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老伍迪


  生命没有本质,或者这么说,生命的本质就是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什么是生命本质

  在伍迪·艾伦的老戏迷眼里,“欧洲三部曲”中的《情迷罗马》很难说提供了什么惊喜笑点或思考启示,几乎从第一秒到最后一秒都沿着老伍迪的老公式挥发进行。

  起始处的罗马警察,当他举起双手指挥交通,你已猜到,下一秒钟必是轰隆一声,撞车了;当众人游历教堂观赏名画,老女人说米开朗基罗曾经躺着画画,她很难想像有人能够躺着工作,你必预料,站在她旁边的年轻妓女立即回答“我可以想象”;当老伍迪现身于飞机客舱的座椅上,尚未开口,你应知道,他必是恐惧飞行,甚至呢呢喃喃地抱怨这个世界的所有所有。

  是的,“欧洲三部曲”系列电影以此终结,或许算是老伍迪的“回归自我”“返朴归真”“维持风格”之类成就,因为我们打死也不肯不愿相信老伍迪已经“江郎才尽”。但当一个人拍了四十多年电影,尤其拍了许多深刻的电影之后,先前的每个步伐终究皆成痕迹,不仅展示了历历来时路,更形构和框限了眼前轨道,不易脱逃,不易找到突围的出路。能够不败不堕,对于资深导演如同对于资深作家来说,已可被视为另一种成功。没错,脱逃,这或许是最值得思考的电影吊诡。

  老伍迪的电影从四十多年前开始直到今天,脱逃正是关键母题。从原有的生命轨迹脱逃,从既定的现实环境脱逃,从眼前的时空困限脱逃,不管我们知道或不知道,情愿或不情愿,伍迪·艾伦从年轻到老年都在荒谬嬉笑里提醒我们,世界如此混沌,必然不必然是必然,本来爱的可以忽然不爱,本来恨的可以突然不恨,从这一刻可以走回前一刻,从这一空间可以跳到另一空间,生命没有本质,或者这么说,生命的本质就是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什么是生命本质,你惟一能做的是,透过猜测或想象,又或透过选择或坚持,不管世界如何变动,你都大胆地拍着胸脯说,我决定要这样,所以必然是这样。你错了,但你非常享受自己的错误。

  老伍迪的所有电影其实都在述说“脱逃”的可能性和真实性。迷乱,混沌,变化,自愿或被迫面对另一种生命轨道,或繁花茂草,或敝景凋年,眼前宇宙总是有异。

  多年以来正是脱逃的想像把我们深深吸引,那是老伍迪的魅力,没变,从《安妮·霍尔》到《曼哈顿》到《情迷罗马》都一样。我们没法不佩服老伍迪的不离不弃,尽管他自己没能或不肯脱逃于原先的风格轨迹,而正是这点,让我于离场时,未免有些暧昧的哀伤。

  然而,话说回来,《情迷罗马》在情节上没有太大的曲折新奇,好在导演本人的粉墨登场终究让人惊喜,好久不见了,老伍迪,别来无恙,你好吗?

  老伍迪昔日总是自编自导自演全盘包揽,然而近年淡出幕前,只导只编而不演,偶尔在戏里安排某个有其影子的角色人物,却仍然是影子,未见真身,难免让人怀念。“欧洲三部曲”的前两部,依然如此,想不到来到终结之处,忽然现身,算是压轴,怪不得他一出场已让观众席上爆出笑声;那番笑声,是亲切的欢喜,如同远远望见一位久违的老友,用笑声来跟老伍迪说声“嗨”。

  久违的老友七十七岁了,脸容比昔日更颓更垮了,如同观众席上的老戏迷,但神经质依久,是彻头彻尾的他,没有变,百年如一日,谁也冒充不了。可是当活到七十七岁这个年纪而仍然没法跟世界好好相处,如同十七岁时的状态心境,很难不让人暗暗狐疑不知道到底应该佩服他坚持得够久够深,抑或赫赫纳闷于他的庸人自扰。活了这么多年了,跟世界争辩这么久了,难道还不能够或没法接受应然与实然之间的巨大鸿沟?难道还没法或不愿意在混沌的世情里寻得一个让自己觉得舒服自在的视点空间?老伍迪,你累不累?你还要跟世界辩论多久?老戏迷们难免为你感到心疼。

  但或许这才是老伍迪的最大魅力。惊人的坚持耐力,不肯放下,不愿妥协,人间万象在他眼中永远离谱荒唐,他不仅仍是angry young man,更是forver angry,发了四五十年劳骚仍然发之不尽。于是老伍迪成为我们不敢做或做不了的那个Other,我们已经累了,躺下来,精疲力竭,幸好仍然有他在跟世界搏斗,只要仍然有他作为代表,我们便不算是全输。

  所以我们的掌声更为响亮。有种的老伍迪,且就争辩下去,谢谢你,我们向你致敬。