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母亲
母亲离世一年了,时光荏苒,但对母亲的思念不减。
母亲一生坎坷,她出生1938年的抗日战争时期,她说从有记忆时就记得经常为躲避日本人的侵扰跟全村人往山里逃,后来,给她印象最深的就是经常有人给村里的妇女分配任务,为打仗的战士做鞋。这正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母亲8岁时,8年抗日战争胜利,13岁时,内战结束,她的童年经历了中国最为灾难深重的战争年代。比战争更为残酷和恐怖的还有当时社会对妇女歧视和虐待,这比战争带来的饥饿和恐惧更摧残她的心灵。母亲跟我说:“我爸经常打我妈,有次揪住我妈头发左右几个耳光,打完还不让吃。”在母亲童年的记忆中,除了战争的恐惧还有家庭的暴力,她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就不难理解她生性胆小怕事、自卑压抑和特别能忍让、宽容的性格了。
新中国成立了,但革命仍在继续,接二连三的是三反、五反、肃反、反右等运动,在丧心病狂的革命运动中,母亲家因是所谓的富农遭受了穷人的革命,她说她的父亲这时被人打被人骂被人关起来。但,在这样丧失人性的革命运动中,解放妇女是当时最具人权最具人性的革命运动,我的母亲得益于此,她说当时扫盲队去教她们认字、唱革命歌、学毛主席语录。让她更受益的是又一场战争——抗美援朝,当时,号召男的去当兵打仗,女的做衣做鞋,母亲学会缝纫,还锻炼出一手好针线活,学会了缝纫,这对当时的妇女来说是必学的技能,也是一种竞争力。
战争在继续,生活也在继续,母亲也在成长,此时的母亲已是大嫁闺秀,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母亲说她嫁给了附近一个教书匠(在动荡年代,这工作稳定,是不错的职业),日子过的不错,但,她不能生育,当时的妇女是传种接代的工具,不能生育意味着要受到白眼和遗弃,母亲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她被离婚了。
好在母亲漂亮手巧,据说在附近很有名,加之她家是富农,当时有人向在工商联的爷爷介绍母亲给父亲,当时的父亲因结婚太早早已离婚,他们在媒人的介绍下重新组织了家庭,父亲也是个教书匠,但他已经有个儿子,母亲说她来我家时我大哥已经好几岁了。当时爷爷是有名望的财主,家里过得很好,但是很快,爷爷被打成右派,并取缔了一切职务,还被没收了家里一切可以没收的财物,父亲说“把本应留下的口粮也被拿走了”。家里短时间内陷入困顿。父亲也常因大哥的事情常与母亲吵嚷,还好,父亲常年在外教书,更让母亲高兴的是她能生育了,她生了大姐,她说那是她一生难得的最为高兴的时刻。但是,母亲一人在家既要照顾孩子,还要做家务农务,难免照顾不过来,大哥又跟上小混混习染了不好的习惯,在大哥的事情上父母没少吵。
争吵其实并不是问题,问题是母亲一连生四个女儿,还是盼不来儿子,这在当时重男轻女、养儿防老观念十分严重的年代,母亲又陷入生育给她带来的困惑、无奈与痛苦,好不容易,哥哥的出生让母亲喜出望外,但是哥哥身体孱弱,常年住院,让母亲很是担忧,后来才有了我,这就是我们一家,为了这一群孩子,母亲克勤克俭,白天干家务,晚上安排孩子们睡觉后,还要为孩子们做衣做鞋,日夜操劳,累并快乐着。
母亲家里家外日夜操劳,孩子们渐渐长大,又太多,父亲不在家,家务劳务繁重,但是母亲说:“小时候没机会上学,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多受些苦也要让孩子们上学。”母亲认识到知识可以改变人的命运,她想让孩子们学习知识掌握、改变自己的命运,为了这个信念和期望,她觉得她一个人受多大的苦和累都是值得的。在当时,别人家的孩子只上完小学,我的姐姐们上完小学后,直至高中;同龄的女孩在家帮父母务农后出嫁了,我的姐们出家了,她们到远处上学去了。有人跟母亲说:“干吗培养女儿呢?培养出来也是嫁人。”这在重男轻女的年代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母亲说:“要让他们上到不能上为止。”母亲不想也不会因为她而影响女儿们上学,她也不让女儿们做家务和家务,她不想让女儿们重复她的无知、恐惧和痛苦,她想让孩子们能掌握自己命运,能过得好,这对于一个有六个孩子的母亲来说,她是多么不容易,这也磨砺了她超人的忍耐力和承受力。
母亲什么都能承受,但最不能让她承受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母亲50多岁时,家里接二连三出现变故,包括我的舅舅和表哥弟一家三口因事故去世等,最不能接受的是我的四姐因患恶性肿瘤医治无效离世,母亲说:“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她受打击的了。”这比复杂的家庭关系,多子多累更摧残她的心理和身体。但是,母亲坚韧着操劳家务,她说“失去孩子让她更懂得疼爱孩子”,尽管孩子们不懂疼爱母亲。母亲仍然顽强地操劳着,因为她还有任务和责任没完——两个最小的儿子没成材也没成人,这是她活着的勇气和期望。为了给哥盖房结婚,母亲又瘦了,但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强,人们感叹她“骨头真硬、太硬!”
我上高中时,哥和姐们都逐渐有了家庭,家庭成员越来越多,而母亲白发越来越多,她也越来越孤独。家庭成员聚合时,我发现母亲高兴不起来,我当时并不知道母亲是在为她失去的女儿内疚和忏悔,这已经是母亲的心病。家庭成员多了,跟母亲生活的少了,我是家里最小,是最后与母亲生活最长的,母亲的孤独与痛苦深深的感染、影响了我,看到母亲有失尊严的忍耐,丧子无法愈合的伤痛,我也很压抑,但很无奈,我失望着、期待着、迷茫着、奋斗着。后来,我来到北京,母亲看到我结婚生子买房等变化,她高兴的说:“以为都等不到你成人了,没想到你活成这样。”长期有些抑郁的母亲高兴了,很是知足惜福,曾跟我说:“就是怕连这也福不住。”深受丧子之痛的她最担心儿女们的健康与安全,也担心她的身体,毕竟她是70岁的人了,何况她的家族有癌症遗传史。她高兴的说:“我活着没用了,现在死了也行呢,只是你们还得用我呢。”。对晚年难得的清闲,母亲无比知足,曾有些遗憾地说:“就是养儿养晚了。”我们都希望母亲能跟我们多活几年,她也一直很坚强。但是,来北京后的第5年,从来不吃药就医的母亲得病了,是结肠癌,73岁的她免疫力很低,尽管花费不菲,忍受病痛折磨的她仅维持一年半后离世了。去世前,母亲跟人说:“她是幸福老人。”她看到儿女健康,且事业有成,她是满足的。她欣慰地说:“把你们养大了,你们活吧。”比起她一生所经历的苦难、艰辛、恐惧与不幸,母亲觉得她的付出是值得的,这也许就是母亲所说的“她是幸福的”原因吧。
母亲走了,她在时,我们永远是孩子。她走了,我们不再是孩子;她在时,她是我们的依靠,是家里的灵魂。她走了,我们失去了精神支柱,家里失去了灵魂。
母亲走了,她心地善良,真诚待人,正直清白,从不说长道短;她忍辱负重,顾全大局,无私无怨,与人无争,宁愿自己吃苦受罪、吃亏受气,也不愿欠别人、负别人。她虽然走了,但音容宛在,活在我们心中。
母亲走了,在给她烧纸和为她下葬前,正好都下了雪,大地披素,山河含悲,人们都来为她送行,人们叫她“好人”。
母亲走了,从我家走前,母亲对我说:“你会写,也写一下娘。”我当时不明白母亲的意思,也不知道写什么,我问:“写什么,给谁看?”母亲失望的转身了。但现在,我明白了。
母亲走了,离开她的日子渐远,但,对她的思念不减……
(范爱明 写于2013年度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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