个姨,在我的四个舅舅中,小舅早年夭折,心目中依然是一个青涩少年的模糊印象;大舅是个老派人物,穿粗布衫,抽旱烟,印象中,好像不是端着一支长长的烟枪,默默地在院子里吸烟,就是扛着农具要下地。好像从我见到他时,就是这个样子。现在想来,主要是跟我相差年龄太大了。老人90年代因病去世;二舅是那个年代的文化人,上过高中,早年长期在外边做合同工,后来回到家乡,他为人低调,性格不温不火,但体质一直不是很好,前年因心衰去世。二个姨也去世多年。大姨同大舅一样,也是老派人物,裹着三寸金莲,胖胖的,总是带着慈祥的微笑,跟大舅的性格很想像。二姨所在的井塘村,是一个著名的明代古村,也是我童年时代回忆最多的地方,那儿的古井,青石街,和爱笑,开朗,有如母亲般温暖的二姨,自然就成为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乐意去长住的地方。二姨的家在一条长长的青石古街的北侧,这是一条进村的必经之路,鲁中山区特产的青石已经被时光磨砺成光滑明亮的青色。我的二姨就站在门口等待来做客的我,微笑着。

  二姨去世后,我几次要写一篇文字来缅怀她,但又几度难以落笔。我知道这可能源于她是如此存在于我的童年生活,以至于我无法冷静地去描述。倒是我的小妹,一个多年来一直笔耕不辍的诗人,曾经写下诗歌一首,大致表达了我的一种情绪。也许,我会在某个时候,继续给我的二姨写一篇文字。

  三舅是体质最好的,个子不高,但肌肉感很强,在幼年的我看来,真的算是壮如山了。他好酒,但永远是价格最便宜的,好像从来未曾见他穿过新衣。如果说原来生活困难,要养大二个男孩子,需要他过得节俭。但如今我的二个表弟都已经成家,而他,在家种植了三百多棵山楂树,近二百棵柿子树,每年的秋天,他要收获几万斤的山楂和柿子,柿子要用一种类似刮果皮的刀子一个个削去极薄的一层皮,然后在温和的秋日阳光下一天天地晾晒,需要过几天就要翻一遍,直到柿子结霜,才可以挑选分类装箱,出卖给下乡收购山货的商人;小小的山楂则要一个个用剪子剪成片状,晒干后出售。这是一个大工程,一般的农户需要个把月不停歇地工作,手都会磨破,三舅家山楂收得多,要一直切到来年春天。实际上,他家的山楂到现在还没有切完。生病期间,只要感觉稍好一点,他就在自家的屋顶上切山楂片。一般的年景,山果的收入要二万元左右,这也算是不错的收入了。但他的生活依旧节俭得不行。冷冰冰的房间,破旧的不成样子的衣服,粗糙的饮食,高强度的劳作,好像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的病,属于喉腺癌的一种,去年发现时已经被医生宣布没有治疗价值。其实发病前一段时间,已经有明显的症状,但那时他正在山野间挖一种叫作“狼毒”的中药。这种植物是一种极毒的草本植物,一不小心,被如乳汁般的汁液沾上,就会中招,轻则面部红肿,疼痛难忍,重则浑身肿痛,需要入院治疗。但它是我童年时代获得一点零用钱的一个重要来源,每每周末,小伙伴们便成群结队地在山野间挖掘这种块茎植物,一次要挖数十斤,晒干后卖到供销社,赚得的钱大头交家长,自己也能留下一点,可以买点土糖,小人书之类的东西。但随着农民收入水平的不断提高,已经鲜有人冒着风险去挖掘了。三舅一边挖狼毒,一边喝一种草药茶,据说可以消炎止痛,因而错失了早点就医的机会。他的三姐我的老母亲就为此一直耿耿于怀,老人家固执地怀疑是狼毒损害了他的健康。事实上,经查,狼毒还有防癌的作用。但这一切似乎已经无所谓了。

  好像他也从未年轻过。幼年时的我,觉得三舅是严厉的,印象中好像从没有跟他嬉闹过,直到成年后,我和他之间也是一种很严肃的交流。我郑重其事地问候他,以前是他嘱咐我在外边好好工作,后来是不要总是回家,以免耽误工作。到了春节前,癌细胞已经严重侵害了他的健康,加上染上感冒,病情突然加重。老母亲匆匆往返于潍坊和青州之间,常常以泪洗面。我腊月28下午回到潍坊,第二天(初夕) 一大早就驱车回到老家,看到已经瘦削如柴、病态如斯的三舅,突然涌上一种酸楚的情绪,泪水禁不住冲上眼帘。我的三舅已经不是过去那强壮的三舅了,他静静地卧在床上,显得那么瘦小!这是我第二次因为三舅而流泪。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年我5岁,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就是任性地要跟三舅到几里外的地里去,可能是拔掉了玉米苗吧,他作势要揍我,当时我哭了。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晚熟的杏子藏在厚厚的叶子里,隐约露出娇艳的鹅黄。在三舅弄来的一大捧杏子的诱惑下,委屈很快被酸酸甜甜的味道所淹没。夕阳西下,伏在三舅宽阔的背上迷迷糊糊行在回家的路上,那是我单独跟三舅在一起的少有的时光。

  送别三舅的仪式极尽哀荣,送行的人群在淡紫色的梧桐花海中流动,亲人的哭诉,唢呐的悲鸣,在春日阳光下飞舞的纸钱,……

  按说,人过半百,人生的一切包括生死都已经看开,但世事无常,人有大异,心中郁积的一股情绪总难消去。中国农民总难有如电视上的光鲜生活,很好理解。给三舅送行的乡亲多是农民,他们的生活状态相差并不太大,这样的故事还会继续演绎。如之奈何?

  谨用小妹的诗结尾:

  《三舅》

  (作者:青青,2016。4。17)

  你已经咽不下

  亲手种下的玉米  稻谷

  金灿灿的麦子

 

  你每天还在刨地  耕种

  麦子绿油油的疯长

  你却一天天枯萎  一天天矮下去

 

  一定记得多喝一碗  再多一碗孟婆汤

  一定要忘记

  忘记你的今生前世

                                              2016年4月凤凰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