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深山石室拜云岩
(本章字数:8422)
云岩昙晟禅师是锺陵建昌人(今江西省永修县)。六七岁时就追随百丈怀海禅师,但参禅二十年,均未有个入处。后来外出游方,到了药山,惟俨禅师问他:“你从哪里来的?”
昙晟说:“我从百丈山来。”
惟俨禅师问:“既是从百丈山来,我那怀海兄平时是如何开示你们的?”
昙晟说:“海和尚经常说:我有一句子,百味具足。”
惟俨追问道:“咸就是咸味,淡就是淡味,不咸不淡是平常味,到底什么是百味具足的句子?”
昙晟顿时哑口无言。惟俨禅师说:“你这副模样,怎么能当下解决生死这个大问题呢?”
昙晟说:“当下还不存在这个生死问题,又何必把话扯那么远呢?”
惟俨禅师不再与他纠缠这个问题了,话锋一转,问:“你在百丈山多少年了?”
昙晟说:“二十年了。”
“在百丈山二十年?”惟俨禅师惊奇地看了看他,摇了摇头,说:“你怎么搞的?在百丈山二十年,怎么没有半分修道人的味道,俗气也未曾除!”
这一下把昙晟震动了,他于是留在了药山。平时除了听惟俨禅师说法外,还常向师兄宗智、德诚二位师兄请教。
昙晟生性厚重,远没有两位师兄机敏,两位师兄倒也爱他,不时给予帮助,只是德诚性好山水,经常外出不归,而宗智倒是经常带他外出参学。
一次,宗智和昙晟到南泉参礼普愿老和尚,南泉和尚问他:“小师父叫什么名字?”宗智回答说:“在下宗智。”南泉和尚说:“在智慧不到之处,你又怎么去宗?”——怎么贯穿和把握它呢?
宗智说:“那就最好不要去管他。若是去管他,恐怕头上得长角了。”
“小子是明白人啊!不错,若是去想这个,头上真的要长角了。”南泉和尚赞许地说,而昙晟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可没有什么感觉。
第三天,宗智与昙晟在葡萄架下补衣物,南泉和尚走过来,对宗智说:“你前两天说智慧不到之处切忌去管他,不然就会头上长角。你是怎样去解决这个问题呢?”
宗智一声不吭,转身便进了僧堂,南泉和尚也不再追问什么,回到了方丈。见南泉和尚一走,宗智又转回来补衣物。
昙晟不解地问:“师兄刚才为什么不回答老和尚呢?”
宗智白了他一眼,说:“我可没有你这般机灵。”
昙晟仍未理解其中的道理,就到方丈去问南泉和尚:“刚才师兄不回答和尚问话,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乞和尚指示。”
南泉和尚说:“你师兄不错,他是在修持异类中行啊!”
“什么是异类中行?”昙晟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南泉和尚说:“你没有听见你师兄说吗?切忌道着,道着即头角生。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向异类中行履啊!”昙晟呆在那里,半点都不明白。
宗智在门外,听到这里,叹了口气说:“师弟的因缘看来不在南泉山,可惜这场戏了,咱们还是回药山吧。”
回到药山,惟俨禅师问昙晟:“你和你师兄怎么这么几天就回来了?”
昙晟说:“师兄说我因缘不合,所以就回来了。”
惟俨禅师问:“有什么因缘不合的事?你且说来听听。”昙晟就把在南泉山的情况向师父作了汇报。
惟俨听后,心里好笑,问:“你到底心中是如何理会的?你竟这副模样就回来吗?”
昙晟不理解师父问话的机趣,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愣在那里。看到昙晟的窘相,惟俨禅师不由呵呵大笑。
“什么是异类中行?弟子不解,师父也不必笑我,还望师父慈悲开示。”昙晟愤然地说。
“今天我困倦了,准备休息,改天再说这个问题吧。”惟俨禅师绕了个圈子,其实是据实而言。
昙晟急了,说:“弟子特地为这个问题老远赶回来,师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惟俨禅师厉声说:“叫你去,你就去,胡搅蛮缠干什么!”
这时,宗智也站在方丈外,既紧张,又着急,还不敢吭声,居然把放在口里的指头都咬出血了——“两次关键的火候上,师弟怎么还上不了手呢?”宗智既急,又为昙晟惋惜。
过了两天,惟俨禅师把昙晟叫去,说:“你在百丈二十年没有解决问题,这次到南泉山也没有解决问题。在南泉时短,姑且不论,我就不信在百丈山二十年,我那海师兄居然拿你没法。你且回忆回忆,海师兄说过什么法?”
昙晟想了一会儿,说:“有时候海和尚很有趣,譬如有几次上堂,大众刚站立好静候说法,海和尚却拿着拄杖把大家赶走;正当大家准备散去,他又高呼回来。大家回过头来听海和尚还有什么吩咐时,他老人家又问:“这是什么!”大家都莫名其妙。”
听到这里,惟俨禅师肃身而立,两手合十,对昙晟说:“你怎么不早说呢?听到你这样的介绍,我才真的见到了我这位海师兄了,真了不起啊!”
“是什么?是什么!”百丈禅师的语音突然在昙晟心里炸开了。这时,不知怎的,昙晟眼睛一亮,终于大彻大悟,立即跪了下去,向惟俨禅师礼谢。惟俨禅师心中高兴,嘴上却不说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惟俨禅师都不过问昙晟,终于有一天,惟俨禅师问他:“你除了在百丈山,还到过哪些地方?”
昙晟说:“我还到过岭南广州。”
惟俨禅师说:“听说广州城东门外有一大片石头坝,被太守移到别处去了,有这事吗?”
昙晟说:“这片石头坝,别说太守,大唐全国人来,都是移不走的。”
——介绍到这里,灵佑禅师对良价说:“你知道吗,这位云岩道人,求道是多么曲折,他终于像这片石头,不会被移动了。”这时,良价心中也感叹不已,说:“道不远人,人自远道。这位云岩长者虽然曲折,毕竟最终见道。和尚与我谈了这么多,以后自当多加参究。不过,和尚与他交往如何呢?”
灵佑禅师说:“这位云岩道人,虽小我十一岁,却比我早五年上百丈山,老僧是二十三岁那年来的。他在百丈山住了二十年,老僧也在百丈山住了二十年,也就是他走后老僧仍在先师处留了五六年。现虽各住一方,仍然常有来往。不过老僧住持事繁,他却独身一人,只好让他屈尊就驾了。”
“后来他怎么样了呢?”良价心中好奇,不觉追问。灵佑禅师说:“后来当然不同凡响了,他善舞狮子,每次法会都少不了他来舞。一次到老僧这里,我问他:‘听说师弟在药山善舞狮子,你是常舞呢,还是有时舞,有时不舞?’云岩道人说:‘要舞时就舞,不舞时就不舞。’”停了一会儿,灵佑禅师又说:“一次他问我:‘小弟欲把师兄接了去,如何?’我说:‘你若能在意识田中绝了渗漏,就可以把我接去了。’他心领神会,说:‘这样就不会违逆师兄宗旨了吧?’老僧说:‘这样,当然等于把我接过去了,可千万别向外人说我在你这儿。’”
哑谜般的话,良价听得津津有味,对灵佑禅师说:“和尚既早已在云岩,那我明日一早就去云岩。和尚这儿尚少一位道人,那道人处却多个和尚,我就去双双参礼了。”
良价宿一夜,第二天一早斋罢,良价辞别了灵佑和尚,下了大沩山,直奔澧陵攸县而去。
昙晟参南泉,再参药山公案,北宋曹洞宗丹霞子淳禅师曾有诗赞:
饥飧嫩草遥山去,渴饮寒泉曲涧回。
放舍不耕空劫地,暮天何用牧歌催。
云岩石室,在南岳之东、攸水之侧的武功山上。良价一路行来,兴致所在,也不觉山高水险。但云岩既非地名,亦非寺名,昙晟禅师隐居于此,不为人知,在这连绵二百余里的武功山中,又如何去找呢?也是良价道念坚贞,师徒间灵犀暗通,于万山丛中,良价在一天夜里,望见远处一岩壁有光,便循光而去。
岩壁峻峭,离地约有两丈,有一古松横斜于侧。良价攀树而上,将及顶时,有一绳桥挂于松枝上,于是缘绳桥而过,方及石室。石室外有一柴扉,半开半掩,昏暗的灯光,正是从这柴扉中透出。良价心中诧异:“将及十里之遥,何能见此灯光,莫非有菩萨指引么?”
“是何方贵客,深夜造访!”良价正迟疑之时,石室内传出一清朗的问讯。石室深阔,那音声如松涛般地鼓荡于石室之中,并远送于云岩之外,良价心中不由一震。
“弟子良价,蒙沩山和尚指示,前来礼敬和尚。”良价不敢唐突而入,肃身立在柴扉外,合十答道。
“既是沩山和尚送来的,就请进吧。”石室中的音声立即柔和了。良价躬身而入,顿觉眼前一片光明,昙晟禅师端坐于绳床之上,头发披肩,袍服破烂——头陀之行,昙晟与宗智两师兄三十年来从未间断。
昙晟禅师两眼似张似闭,微微看了良价一眼,说:“洞中简陋,贤者就请自便吧。”
良价左右一望,室内空空如也,唯一钵一铛(做饭烙饼的平底锅)一绳床而已,只能席地而坐——不过他没有坐下,而是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弟子良价,叩见师父。”良价见昙晟禅师相如老鹤,形如古松,没有半点尘俗之气,端的是岩穴高士,心念一定,决计拜师。
“贤徒请起,莫折杀老朽了。”昙晟禅师倒也爽快,立即就认可了这位弟子。
“师父,沩山和尚可在?”为印证灵佑禅师的话,良价猛地冒出了一句。
昙晟禅师淡淡一笑,说:“沩山和尚当然在这里,可是却不能说他在这里。”
良价正欲再问,昙晟禅师却说:“贤徒远来辛苦,今夜不必多说,就此歇息吧。”说毕,就闭上了眼。良价无奈,只好随地坐下,好在坐禅早是家常便饭,不多时就已入定中。
云岩石室一带甚为荒野,几十里方圆了无人烟。岩下林木郁茂,虫蛇出没,岩上有一泉眼,泉水虽弱小,但足够数十人之用。晨曦方透,林中的雀鸟一时俱欢叫起来。
良价此时恰出定来,昙晟禅师仍坐在禅床之上,说:“贤徒,老僧这里别无长物,前些天外出时化了些麦饼,挂在壁上,你可取来自用,室外有泉水可以饮用。老僧行头陀数十年,以后的日子,全是这样,你可别嫌清苦。”
“弟子明白。”良价一心求道,原不在乎这些,何况唯有如此,方可早日见道,自然满心欢悦。
日影渐入洞中,昙晟禅师说:“咱爷儿俩且到外面坐坐。”于是两人出了石室,外有一大方白石,苔痕不浸,就相对着坐了下来。这石岩高出众山,可远望百里。此时已入秋令,乾坤澄寂,了无尘雾,故百里境物,均历历在目。但见周遭山峦起伏,岩下不时有几只雀鸟啼翔。在朝阳的沐浴下,景物仍是给人欣欣向荣的感受。
“为何不住大沩山而到我这石室里来?”刚一坐定,昙晟禅师便问良价。
良价把自己的经历,从德诚禅师、灵默禅师说起,又说了今年参南泉、再参沩山的情由,昙晟禅师听了,不住点头微笑,说:“那德诚和尚是我师兄,如今在秀州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过船子生涯,我两人一山一水,倒难得相见。唯师兄宗智,倒是经常两处走走。你父亲能与他有这段因缘,却也难得。”听到德诚和尚有了消息,良价不由激动起来。在五泄山时,父亲曾向他讲过船子和尚的雅致,并嘱他成人后,定当去寻觅拜师,想到这一层,良价心中欣喜。
昙晟禅师继续说:“你比我强。当年老僧在南泉处碰了一鼻子灰,你倒好,那老和尚还看上你了。好了,如今且不论南泉沩山,你且把无情说法的公案重述一遍,再来发问,老僧好解你心中之疑。”
“无情说法,什么人得闻?”近来禅林内的故事,良价虽听闻不少,但他早已拿定决心,先从这则公案入手,故向昙晟禅师介绍自己经历时,郑重提出了这个疑问。
“无情说法,无情得闻。”昙晟禅师回答时,表情犹如一段枯木。
“无情说法,若只有无情得闻,那么师父能不能闻?”良价仍循故径,也不由他不作如此之问。
“无情说法,无情得闻,老僧却是无从听闻。老僧若能听闻,你便无从听闻我为你所说的法了。”如良价一样,昙晟禅师所答,仍然循着故径,与当年慧忠国师,与前不久灵佑禅师所答,同出一辙。
“无情说法,弟子自然是听不见,可师父说法,弟子至今尚未听见。”这时良价不知不觉地在心中转了个身,将无情说法,引入了师父说法的圈子中。
昙晟禅师心中暗喜,将手中的拂尘竖起,问:“这个你听到了吗?”
良价看了看,又静心听了听,说:“弟子仍未听见无情说法,也未听见师父说法。”
昙晟禅师厉声说:“我如今为你说无上大法,你尚听不见,那无情说法,你自然更听不见了!”
良价迟疑了一会,又问:“无情说法,到底有没有经典上的依据呢?”昙晟禅师说:“怎么会没有?《弥陀经》上不是这样说吗:‘水鸟树林,悉皆念佛、念法。’”
这时一阵强劲的晨风吹拂过来,岩下树林皆习习作响,几只雀鸟站立不稳,忽上忽下地鼓翅而鸣。“这岂不是水鸟树林,悉皆念佛念法吗?”几个念头汇成一团光明,良价心中不觉有所省悟,点了点头,对师父说:“谢师父开示,弟子终于明白了。”
“你见到个什么?速道速道!”不由良价思索,昙晟禅师厉声问道。
“弟子有一偈子,呈给师父。”良价小心翼翼地说,他也不敢认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明白了,若师父加以驳斥,一切又当从头来了。
“好吧,你且说来!”昙晟禅师仍声色俱厉,好似官府审贼一般。良价就说了如下几句:
也大奇,也大奇,无情说法不思议。
若将耳听终难会,眼处闻时方得知。
听到这里,昙晟禅师点了点头,说:“你能到这步田地,也不容易,为师就为你贺喜吧。不过菩提之道,辽远无际,以后的路还长着哩,决不可自以为是,宽松懈怠。还当继续努力,精进不已。”
见师父认可,良价心中一宽——喜倒未必敢有,毕竟这个疑团终于破了。须参究的地方还多,来日再下功夫吧。良价立起身来,长跪在师父脚下,说:“良价深谢师父教诲,日后自当用功,不敢懈怠。”看到良价诚挚的表情,昙晟禅师点了点头,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秋时已尽,雁影渐疏。两个多月来,师徒二人如哑子一般,各过各的日子。良价于一天之中,除早晚一坐外,也常到林中去拾些枯枝牛粪作为日常之用,且备些冬天的柴火,间或摘点枯干的菌菇木耳;而昙晟禅师则下山两次,每次都乞讨回一布袋麦饼。山乡人稀且穷,没有水田,山岩上哪里尝得到米饭的滋味呢!
一天晚上,昙晟禅师终于开了口,他问良价:“近来你的体会怎样?”
良价说:“弟子尚感残留的习气没有除尽,正在慢慢用功,好将它们全部廓清。”
昙晟禅师又问:“还有其他什么追慕吗?”
良价回答说:“除廓清余习外,再无别的追慕了,哪怕是圣贤之道,无上菩提,我也不去管它。”
“那你心中还有欢喜之念不?”昙晟禅师冷不防地问了一句。
“若说心里没有欢喜之念,那也不是。”良价说。也不知怎的,这一段时间来,他心中总有一股暖意,挥之不去,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缘故。
“你是怎样欢喜的呢?为什么要欢喜呢?”昙晟禅师不愧是一代宗师,他如开渠一般,要把水流引向该去的地方。
良价愣了愣,说:“这种欢喜,如同每天在山上拾野牛粪,突然在牛粪中拾到一颗夜明珠那种欢喜。”他终于找到了表达自己喜悦的方式。对一个穷孩子来说,还有什么能胜过这样的喜悦呢?看着自己的爱徒那纯真的脸,昙晟禅师心中也充满了喜悦,点了点头说:“好,不错。不过这欢喜心也得让它自己早点上路才是。”昙晟禅师指点说。
“弟子明白。”良价当然明白,修道者百无所拘,万法不有。这次喜悦如同所走之路,走过便了,前面的路还长,还远未达到最终的目的地。
一冬无话,南国山野,不觉又临春日,俗话说:出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就过年。良价在山林中,摘了几枝梅花供养师父。一进石室,心机一动,对师父说:“弟子准备和师父相见时,又该如何呢?”
昙晟禅师看了良价一眼,说:“也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见的,先得通过通事舍人(传达员)才行。”
良价说:“那我现在就问通事舍人如何?”
昙晟禅师说:“我刚才是怎么对你说的?”
“禅心玄妙,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且受重重包裹,若欲得见,当下须见,又何须通事舍人!”昙晟禅师知良价尚未清彻,不敢轻易相许,也不敢随意说破,故设关隘,以待良价破关。禅门师徒之间,这都是寻常饭菜了。
今年春天,云岩上可渐热闹了,不知是否是药山、南泉,还是宗智、灵佑等师兄辈的宣传,澧陵有个云岩道人的传闻,响遍了湖南江西,参学的人竟络绎不绝,而昙晟也来者不拒。好在石室洞径尚深,略加收拾,用些木条作些隔栏,就算有好几间房舍了。昙晟禅师也就上堂说法,随应早参晚参之请。这一热闹,就把天南海北,诸山长老们的禅,全都汇入这石室之中。在人众中,除了新到的外,还有几名在药山时就追随昙晟禅师的老弟子,如僧密这个老顽童。
一日上堂,昙晟禅师对弟子们说:“有个人家的儿子,绝顶聪明,天上地下,问着没有他不知晓的。”
良价上前问道:“那他家里藏书必然丰厚,他有多少房间的书呢?”
昙晟禅师说:“他家里没有藏书,一册书也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良价心中起疑,说:“既然没有读过书,他又凭什么知道那么多事理?”
昙晟禅师说:“他奇特得很,从古到今,从来没有阖眼睡过。”
良价又问:“那我来考问他一次行么?”
昙晟禅师说:“他可以回答你,却不愿来回答你。”这一问一答,使满堂僧人坠入九里雾中,良价似乎明白什么,可一时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有个僧人站出来问:“历代圣贤,如今都到哪里去了?”
昙晟禅师听了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对那僧喝道:“你胡扯些什么?”
那僧又问:“师父既不答,那弟子再设一问:若暂时不在,就如同死人,对此时此境,又当如何?”
昙晟禅师白了那僧一眼,说:“有什么难办,操办后事,然后埋掉。”那僧无语坐下。
这时,一位僧人走了进来,昙晟禅师问他:“今天说法,你到哪儿去了,这时才来?”
那僧说:“我刚才看见香快烧尽了,就去给佛添香,因此来迟。”
昙晟禅师问他:“既然给佛添香,那你看见了佛吗?”
那僧说:“当然看见了。”
昙晟禅师紧迫一问:“你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佛的?我这里只有木雕啊!”
那僧说:“佛下到这个世界让我看到的,我绝未眼花!”
昙晟禅师赞叹说:“这尊古佛,真的让你看见了!”
一次上堂,昙晟禅师对大家讲了一些在药山时的故事,说:“有次药山和尚问一僧人:‘听说你很会给人算命,有这个本事吗?’那僧说:‘这些无聊的事,怎敢在和尚面前卖弄。’药山和尚说:‘那就请你为老僧算算。’那僧张惶,不知所措。”讲完这则故事,昙晟笑着对良价说:“对这则公案,你怎么理解呢?”
良价挺了挺腰,说:“这有什么不好办的,若是弟子,就对药山师翁说:‘请和尚把生辰日子报来!’”
昙晟禅师笑着说:“良价啊,可别耍机灵啊!”
又一日,昙晟禅师仍讲药山的家常:一次晚参,药山和尚不点灯,对大家说:“我有一个可以使大家立地成佛的妙诀,等待公牛生儿的那天,就公开传给你们。”这时,有位僧人站起来大声说:“只怕公牛真的生了儿,老和尚也舍不得告诉大家。”药山和尚对侍者说:“把灯点起来,我看看谁在喧哗。”那僧立即抽身入座,药山和尚也不知道那人是谁。讲完这则故事,昙晟禅师问良价:“你怎么理会?”
良价说:“那僧倒是明白人,只是不肯出来礼拜,错过了被师翁印证的机会。”
昙晟禅师说:“就你胆大,敢受无上法印?”良价笑而不语。
春去秋来,不觉又过一年。云岩石室的僧众,如天上之云,聚散来去不定。
一天,昙晟禅师坐在石室外打草鞋,良价走近前来,说:“师父如果把眼睛布施给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用好?”
昙晟禅师盯了良价一眼,说:“要我的眼睛作啥?你的眼睛又到哪儿去了?”
良价说:“我好像没有眼睛一般。”
昙晟禅师说:“没有?如果有,这眼睛又应安放在什么地方呢?”良价顿时语塞,回答不出来。
昙晟禅师见良价心意未通,开导着说:“刚才求我布施眼睛的那个算不算是眼睛呢 ?”
良价说:“这不能算是眼睛。”
昙晟心里一冷,厉声说:“滚!别在这儿耍嘴皮子!”他心里明白,良价虽然聪慧,对禅道也曾有不少体悟,但大彻大悟,离他还远着呢。昙晟不由得想起与师兄宗智的一则故事。
宗智禅师与昙晟一样,最初行头陀之行,后来在潭州道吾山建立道场,接众说法,比昙晟禅师在云岩接众说法要早几年。一次昙晟禅师上道吾山去看师兄,宗智禅师问他:“大慈大悲千手千眼的观音菩萨,既然有那么多眼睛,不知道哪一只眼是正眼,是根本的眼睛?”
昙晟禅师笑着说:“师兄,你莫考我,这还不简单么,如同夜里没有灯的时候,睡觉摸枕头那样,正眼不就在这里吗?”
宗智禅师说:“师弟说得妙,我也明白了。”
昙晟禅师说:“师兄是怎么明白的?”
宗智禅师说:“夜摸枕头,遍身都如一只眼啊!”
昙晟说:“师兄说得不错,可只说对了八成,还不彻底。”
宗智禅师说:“那师弟又怎样说,才能满十成呢?”
昙晟说:“遍身是眼,有表无里。若我说,则通身是眼,方内外透彻。”
想到这里,昙晟不由长叹一声,心里默默地说:”良价啊!你与我一样是晚成之运啊!可惜我恐怕生前是看不到你彻悟的那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