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无术,一空万有,与在为邻
空空“画境”之幽幽“禅境”
——一空山人的“白水青菜”
十月,裹着岁月的饱满,和满世界各种形状之落叶的身世秘密,铺金卷银而来。
一空携他泰国回来的新作,在这个满街桂花、流香溢金的十月,再次转道上海。
让我小惊喜的是,一空这次带给我的画,画在让我眼睛一亮的日本卡纸上——
厚厚的专门衬画的卡纸,让这幅画,虽然还没来得及装裱,但不妨碍它此刻静静地立在我电脑屏幕旁。键盘上工作一会,颈椎累了,可以停下来,看它一眼……
马不停蹄的外缘“勾搭”,掉在自己的“关系模式”里(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和自我的关系)、能量外摄,心疲身累,“内在小孩”嗷嗷待哺……一空的画,是一个回到自身、“静心”“养心”的滋补。
靠在电脑椅上,手枕后脑,闭上眼睛,打开你的内视觉,静静细赏。
给自己这么一个短而又短、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感受着一空说的:闭门即是深山。
耳麦里是何田训的那首百转不去的“春歌”。身上是温暖的秋阳。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声如洪钟、槌槌在胸的鼓乐,梭织于心、由远及近的吟唱,五腑震撼、荡气回肠……
十月的秋阳里,这每一音符,都是一空画里、穿山涉水而来的笛音……那悠扬婉转、朴素无华、层层涟漪、来自生命最古老池塘的笛音,提醒着所有让你莫名泛泪的最最心尖的东西……以及它们的不死的乡音般的“在”。
当人生本身,成为一场“离乡背井与还乡”……当人生本身,就是一场“离乡背井与还乡”……
当我们各自,不得不走上一条条不同山路的“离乡与还乡”……
无需太多,只四句词,自始至终,“经文”般反复……
配这样的曲,需要一幅画,一幅简简单单、绝不比这四句词更多笔墨的画。
一空的画。
他这次带来的这幅,并没有他通常的手书题款,包括“甲午”的字样,只是在没有一片叶子的“老树”的根部,像唯一的一片枫叶一样,落了一个他本人最简洁的红泥印款。这个红泥印款,和半悬天际的半个红日,遥相辉映,整幅水墨画,在银色纸质带来的现代纸业之工艺气息里,竟也有了不同以往宣纸之古朴、之日式审美下特有的清透和净寂。
还记得第一次与一空的会面。
那个光线有点“媚”的五月。明亮的光晕让一些细微的事物变得模糊,让流光变成了画家的笔,抑或是一把岁月手上的精致眉刷,一笔一点、一扫一划,就这样所有的愁眉不展,云淡风轻。
而一空的画,不属于五月,同样的云淡风轻,但它是山长水阔、却道天凉好个秋、看似萧疏空灵、却沉实饱满的“十月”。是我这个天蝎座最“乡愁”的“十月”。
很庆幸早了些年出生,没有和诗的年代错过(呵呵,也在娱乐至死的年代里“老”得很及时)。
尽管那些没有错过的“诗”、它们流落至今,可能无人问津。
在我最喜欢的诗集里,二十年前的某一本,喜欢得没有道理。
乍一读,都像白开水,什么也没有说,平淡无奇地被翻过。
可是,就像是潘向黎的《白水青菜》。
若干年若干年过去,那些个平淡无奇的句子,就像深藏于水流下的“鹅卵石”,经历岁月的冲刷,曾经毫无印象、也没有颜色的诗句,开始叮咚地往上冒。
事情也许就是这样
但你不要说
只是当你怀念起什么
就请你就怀念着什么
就像“春歌”里的四句。
就像苏轼一生最后留下的那四句: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未消。及至归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作者的名字就像水面上飘过的无痕的叶子,但他们留下的这些粼光烁烁的句子,都金子般埋在了生命的沙石里。
一空的画,其实是另一个版本的潘向黎的《白水青菜》。
安安静静“下料”,实实在在“慢火”,把自己削做最大的那块“主料”,将人生终究的寂寞熬成柴,甘自情愿地将自己搁在这个时代快餐猛火之外的文火上,在趋之若鹜只求舌尖一味的花色亮丽里,自我煲成一锅闲闲的、有人问津也好无人问津也罢,一旦喝下,无不妥贴到每一脏腑、慰籍几世的“浓汤”。
真正的好东西,端达面前,可能只是锅盆里清清淡淡、山长水远、寥寥几许、如一空笔墨般的“青菜”,在看不见的过程里,经历过不为人知的沸滚,直到人前已去——真正数来、一一周正挑剔到让你咋舌的“各种名贵辅料”……锅盘朴素,汤色清正,味道不求浓,但求尝遍百味,一世难忘……一空山人的画,正是无数看不见的名贵辅料,烧出来的一瓦罐这样的“白水青菜”。“墨”是那个青菜,“白”是那个汤……不懂的人,谓之“白水青菜”,懂的人,估计只会一个动作——闷头喝,也不说,顶多擦擦嘴的时候、笑笑。呵呵,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真水无香”。
一空这次带来的这幅墨迹只占空白银色卡纸三分之一的画面上,如果说,每一根笔精墨妙、气韵生动、格高意古的线条,都是空灵高邈的音符的话,那么,一空就是用他心里怀揣千古的水墨音律,在纸面上,谱与了我一曲“水清鱼读月,花静鸟谈天”的清脆笛音,不需要耳麦,只要心在,就一遍遍可听到来自一个以画入世,又以画出世,真名“吴文坚”和俺只一字之差,五百年前似有兄长之缘的那个男人怀揣的春天和百花,以及这个在壶上玩刀、在纸上弄墨,所有人间风月,都不过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里那朵明心见性之“拈花”、出家六年、又返身红尘的男人,怀揣一世的秋和月,冬和雪……仿佛这素心旷远之草木中,一树,一鸦,一月,一鱼,是尘世唯一可寄的知音,就这样,天地之荒,我自到老,所有无凭的心绪与心絮,都信笔由缰在时间的大风里,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这个得太湖水的灵秀之喂养,吃甜软入心的食物长大,普通话里带点和沪语相似的吴侬地方口音,“吃吃”笑起来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虽然在宣纸上作画、惜墨如金,但宣纸外,却真诚豪爽,士人的清逸中,兼有江南石板街走出来、或小镇岁月晕染出的敦厚淳厚的男人,把他家乡的山山水水,转译成一纸画面上、如太湖般明澈的心境;我从他这里被授与的,不是他赠与我的一幅画,而是这般恒住的恬淡的心境。是一味可以用来慢慢仰喝一生的禅之岩茶。所有来自于他笔下的远山近水,草木山石,人在柳下,鸟在天上,皆是某旷远之心境、“咀嚼”“当下”的一纸清香四溢的茶汤。
在这杯“茶汤”里,有那个我们可以视之为生命之“大故乡”的“一”,有人生之飞花落尽、草木又生、“红泥炉上一点雪”的“空”……徜徉其间,我不是很想让自己很快地在画框外找到一个位置,迅速地点个赞,完成点什么,我更想变成一个不会说话也不需要说话的哑子,忘记掉身负其累的尘世繁杂,寻着这出世又入世的“笛音”,沉浸其间,哪管这唐风宋雨般穿越来的家伙,他用了什么技法,或大道无术什么的……它都和我没有关系。
回到一空这次带来的画上,你能看到,一人,一琴,一印……唯独就是没有千江有水千江月的那个“水”,那个“要命”的最最关键、让所有石头瞬间悟空般有了灵气、让所有草木刹时有了呼吸的“水”。一空,你怎么可以,太湖上作息,每日东升西落、山水当盘、以月当餐,回头,在这样的水墨画里,这么“没良心”地不着一滴水呢?你怎么可以让你的江南不带一滴水痕,却又无边无际地满纸铺开、从在这张纸上落笔的第一划,就注定要涓涓流淌到每一个“来者”的心里,那袅袅不尽、欲言又止、比人生更山长水阔的烟云水气呢?
一个太平盛世的男人,没有生死挈阔的切肤之痛,是如何可以做到如此不滞于物,不拘于形,不固着于色,把个人所期盼的英雄于世的一生,全然托之笔墨,寄情山水,活出“画家”这个身份之里之外的从容的呢?
茶,在锅中接受那份压力生热、高温揉捻、酦酵氧化的过程,正是我们“人”,在世间百转千回的过程。读一空空空“画境”之幽幽“禅境”,正是疲于红尘、被揉捻得皱巴的我们,可以让自己,像“茶”,接触到水,一点点舒展,重新“活”过来的过程……
读一空的画,离不开“禅”这一味
就像喝一杯茶,离不开“水”一样
读一空的画,离不开“禅”这一味。就像喝一杯茶,离不开“水”一样。
你无法一边站在地球上,一边同时把自己“拎”起来。这是一个“悖论”。
逻辑不允许,但“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的“禅”允许。
它带我们穿越“现象”的迷雾,超越一般常识见解和角度,超越一己之分别的知觉,超越可思维的境界与受缚的头脑。让心成为那个骑在“牛”(头脑)背上的“娃”,让此身与此生,成为那座桥流水不流的“桥”,就像一空画外的那双慧境之眼,虚空中,看尽流转生灭,人世万象。
是谓: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
以我与一空交谈所得和揣摩,一空的绘画理想,除了在中国绘画史上,留下一个脚印……这一每一画家都有的梦想之外,似乎还有一个内在的更终极的诉求,即用非宗教的语言,或者说用纯艺术的语言,来诠释对他的人生和生命,有着极重要改变和影响的这十二个字。
在南京西路的繁华背景下,他反复和我提到这十二个字,可见,拿画笔,和山门里拿扫帚的没啥差别,修的都是“心”。
在这个“修心”的过程中,“禅”就像是那只让你既站在地球上,站在红尘里,又同时毫不费力地、可以把你轻轻“拎”起来的无形的“手”。
一切非“你”的、一切非“在”的,一切非“此刻”的,一切非“自由”的……皆可以在时间与虚空之临在、之相续的洪流里、经由禅里的一朵花而“退”去……如果说,花是“开悟”的植物,那么,“禅”就是人类意识之壤的一朵芬芳之“花”。
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一颗“意识的种子”。一颗意识打通意识(潜意识)、带来定慧一体的“全观”的意识的智的悟的种子。
它既是修行,又是得道;既是手段,又是目的;既是方法,又是本体;既是定,又是慧……
美国超个人心理学家肯•威尔伯把它描述成,无内外之别,无主客与彼此之分。它们:既无开始,也无结束;既无方法,也无手段;既无途径,也无目的……
它既非哲学(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哲学——它所有含摄着深邃意蕴的生命哲学与美学,貌似都与它有关,又无关。它不是建筑在逻辑与分析基础上,而恰恰与所有具有“二元”形式的逻辑的东西完全相反。它里面有“智”的因素,但一旦被剖析,一定荡然无存),亦非宗教(禅兀自独自、跳脱出了这个世界所有的为它准备的“框”,包括宗教的“框”;它里面没有必须遵守的仪式和被强调的必须崇拜的人格的神),而是一种真正的自由的鲜活流淌的心灵状态与体验,一种让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一石一木,都充满着可与人共感的心性之光辉的生命与存在的形态……
铃木大拙说,同一世界,同一石头,同一杯茶,悟与不悟两境界。
这就是一空说的:艺术家就是赋予万物以生命的那个人。万物,如果你赋予它禅的精神,画出它们本来的本性,万物就都是禅。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眼前掠过一空画里我特别喜欢、说不清有一种什么特别气质的静物……无论它是一瓶一梅一开卷(读到的是人生无数个自处里的那份安于寂寥的笃定……)此瓶非彼瓶,此花非彼花,此卷非彼卷……
如果你有印象禅宗的《十牛图》,你会从第六幅(《骑牛归家》)和第七幅(《忘牛存人》)的羌笛晚霞,无限意境里,读到一空水墨里某种气息的似曾相识。
肯•威尔伯说,唯有“超个人”的画家,借由他们胸中之丘壑而来的画笔,每一笔下去,都实际是扫荡着皮囊下的自我,而在更大的能流里去触碰到其他的生命,去触及到宇宙,去触及到神灵,去触及到那些执著于表面事物的人所无法触及的原型与场域。而我们的“明日之屋”,只能由那些站在超个人次元门槛的艺术家来负责“装潢”。正是他们,从内心深处,以无误的语言,为我们呈现着光辉灿烂的实相……
一空说,我们下次可以喝到“一空小酒”了。
其实,我倒是觉得,“一空”这二个字,应该是一个“茶”。
是千江有水(无水也可以)千江月的那一款“茶”。
如果说,他的水墨山岚清风明月、是他邀你“回乡”、等你“回乡”——回那更大的人生之“乡”的“骏眉”、“普洱”的话,那么,这杯涤烦疗渴的“茶”,你喝到了吗?
一空只是用他的笔墨,在宣纸上,漫不经心地种了一棵百年盐茶、千年普洱的老树,无论它的品种是山中独行,还是亭中趺坐,仰面皓月,还是侧耳听泉,溪边垂钓,还是泛舟漂流,孤木晚翠,还是草堂客话……至于你摘什么,泡什么,喝到什么,品到什么,那就看你自己这只“杯”的大小。或者,你的“杯”,刚好装得下:柴米油盐酱醋茶,事事出在别人家。岁暮清闲无一事,竹塘寺里看梅花;或者,你的“杯”,还能装下: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未消。及至归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这里面的心境,就看你自己如何送给自己。
平逸,旷远,淡寂,空灵,宁静,禅悦,以及这十二个字里以极简方式的“临在”,在一空山人的画里,无处不在,它既是气韵里的“经”,也是禅识里的“纬”;而一空画里这份袅袅不绝的“禅香”,像藏置于某高低不平的胸臆里的一个香袋,它让你,可以慢慢地静下来,用它自己的特有的语言,消弭横冲直撞你心口、滞塞你胸口“垭口”之物,柔软地牵你的手,带你回到空灵玄妙、随缘自在、朴素无华、又宁静喜悦的“当下”的故乡……
一空就这样,用他的空阔隽永的画境,像一杯茶之于水,徐徐地冲泡着每一个意象里的“禅意”,并以此来对那个“本初觉知”作一次次具象的回应——
空、旷、清、寂、古、淡、静、逸……简单又简单的勾勒,恰到为止,一空的画,绝不多一笔,就像林语堂夸赞庄子——当他到达道的边缘时,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停止及休息”。这是一种智慧的美。也像他笔下的陶渊明,酷爱人生而不过度,知道什么时候一只脚跨在里面,什么时候一只脚跨在外面……
一空的画,是画面版的陶渊明和庄子。一空喜欢庄子,之如林语堂喜欢庄子。
庄子要人和万物各自完成自己的天性。“安其所,遂其生”。可不,一空画里的每一个“对境”,似乎也都各安其所——找到了它们自己的那个“在”的位置。
如果有一天,我的文字和一空的画在一起,不是因为我更能读懂一空,而是我和他的生命态,貌似站在“存在”的“二极”——一个在盛世里,把自己过得案牍劳形,兵荒马乱;一个则穿越时空,把自己毫不犹豫地送入“托杯玄胜,远咏庄老”的洒脱自在里。
寻迹、牧得……参访与寻访
最高的生命之境与审美之境
结缘一空,是在朋友微信下的一次跟帖——笔笔生趣,山山空灵,果然一空,“一”似那只藏身画外、无所不在、心境既感五蕴又丝毫不被外物所染的“眼”,“空”是那笔墨如有限人生之有限的交代、既然有限何苦认真,那份稚趣、不被现像之“相”带走,而是随我这份看透有限、索性蘸着“有限”本身细研而来散发禅香味道的那个“墨”,随性随心“把玩”天、地、人、生……并于无形处挥笔溢来流出纸面的“妙有”——一空画里,所有的点线诉说,都是一部“经”、之于你烦杂营役收拾不尽的人生破局里的、一种终于放下加法开始走向减法即刻渐悟的“境”,蜻蜓临照里读到一个孩子才有的不理人世的小自在;梅下好友二二相对,与世无争;静物之气质里、带着难以言喻之辉光……还有山,既不失这个世界上最雄伟者的云路漫漫的“势”,又在那个俯瞰的无所不在的“眼”里,让渺小如我,终于感受到一种可以不被任何有影子的事物、尤其是那巨大到你必须登顶才能走出某某影子、不再因为身在其中而被其“吞没”的释然……且,原来,所有葱笼的绿,在山的怀里,居然如此童稚、又不乏风情……
我不懂画,正好可以像个局外人,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观念,只是一手泥巴,接过他递来的那个在“自性自体”的沙滩边,挥毫冲浪、不小心拾到的生命大海里的“贝壳”……我知道它的朴素的螺纹与线条的下面,藏着人人心里都有、却仍然都在外面百寻不得的那一颗“珍珠”。
人生有“牧羊少年”必得去经历的“寻访与参访”;看似脚底,实于心灵;惟其如此,才有可能与“我家后院”的那颗生命的钻石“相遇”。所以,读万卷书的后面,是行万里路。
一空的画,涓涓流泻的,是他关于他自己那头“心牛”寻迹、见迹、牧得、同归……的这一路心迹。禅宗著名的“十牛图”里,我们是否已找到属于我们的那一片悠悠闲然的“羌笛晚霞”?找到那片野花芳草自丛丛里的“水自茫茫花自红”?得其“意”而忘其“形”,要的是没有的有。不常常的常常。无为的为。不追求而到手的追求。于无求中、豁然洞见“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最高生命之境与审美之境……
一空也好,我们也罢,或都在见迹的“开始”里,或都在“牧得”的“趋近”过程中……生命“内在海拔”的螺旋向上,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跟“自我”的攀岩与跋涉,但这都不妨碍,我们在内心,给到自己一座如同圣杯的“雪山”。或许,每一幅图到下一幅图,隔着的不过是几根线条,却可能是穷尽一生,也只能仰望、登顶者稀的“喜马拉雅”……
话说那天,从近玉佛寺的顺风大酒店,到霓虹璀璨的南京西路,车水马龙的商业街,人流如织的上街沿,和一空并排走着,聊着一些我感兴趣的话题细节,竟然没怎么觉得,两个人走了大约有三、四十分钟。直到离酒店百步之遥的步行街世纪广场的金钟咖啡露天酒吧再次坐下。其他几位一路风趣的画家,掉在我俩身后,渐失身影,手机过去,敢情那厢边几位已走累,直接打车回酒店了。可见,我俩脚劲还算不错;人家一空当年出家,为寻师,从福州,整整18天,三步一叩,至300公里外的厦门南普陀……呵呵,有这个“励志”的故事“支撑”着,这点比如“逛街”的路,也就真心算不了什么了……
一问一答:
那18天裤腿有磨破吗?
一空:当然有破了……
要是膝盖有磨破,发炎了,岂不是走不动了?
一空:我垫着旧拖鞋底子的呀……
……
一路,我们就这样有问有答。
谈得更多的,自然还是他对绘画本质的理解。
这个部分,他说的最多的六个字,是“形而上”和“形而下”……
形而下之“术”的技能的东西,就像是“套娃”的游戏,“你”一层层套,每个在你前面的人,都让这个“套娃”的圈,只会越来越小上一圈……
他举了几个例子。
比如灯光和灯泡——
夜路之人最怦然心动的,不会是来自一盏灯它外饰的华丽,而是在最朴素的自有本有的某个明心见性的“光盏”里、被遮蔽的部分,被拿掉多少。技能只关于灯泡制造,心性,才是千年暗室、一灯即亮、带来真正的光明之物……
这就像全人的死尸和残缺躯体的活物让你选择。你一定是宁可要“缺胳膊断腿的活人”,也不要“太平间的全尸”。绘画也是。有的画,什么都全了,就是差那一口气。有的画,就是一罐珍贵而又平淡的“白水青菜”……
聊得兴起,一空突然指着前面的一行人,问:你看到前面那个人了么?如果他是你某个天天见面的熟人,你是否可能不需要看到他的脸,而照样可以一眼从背影里认出?
我点头。
眼前有电光火石走过,那刹那的火与光中,一个门外汉,领悟着某武林高手之绝世武功的心得秘笈……
为什么?——他用了类似教练和辅导中的提问技术,让你在一定的受启发的点悟中,自己去豁然。
世纪广场露天的金钟咖啡馆。我和一空,各执一杯饮料。一个热饮,一个啤酒。有美院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手执素描稿过来兜揽:需要画像吗?我摇摇头。心想,坐我旁边的,是你的同行……一个“认认真真游戏”的同行。
虽然这一切在一空道来,“认认真真的游戏”背后,淡淡的是一个“玩”字,但此玩非彼玩,“玩”的下面,有一空的师父跟一空说的那个“用心画”之“用心”,没有这个“玩”字底下,六年出家真火炼金般的自我找寻而不止是技法找寻,所谓的玩,也不过是“追求玩”,“追求像”……“追求”在先,如此“追求”而来的一根线条,又怎么得其“意”而忘其“形”?
小道若巧,中道有形,大道无术,如果不能最终去掉“套娃”游戏里的那些个“模子”,你是无法真正找到自己的,也是“玩”不大的。从某种角度而言,“方法”有时候很可怕,一切术的东西,都是形而下的。一旦少了那份来自“精神”“心性”的形而上的东西,画来画去的,恐都是无根的空洞之木。用一空的大白话来说,我们“玩”的,其实就是看似虚,而实际不虚的“那个”。(这不正是我们强调生态型组织、团建文化里“虚事实做”的部分?)
复旦附中特级语文教师黄玉峰在反思中国教育的一篇文字中,谈到功利和实用主义的绑架下,一个把教育的“魂”(育人的“人”)都弄丢了的所谓教育,是如何在提倡“以人为本”下,一步一步,集体无意识地,把这个最关键和重要的“人”,“一不小心”给弄丢的。年轻的一代一代,不断在各种现实目标的强化训练下,接受着不得不沦为技能与智力角逐的机器的命运……
如何“让每个人找到自己的位置,并在那儿得到充分的发展”,第一件事,就是“套娃”游戏里的反省。
经师易得,人师难求。一空之幸运,是他遇到了慧眼而又爱才的老师。
——说起这“第一口奶”,他与先生的机缘,和其他学画的学生其实无异,坐在一个教室中,他的作业,让老先生蓦然惊讶……即刻把他从教室里一把拉到门外,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学画了?尚处入门的他、一脸老老实实答:我不到这里学到哪里学?老师看了他一眼,当即表示:你到我家里来……就这么,叫到家中,一字一字讲解什么叫“得意忘形”,有幸被收为董欣宾的关门弟子。并在绘画成就上不逊于傅抱石的老先生那里,得“中国精神”之要义。董老反复亲授和教诲,不要以为玩熟笔墨、就入中国画的门道了;要画好中国画,就一定要领悟中国精神,而要领悟中国精神,就必须通晓“儒释道”。
从精擅京剧、书法、国画、摄影、琴艺的王汝霖,到饱读经书,学贯中西的董欣宾,可谓,一灯点亮得“意”忘“形”,一灯点亮“中国精神”,才有了今天的一空。
在一空恩师的眼里,一空就像草莽中“捡漏”而来的一块璞玉,他在一堆稚嫩的绘画作业里,看到的是一个见诸笔端、异于常人、既朴实又强悍的性灵。技法可以假以时日,由生到熟,但不是人人都有这么一个炫目自照的性灵,能如此天然,无所染,无所蔽。老师生怕在一个个小的“成功的我”的如法炮制、技法训练中,把这么难得的原材料给毁了,把那个时候还懵懂无知的一空,收为多少学画的学子梦寐以求的关门弟子。正是这样的一只大手,在一空向道的路上,教会了他,把工匠技法的“拐杖”,还给“拐杖”,任何时候都不要因为这根“拐杖”,而忘了悟性笔性灵性背后、之内在“儿语”的声音。
什么是“得意忘形”,什么是那个所有精神内涵都在里面的“意”?
记得某位教作文的老师说:语言是本,想象是魂,思想是根。
——好的语言应该满足四个要求:准确、简洁、生动、平易。
一空的语言,正是那最简洁明快、类似短句、及带着参差的韵律、洒脱而来的散句的“线条”,它们在纸上留下的,正是被这位老师强调的一笔都不能少的“精英分子”。而一空画里的“魂”和“根”,即中国精神里中国文化几千年下来的魂和根——儒、释、道。
得中国文化深厚滋养,长虹万里地流泻于一空画中的逸气,一如冯友兰笔下“魏晋风范”里的:玄远/智慧,高妙/审美,看似平常和平淡的深切/中国精神……
老师说,立意要高,意在笔先。文章如此,绘画如此。永远是: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而“取乎其上”,这个“上”,决定了“得意忘形”里的那个“意”,之龙眼,之“中国精神”里的那个“精神”,之缺胳膊少腿没关系、一定比躺在停尸间里的全人多一口的最关键的“气”;剩下的,不过都是和它怎样的互动,发展怎样的点面关系、动静关系而已。
当人们拥挤在大大小小的画院里以求“技法”的时候,一空却在空空的、晨钟暮鼓的禅房里,一坐六年,找寻他原来的那个“自己”,那个无色无相、无物无我、见山非山,又见水是水、曾经叫“吴文坚”、后来叫“德清”的那个“我”。
正是这样的经历,一空感怀唏嘘:有一次,实在不忍,看到那种与个人的禀赋和活泼泼性灵全然无关、与真正的艺术规律相悖,却又无奈于市场所需、家长盲目的绘画教学,一空半开玩笑地和同行交换:难道你想把他们40个、都变成一个个小的你吗?
师从恩师之后,他开始渐渐明白,要找到自己,要画好每一幅画,还要有来自灵魂深处的参访与寻访,于是,就这样寻着明清僧画之脉,出家六年,又返身红尘,在闭门即深山里,用笔墨“出家”。
从1988年到2004年,如此黄金岁月,他把自己一步一禅,交给了《牧羊少年奇幻之旅》里的那个自甘远游的少年,从“吴文坚”,到“德清”,再到“一空山人”,六年的岁月,一空打理着弘一法师在南普陀寺留下过气息慑人之手迹的寺院书房,拜济群法师为师,以墨笔为帚,清扫着自己的心路,一步一步,来到了他自己的“金字塔”下。和一般的出家人不一样,他不是彻底背向这个红尘世界的“遁入”空门,而是迎向岁月的那扇厚重之门、在清、和、敬、寂里,去修习什么是“自我”的“熄灭”,去晨钟暮鼓地感受后来成为他画境全部的“空、淡、清、静”,去赴百年前就在那里的画僧与画僧之间才能彼此读懂、彼此相应的心灵之约……
为什么出家?
“我喜欢的画都是和尚画的……”
八大,担当……
大道无术,一空万有,与在为邻
当知更鸟在清明的晨曦中欢愉地鸣唱时,我们的意识在哪里?(同样,当你面对一空画境里的那一只小鸟),我们的这个“本初觉知”的意识在哪里?
当阳光从覆盖白雪的山头(是海儿爬上过的那座吗?)向四方照射时,我们的这个“本初觉知”的意识在哪里?
在时间遗忘的地方吗?在没有时间的永恒刹那中吗?在时间触碰到永恒、空间对着无限呐喊的秘密洞穴中吗?
当雨滴落在庙宇的屋檐上而它的每一个脉动都在传播神性之美时,当月光反应在每一颗清纯的露珠上而让你知道自己是谁时,当整个法界只剩下迷雾里寂寞的瀑布在温柔地呼唤你的名字时,我们的这个“本初觉知”的意识在哪里?
让我们回到大道无术,一空万有,与在为邻。回到身边的这个平淡无奇、又无不充满着奇迹恩典的清晨,午后……
回到“一空”素素淡淡的画境里,回到那只平稳地立在天边的某只“瓮”里。回到自身……
人生的前半段或是——
一个优美的伤口
一只黄昏里的钟
敲响我们的身体
凝聚往日里的血
穿透疼痛回来……
人生的后半段却可以——如一空画里的“一只水瓮”:
平稳地立在“天边”
辉映着道路旁
残缺的那些瓦罐般的脸
无论TA发出怎样的碎裂、嘶喊
好吧,如果你愿意来到一空的画前,给自己一个入画入境、无碍无挂的时间,你会发现,你可以为自己做一件事:
把声音送入“它”的宁静里面
一个出世间法的名字——一空,它就像一把度尺,用来裁量后面的那个入世间法的“山人”。就像我们给孩子量身高一样,今年一空(“一空”这二个字背后的“正念”)长了多少?明年呢?呵呵。
“文艺青年”可能会多些联想。我不知道一空和他的家人,在人生的那段柴米油盐都一样的日子里,有过怎样的起起伏伏的经历。当年,一间临街的未经装修的照相铺子,一个趴在柜台上一边画画、一边靠一小相馆维持生计和家业的男人……若干年后,上海世纪广场露天的金钟咖啡馆,这个男人对身边采访他的人说,他这辈子几乎没有为买房做过打算。当年,把买房的钱,都用在了绘画的事业上了。在世人趋之若鹜地为“房奴”这个身份奔波时,有的人,却“处处无家处处家”地用自己最热爱的方式,“丈量”世界,走遍天下……高晓松的母亲说:这世界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于是,高晓松和他的妹妹,把更多的可以用来购置不动产的金钱毫不犹豫地挥洒在了用双脚和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去“恋爱”的途中……对一空而言,这世界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有画和远方……他果然就从江南小城,开始毫无悬念地走出了一江一水,走出了地方,走出了国门……
这个在市井喧哗的棚庐里,硬是画出野逸萧散之禅画的中年男人,如今,因为他而太湖上多了一棵画舫形状的“梧桐”,那是某个岁月里的“凤凰涅槃”。以今天的他,已经有能力在风景秀丽的太湖上,拥有独立使用的小岛和画舫,随时可以高朋满座,亦可邀请南来北往的朋友前往……但,背景模糊里,我几乎只要从他一面未交、仅仅因为我的一小段貌似的读懂和文字,而不吝字画……并谦逊地表示“只是一点土特产”,就让我读到、唯有艰苦过寂寞过很长一段日子的人,才会有那么不打一点折的对他人的同理、与感念。
一空有别于科班出身的画家,他没有上过正规美术院校,不曾入过美协当画家,也正因为此,既然入了红尘,他还是会在意和渴望得到价值认可。尽管这些所谓的认可,也都是一些“标签”的形式。这是这个世界在一块璞玉上留下的刻痕。但凡在岁月里熬得太久、也期待得太久,岁月总会以它的方式,留下这样那样的道道刻痕。这样的“刻痕”,有相同经历和心路来路的人,可能会因为照见自己的影子而更多同理。对这个世界,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以它的方式,给以回应。时间一久,或留下自己所不知的季节斑痕。独立于体制外的生存,不是想象中的那般容易,破碎重生,也不是每一个“碎”,都能换来或求取到真正的“重生”。
这就是为什么坊间同样仿一空的一把壶,一空的朋友拿在手上一看,就立知真假。一空在说起朋友把手机里别人仿他的刻壶照片拿给他看,且虽然刻着“一空”的落款、但一看就不是他的,这些轶闻逸事时,竟然像个孩子般很自信宝贝在手、偷不走地朗朗大笑,他笑起来的神情,全无被人赝品仿冒的愤怒和哪怕丝毫的情绪。一个创作者和他笔下的山山水水,原就是一体的,艺术作品不过是创作的那个人之人格“舍利”的各种形态和颜色的外化。
随着国内外各方邀展、并被自己的城市——太湖之滨的无锡,引为某个符号的文化名片之后的一空,无论是业界,还是收藏界,都给了他,极高的关注和褒肯。
一空的画,也正在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国内外各种展馆展厅……并频频受到日本绘画艺术界等文化交流参访性质的一再相邀,他的画,从江南民间,到登堂入室,被威廉王子大婚作为英国皇家收藏……
2014年6月5日-12日,一空山人在日本相模湖的文化交流画展……
2014年10月21日相模原市长、议员及理事一行友好回访一空山人的家乡,并于一空山人画室留影……
引一空友人的相关评述——一空山人的绘画来法,是以自我的体性借助笔墨的语言方式深入彼时画僧的心迹和禅境。这种深入,不是技法上的简单借鉴和化用,而是整体的、深入的和创造的。
一空和他的画,惟其游于方外,故能无碍于物,趣在物外,画笔一落,格调自然格外……
一空一空,气逸、境空,深得禅意三昧。气象荒寒,与古人接矣。(梅墨生)
中国人画山水不是画自然之山水,而是写胸中之丘壑。一空但知行好事不问前程,画画直写心中河山一气呵成…… (朱新建)
一空山人的画,是现代水墨画的上上之品。画面上的时空标刻传统,古意萧闲,但其感受和创作观念却又非常现代,意境表达清透,自在,干净……笔墨看似漫不经心,但其间的关系处理紧凑,连贯生动,笔法多多,属意颇深。他和已故的甘肃画家魏福都是笔墨格局很大的顶尖画家,只不过魏福的艺术气质是冲突性的、激愤的、外化的,而一空山人则是出家人的散淡平和,物我两忘,天机浑然,情性悠闲而契合如一。(田庄)
一空的水墨,意境崇尚古人,用笔简约,清逸中透着淡淡的禅意。近景闲适自在,远山空朦灵动,树木随性植于画中,可葱茏可飘逸,人物则了了数笔却是那么融恰的入到画中……既心静似水,又思绪如岚。面对他的画,您能感受到墨的飘香、纸的润透、笔的灵动。一空山人逸笔闲墨,得山之厚,水之润,更得于悟佛之缘!(李珺)
一空的水墨画起点很高,他没有师从一家一派,而是广泛吸收中国画史上文人画大师的营养来滋养自己,他向梁楷、八大山人、担当、龚晴皋、齐白石、黄宾虹、陈子庄等取法但又化为已有,不为所拘。一空的悟性极高笔性又好,这就使他学了先贤而又有别,作品温和而无火气、用笔老辣而不霸悍,线条潇洒又沉静耐看。其实这些只是构成一空作品的基本因素。(曾醉)
……
这里是微信公众号:与在为邻
走在时间的大风里
只闻茶香、不言悲喜
走在时间的大风里
禅风洗耳、与在为邻
走在时间的大风里
一只爬满绿痕的木桶
风,摇动一桶月光
一桶钟声,一桶楞严经……
走在时间的大风里
闲来石上观流水
欲洗禅衣未有尘
走在时间的大风里
天下事了又未了
鸟鸣已转向内省
走在时间的大风里
流自夏商秦汉隋唐宋元的水
依然打湿春秋梦
走在时间的大风里
加微信关注
让我们同路
--------------------- ---------------------
|与|在|为|邻| |与|你|同|行|
| yuzaiweilin |
本公众订阅号
所有原创图文
欢迎朋友圈转
谢绝平台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