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乍起，尘霾扑进心口。
得到消息，我决定暂时不跟在美国陪我的家里人提起，转头望，窗外忽地就站满了巨大的孤立。在孤岛的另一端，大哥前途未卜。虽然我，不只我，对他都有稳定的把握，知道他的道行，精明强悍能周旋。但顺着各种事端深想去，还是中心若焚。睁住红眼，一时欲悲欲魔。
与一些人联系过后，更无法平静，于是又去找了一下以理性多智见称的L哥，L与大哥也是旧交，年纪相仿，他们在一些圈子里各逞擅场。他倒轻松些，煮一大壶咖啡给我喝，认定时势造英雄，不必悲观，焉知非福呢，并嘱咐静观其变。这才收回点神，把无边的烦闷给按下去。想起来在大哥的羽翼之下久了，俨然树和猴的关系，不能啊，那么脆弱！边走着道，边脑袋浮浮沉沉，忽然才要珍惜起一些回忆。曾几次提笔想写些共同经历，却总发现自己在为某个旁观者表演无法忠于自我，于是一次次放弃。记性也太差，想起过去，仅仅是一片浓稠雾霭，味道熟悉而细节破碎，拣不起来。想起大哥，想到的是那颗经常跟我一样蓬乱油腻的脑袋、思虑过重的黄瞳孔、野猪般具攻击性的气息，大头皮鞋、大盘鸡、小茶碗里的茶垢、钱包里的牙签、破烂手机皮套、烟头加扑克、条幅“君子止求”、蒸竹鼠、福建柚子、遮盖身材的中式对襟衫、他天才似的孩子、特别会讲故事的嫂子、刘禹锡诗、牟宗三大部头、马一浮、墨镜、无休止电话、书架上崭新的小说。。。最不可能忽略的是他自带背景音乐般的说话声音。
他跟我说过太多的话，八成都是发噱打屁扯淡或者相互捧哏，但这已经算少的。平时要是女人找他，上午来的，无论多早，都吃不上准点午饭。如果在网上跟人吵起架来，就更没谱了，连篇累牍，我们在旁的看着那些排版密集的长微博都觉得累。近年来，遇到几次危机，也就有了几次触及灵魂的谈话。去年冬夜，我俩对坐吃茶，他担心之前干砸在我手里的一件事情和后续效应会让我无法处理，长出心魔，因此准备良久与我相约商量。但我实在太聪明，硬撑着面子还扭捏不打开心扉。他也不急，像个细心的女工，剥着柚子，拿眼神摸我的反应，嘴皮重度皲裂着，抽丝剥茧地替我把心结解开。午夜出了他家门，冷风一打，想到自己且与真心隔着一层，只是把心病用甲壳包裹起来，埋在角落，找一些辩辞来压盖，不敢面对。而他比我还要精心地将其修整、恢复，摆在我面前让我自己看了再服下，疗救了我精神上的危机。
在印象里，尽管很少，他也有毫不话痨的时候。记得那回五一前夕的深夜十二点半，一干兄弟被鹰犬隔离“双规”在一个“学习基地”三十多个小时后被拉到院子里，一个鸡巴领导对大家射出一泡又一泡令人羞耻的爱党主义道德教育的精髓，完了就打算把这帮社会帮闲给撵走。但兄弟们不，因为大哥还没出来。要走一起走，不让，大家就在院子里齐声喊他的名字。鸡巴们有点慌了，指向二楼的一扇小窗，大家一下认出了大哥矮壮的身影。隔着窗户，他啥也没说，神色凝重，只望着我们，手坚定地摆了摆，让大家赶紧撤。。。
写到这，不得不打住，不如说说另一次扯淡吧，关于善恶。
当时一种常听的说法是，我国文化强调性本善，结果依赖道德，培养出好多伪君子和乡愿来造孽；西方基督教信性本恶，假设所有人都绝对自私，于是契约啊律法啊严明得一笔。文化决定论，本来是极粗疏经不起推敲的流行话语。大哥认真想了一会，说，世道还是靠善来维系，如果人性本恶，你买包手纸递出去100元，在没有监控和第三方目击的情况下，对方大可不认账，但事实上你发现，大多数人没有这么做，恶永远是小部分的，平常的善维系着社会的运转，因为好人需要善，坏人同样也需要善。这会回想起来，感慨万千。在这个堕落实验室，我们从强忍着吞下的情绪习得了无助，扭过头也不想点开某些天天上演的乌七八糟——没必要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脏了——但当我在美国怀念故乡时，她首先还是一个精神家园，这儿能长出个大哥这样的器大活好的怪萝卜，真是让人又喜又得意。从精神继承上说，他算是个抱残守缺的人——心中从来以儒者自居，但却很少显露，更不矜夸或者攀附，对权柄者奴颜卑骨。他认为儒家思想上的敌人，不是所谓西方，而是法家，实践上就是秦政。借用何晏评价子贡的一句话：君子之儒，将以明道；小人为儒，则矜其名。尽管他也背负不少缺点，有时候还躁，但用他身上并不为过。他的独特，毫无疑问，给了他踽踽独行的命运，人们喜欢对他这样的人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但早就无所谓了，心里头跟明镜似的，某诗人写过：这条路也许/不通向任何地方/但有人从那边来。他相信自己所作所为是对的，这是最真实的希望。
其实不用借别人家，我们自己也爱揸诗，而且专揸七律，曾经次韵他一首：
事事堪嗟凭廓落，朝朝徒慕远霞开。
孤鸿号野离园去，长剑鸣空傍掌来。
萱草排忧非本志，夭桃成径在其材。
西山为我藏新酒，沧海归途夜上台。
不承想，我今儿真要为你藏酒，等你沧海归途再醉饮相扶了！担心你的狷介、你的自尊会让你付出痛苦去抵御侮辱与孤独；担心让浪潮和期盼定格了你的生活；害怕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酒灌满喉咙。怀璧其罪，大哥啊，你是麒麟，是蛟龙，这一生还有无数好玩的事情和残忍的伤痕，还是留到我们遥远的弥留之际再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