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流
文：林森
有时念头很多，以致于心思极乱，理不出头绪，便很茫茫然。睡下后也极心酸，辗转反侧的，所有回忆都乱糟糟地蜂拥而来。早上醒来，突然弄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及到心思渐渐澄清，便很惶然，好像失了魂，丢了生命，想骂娘，想跑到黄河边上大喊一声，然后跳下去漂个百里千里。当然这是一瞬间的念头。窗外的天光已很明亮，操场里脚音杂沓。跑过一两千米后，精神大振，拼命呼吸湿湿的清新的空气，就明白这又是一天的开始。
……发黄的树叶在枝头轻轻叹气。
远处有人打架。这年头有些人脾气不好，动辄老拳相向，不见血不散，刀子也玩得极熟练。那天下公共车，我刚挤到门口，一个素不相识的小伙突然就把手伸进了我的兜里。我一把抓住他，说：“小偷！”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一拳就把我揍下车去。待到我晕头转向地从地上爬起来，车呜地开走了。看看四周，平和得若无其事。我后悔我怎么就喊“小偷”了，应当喊“师傅”才是呀！但我想，下回碰到这种情况我还会喊“小偷”的，因为我不爱说假话。我得准备着第二次、第三次挨揍，谁叫自己没能耐呢！
其实这两年我是凶星临头，挨打是常事！我能躲开吗？
同宿舍的张林拍着我的肩头：“草包熊蛋，银样镴枪头！”我唯唯诺诺，看着他虎背熊腰，羡慕不已。
张林是条汉子。学校运动会上，他仅着一条裤衩，来无影去无踪，稳拿八项冠军。男同学鼓掌鼓得手掌发热带电，女同学看得眼痴神呆，秋波横溢。于是信如雪片，张林看得手舞足蹈，拿大顶歪了脖子，住了五天院。同宿舍全体总动员，替张林复信。张林只管西装革履，按时去花园幽会。时间一久，别人觉着窝囊，就免不了闲言碎语。张林始听了坦然，后来便一蹦八尺。午睡时脱光衣服，让肌肉块在臂上跳霹雳，在地上做了三百个俯卧撑，在石墙上打了三百拳，大吹自己如何畅游黄河，打遍天下无敌手。大家目瞪口呆，忍辱负重回被窝睡觉。
……操场上人好多。足球如流星弹丸，忽飞忽止。
我将李白的《行路难》贴在床头，每天一抬头便念：“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决心闷头苦读，一鸣惊人。刘江听了，撇嘴：“污了好诗。”我无言独上西楼，借口上厕所，溜之大吉。
刘江有什么特点，我说不出。刘江被女孩追得好苦。那女孩一日三封信搅得他心神不安。他躺在床上，一天抽了五盒半烟，昏头昏脑的差点见了马克思：“不爱的，人家倒追的急！”刘江想抱着吉他去心爱的女孩门前唱歌，可他没去。和那女孩谈了一周七个晚上的话，失眠了十八天。然后去小吃部喝了一瓶辣的，吃了一盘烤肉，回来说：“条件太高。”以后每天早早去自习室，发愤攻读，要考研究生。
……天上有鸽哨在响，鸽哨总是将秋色响得又脆又薄。
埋头读书。忙忙碌碌倒也充实。小说里的爱情让我每天流泪二十次，所有被人爱和不被人爱的感觉都体会过了。那晚梦见和女孩接吻，早上起来高兴了半天。以后想接着梦下去，那女孩不曾再来。有一天我突然动了心思，激动得坐卧不宁。我翻了七遍《如何征服美丽少女》，想了三十遍，打了十一次草稿，向远方的女同学写了一封情书。当信嗤地落进邮筒后，我突然后悔了。她收到信会怎样？嘲笑，鄙视，怒气冲冲。呜呼，哀莫大于干此蠢事。我急切想又把信取回来，但邮筒不语不动。我劝我忘了这些，于是我忘了。刘江狡黠地问我：“给那位？”我脸红了，支吾着说不出话。下午，同学们都好像在神秘地嘲笑我。哪里有安眠药？这是我当时的所有念头。幸亏哪里都没有安眠药。
……人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想我会写出一点什么来。我要给人间众多的美丽和善良。白雪公主很美，白雪公主不如七个小矮人，七个小矮人很善良。安琪儿都很小很漂亮，他们吃花露，卧在花心里唱歌。天很蓝，虹是天的心思，虹当然很美。小时候妈妈说人指了虹要烂指头，我用所有的指头都指了，妈妈，为什么我的指头没有烂呢？泰戈尔就像温柔的春雨，麦苗都幸福得发抖。小鸟儿在妈妈怀里撒娇，问妈妈你生气吗你生气吗？吮奶的声音很细微很细微，妈妈，如果我是一个小猫儿，你还理我吗？我的房子在哪里呢？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树枝在耳边清晰地折了。我的眼皮困困地只想合上，腿软软的。我多么想在雪窝里睡一觉啊！鸽子从头上唱着飞过去，马儿呼哨着将蹄雪溅到了我的身上。雪橇流星似地掠过时，我的头发都被风带起。可是没有人理我！那幢房子在哪里呢？
……落叶在脚下响着。
那晚和张林去散步。灯火很辉煌，水在桥下哗哗地流着。突然有人说：“混蛋，给我站住。”我俩只是走，就有十几个人围过来，要钱，要动刀子。我俩吓得不能动，被搜了一遍身，眼睁睁看着他们扬长而去。想喊，可是舌头僵硬得喊不出来。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惊魂甫定，两人相视苦笑。我说：“张林，你的块头呢？”他无语。我噙着眼泪再说：“张林，你的块头呢？”他眼里也亮光光的：“我不会动刀子！”那晚我们在操场里摔了无数次跤，直到鼻青脸肿。睡到床上后我听到心在哭。不仅为那我作为贫困生得到的一点补助金。既是条汉子，就好好锻炼，杀了这些混蛋！
刘江说：“一次和人闹架，我顺手砸了他一板凳，幸亏他躲得快。”我很惶恐，如果他砸我一下呢，我将不能躲开。我把心思讲给他听，他笑笑：“哪能呢？”
……秋风紧了。
去旅游。我讲给张林。张林说就去游内蒙游青藏游海南游遍千山万水，说背几个包带多少钱。最后说：“有钱吗？”我说没钱。那怎么去呢？张林目瞪口呆，转身擦皮鞋正领带外加咳嗽吐痰。
睡下后不能醒来。苍蝇打飞后又飞来。刘江失眠，医生说晚上不要想女孩儿。刘江说：“老子想哪个呢？”我就觉得浑身作疼，辗转反侧睡不着。一抬头，看见月亮就很圆地贴在窗玻璃上，清光像水似地涌进来。月亮怎么就这般亮呢？我想了半天想不透。朦朦胧胧地突然记起，早上寒气太重，明天得加件衣裳。
就又很清醒地躺着，听树叶在外面沙沙沙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